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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善:毛边本种种

 灤水鍾靈 2017-09-04
 
    
  何谓毛边本(又称毛边书)?这在《辞海》上是查不到的。但是1981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鲁迅全集》对其有一个仅九个字的最简明扼要的注解:“书籍装订好后不切边”。今天如果书店出售不切边的毛边本书籍,大都会被读者误认为不合格的半成品而弃置不顾,但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毛边本却在中国风行一时,与新文学的勃兴互为因果,成为当时文化景观中一个突出的亮点。
  提倡毛边本不遗余力的并非别人,正是新文学的祖师爷鲁迅。鲁迅晚年对毛边本有过好几次明确的表态。一次是1935年4月10日给后来在香港大享文名的曹聚仁的信上说:
  《集外集》付装订时,可否给我留十本不切边的。我是十年前的毛边党,至今脾气还没有改。但如麻烦,那就算了。而且装订作也未必肯听,他们是反对毛边的。
  另一次是同年7月16日给东北作家萧军的信上说:
  切光的(指萧军的长篇小说《八月的乡村》,有毛边本和光边本两种——笔者注)都送了人,省得他们裁,我们自己是在裁着看。我喜欢毛边书,宁可裁,光边书像没有头发的人——和尚或尼姑。
  古人云:“君子不党”。鲁迅自封“毛边党”,可见他对毛边本的忠诚不二。后来的毛边本爱好者,也大都以“毛边党”自居,甚至有爱书家写过《告别毛边党》这样的妙文。那么,为什么鲁迅对毛边本情有独钟,以至他早年的著、编、译,从《呐喊》到《彷徨》到《坟》到《朝花夕拾》到《苦闷的象征》到《唐宋传奇集》,无一不是毛边本?已有论者从诸多方面加以分析,如他对书籍装帧的重视啦,或与他的倔强个性有关啦,但无论如何,有一点不能忽略,即与他早年负笈东瀛,通过日本这个媒介迷恋西方书籍装帧艺术不无关联。毛边本正是作为西方书籍文化的一种具体体现,为鲁迅所喜爱,所移用。他与周作人合作编译的《域外小说集》一、二集初版本(1909年3月、7月东京神田印刷所印行),就都是毛边本,而今早已成了凤毛麟角的新文学中的“罕见书”了。
  鲁迅之弟周作人也是不折不扣的“毛边党”。早在1926年4月,周作人就在《语丝》上撰文屡述提倡毛边本的种种理由,声称印制毛边本“就是要使自己的书好看些,用刀裁一下,在爱书的人似乎也还不是一件十分讨厌的事,至于费工夫,那是没有什么办法,本来读书就是很费工夫的。”由于周氏兄弟的鼓吹和实践,自上个世纪二十年代中叶起,毛边本就大行其道了。就笔者有限的见闻,新文学大家名家中,除了周氏兄弟,郁达夫、郭沫若、张资平、林语堂、冰心、苏雪林、谢冰莹、叶灵凤、施蛰存、邵洵美、章衣萍、许钦文……等等(这可以开出一份很长很长的名单),无一不出过毛边本,从而形成一个丰富多彩的毛边本世界。只是当时的毛边本形式多种多样,有开本各各不同的毛边本;有书顶着色,书根毛边的;也有毛在书根,书顶平整的,笔者所藏鲁迅第一部杂文集《坟》的初版本就是毛在书根的。直到二十年代末,上海北新书局成为出版毛边本的大本营,毛边本毛的一边才逐渐统一到书顶。而且为其他竞相出版毛边本的书店所效仿,一直沿用至今。笔者所藏《呐喊》1929年4月第12版毛边本,就已把毛边从初版的书
  根移到书顶,即为一个明证。当然,也有例外。1935年12月,左翼诗人蒲风出版的长篇叙事诗《六月流火》毛边本,就是依然毛在书根的。
  对于毛边本,笔者虽然也十分喜爱,但并不刻意搜求,因为笔者懂得“可遇而不可求”的觅书之道。中国毛边本“始祖”《域外小说集》初版本,笔者无缘得见,但笔者有幸入藏中国开本最大的毛边本,即1946年上海贝多芬学会出版的《音乐的解放者——悲多汶》(R.H.夏莱著,彭雅萝译),16开道林纸本,厚达六百余页,而且毛在书根,颇为难得。笔者还藏有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最后的毛边本,即李健吾翻译的莫里哀名著《吝啬鬼》(1949年6月上海开明书店初版,为“莫里哀戏剧集”上辑之五,全辑七种,均有毛边本),但用的是普通西报纸,不够厚实。毛边本用纸必须讲究,这时毛边本已经式微,风光不再,只能将就了。
  不切边的毛边本,对读者的耐心和时间而言,无疑是个考验。毛边本不裁边就无法阅读,因此,有边裁边读的,也有先裁后读的。但可以肯定,如果一本毛边本未曾裁开,那就说明书的主人从未读过这本书,不管他收藏此书的时间有多长。有趣的是,笔者所藏的毛边本中,就有几种是尚未裁开的。在东京购得的《呐喊》第12版,书中只有鲁迅《自序》的第一篇《狂人日记》裁开了边,可见这位书的主人读了《狂人日记》之后,也许中文根底太差,也许不能理解鲁迅小说的深邃意义,就此罢手,不再往下读了。又如林语堂旧藏刘半农译《国外民歌译》(1927年6月上海北新书局再版)和周作人名著《中国新文学的源流》(1934年10月北平人文书店订正三版)等都是尚未裁开的毛边本。在度过了漫长的岁月之后,这些未曾裁边的毛边本所折射的人与书的互动关系,自可激发笔者的想像。
