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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理记】张载:凡可状,皆有也。凡有,皆象也。凡象,皆气也(下)

 真友书屋 2017-09-05

熙宁九年的秋天,张载做了个梦,梦境是什么,《行状》中没有点明,只是说张载把弟子们聚在一起,让他们看这部《正蒙》,他说这是自己多年苦思所得。张载直言不讳地夸赞自己的这部书有着重要价值。姜国柱在其所著《张载关学》一书中说:“张载《正蒙》一书的著成,标志着其‘气’一元论哲学宇宙观的完成和‘气化’论的成熟。”但今日所见《正蒙》一书,其实并非张载的原本,姜国柱又说:“《正蒙》是张载最为重要的一部著作,也是中国古代哲学发展史上的一部经典著作,原来有数万言,张载的弟子苏昞效仿《论语》《孟子》的体例,‘篇次章句,以类相从,为十七篇’,即成为今存本《正蒙》。”


张载撰《张子全书》十五卷,清康熙五十八年朱轼序刻本,书牌


张载撰《张子全书》十五卷,清康熙五十八年朱轼序刻本,卷首


此书何以名为《正蒙》,刘玑在《正蒙会稿序》中称:“《易》有‘蒙以养正’之文,故张子取之以名书,篇内《东铭》《西铭》,初曰《砭愚》《订顽》,皆《正蒙》之谓也。”原来此名来自于《周易》。而《正蒙》内另有《东铭》和《西铭》两篇,其中《西铭》据说被后世所看重,这里节选《西铭》中的一段如下:


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长其长;慈孤弱,所以幼其幼;圣其合德,贤其秀也。凡天下疲癃残疾、惸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于时保之,子之翼也。乐且不忧,纯乎孝者也。……富贵福泽,将厚吾之生也。贫贱忧戚,庸玉女于成也。存,吾顺事。没,吾宁也。


老树虬干


如何看待这段话,陈来先生在《宋明理学》中给出了这样的解释:“《西铭》是要解决如何从个人的角度来看宇宙,如何运用这种对宇宙的观点来看待个人与社会生活。从《西铭》的立场上看,人是由气构成的,这构成人的气也是构成宇宙万物的气。因而,从个人的角度来看,天地就是我的父母,民众即是我的同胞,万物都是我的朋友,君主可以看作是这个‘大家庭’的嫡长子,等等。张载的这些说法,其用意并不在于要用一种血缘宗法的网络编织起宇宙的关系网,而是表明,从这样一个观点出发,人就可以对自己的道德义务有一种更高的了解,而对一切个人的利害穷达有一种超越的态度。”看来,这是张载所认定的人与人之间最佳的关系。


张载说每个人的处境和遭遇确实差距很大,但对这些遭遇要看成是上天对自己的考验,如果活着能够勤勉做事不逾规,那么死了也能心无愧疚地离去。


对于这种说法,后世有着广泛的研究,而程颐的弟子杨时,在给老师的信中提出了这样的疑问:“《西铭》深发圣人之微意,然言体而不及用,恐其流遂至于兼爱。后世有圣贤,以推本而乱,未免归过于横渠。夫子盍为一言,推明其用乎?”


这两块碑不当不正


杨时觉得张载的《西铭》中有了墨子“兼爱”的思想,他认为这种观念不纯粹。但程颐不同意杨时的看法,他在回信中称:“横渠立言,诚有过者,乃在《正蒙》。至于《西铭》之为书,推理以存义,扩前圣所未发,与孟子性善、养气之论同功,岂墨氏之比哉?《西铭》明理一而分殊,墨氏则二本而无分。”


也有人全面地否定过《西铭》,比如南宋的林栗写过一篇《西铭说》,他在此文中重点批判了张载的“大君宗子”思想:“若言大君者吾父母宗子也,其以大君为父母乎?为宗子乎?《书》曰:‘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亶聪明,作元后,元后作民父母。’兹固《西铭》所本以立其说者也。然一以为父母,一以为宗子,何其亲疏厚薄尊卑之不伦也!其亦不思甚矣。父母可降而为宗子乎?宗子可升而为父母乎?是其易位乱伦,名教之大贼也。学者将何取焉?”


两侧的碑廊及假山


林栗觉得张载把皇帝降到了兄长的地位,这一点就不能够接受,为此他展开了一系列的批判。针对这些批判,朱熹予以了回击:“无可疑处。都是侍郎(指林栗)未晓其文义,所以不免致疑。其余未暇细论,只‘大君者吾父母宗子’一句,全读错了,尤为明白。本文之意盖曰:人皆天地之子,而大君乃其