  当年鲁迅所担心的由“和尚或尼姑”(即光边书)一统天下的局面终于在五十年代成为现实,惟一的例外可能是1957年北京出版的《诗刊》创刊号毛边本(应该补充一句,二三十年代的新文学杂志中也多有毛边本,著名的有《创造月刊》、《新文艺》、《新月》、《我们》、《水星》等,同样丰富多采,限于篇幅,不赘言)。八十年代大陆出版复苏,百花齐放,爱书人对书籍文化的探索和追求呈现多样化,毛边本开始卷土重来,“毛边党”也重振旗鼓,乘势复辟。1988年1月,北京三联书店出版香港著名书话家叶灵凤的三大卷《读书随笔》,编选者、香港资深报人柳苏(罗孚)就印制了少量毛边本分赠友好,笔者有幸得到一套,至今宝藏。此后,笔者所得到的新毛边本,举其荦荦大者,计有姜德明著《余时书话》(1992年9月四川文艺出版社)、张中行著《留梦集》(1995年1月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十卷本《唐文集》(1995年3月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凌叔华文存》(1998年12月四川文艺出版社)和黄裳著《来燕榭读书记》(2001年3月辽宁教育出版社)等等。其中,《唐文集》是中文书中极为难得的精装毛边本,《余时书话》和《来燕榭读书记》则是非主流的毛在书根的毛边本。同辈文友中,小宝的《爱国者游戏》(2001年8月上海文艺出版社)和陈学勇的《浅酌书海》(2001年9月江苏教育出版社)因都是毛在书根的非主流毛边本,也值得一提。最近,东南大学出版社“六朝松随笔文库”第一辑12种均有毛边本行世,可谓新世纪毛边本印制中的大手笔。而笔者自己所编诸书中,《董桥文录》(四川文艺出版社)、《学人书话》(文汇出版社)和李欧梵著《音乐的遐思》(文化艺术出版社)等,也都有少量特制的毛边本,只不过海内外“毛边党”外人士不曾知晓罢了。
  毛边本在香港和台湾恐早已成“广陵散”了。1947年1月,台湾省编译馆倒是印过李霁野译《四季随笔》(英国吉辛著)毛边本,但那也是上个世纪上半叶的事了。五十年代以降,台港许多诗人印制的诗集精美漂亮,却也未见有情致独特的毛边本,也许我孤陋寡闻,不曾见到。不过据香港书话家黄俊东回忆,已故张爱玲研究专家唐文标早年在台湾出版自己的著作,分赠友好的就是毛边本,可惜我未曾寓目。去年初冬,笔者赴台开会,在远景出版集团主持人沈登恩办公室书架上得见林行止著《到处风骚》(1993年7月初版)一书,居然是毛边本,且毛在书顶,正好符合鲁迅翁主张的毛边本标准,当即不客气地据为己有。虽然明知不可能,笔者仍不禁奢想,要是有可能拥有一整套“香港第一健笔”林行止著作的毛边本,那该多好!
  如果说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人们裁读毛边本是一种时尚,那么今天大概已没有多少人知道毛边本为何物了。甚至连从事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研究的专家学者也对毛边本不甚了然,不少现代文学硕士博士从未见过毛边本,这实在有点悲哀。然而,真正的爱书人,真正对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入迷的人,恐怕都会对毛边本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这倒不是“物以稀为贵”,重要的是毛边本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参差美、朴拙美和本色美;更重要的是,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毛边本的兴衰正与新文学的进程息息相关,同呼吸共命运,见证了新文学的曲折坎坷,许多新文学名著最初不正是以毛边本的形式问世的吗?
  当今世界已进入电脑时代,“上网”阅读已成为时尚,连光边的书籍能否存在都已成了问题,你还来奢谈什么毛边本,岂非迂腐?其实不然。记得美国哈佛大学李欧梵教授曾建议当今各界“成功人士”在紧张繁忙的拼搏之余,不妨选听几段古典音乐以为调节。那么,爱读书的朋友,可能的话,找一部毛边本边裁边读,一定也能放松自己的情绪,舒展自己的思想。毕竟,夜深人静,清茗一杯,在灯下欣赏毛边本特殊的美感,从容裁读毛边本,是一种优雅的生活态度,一种陶然的读书境界,别有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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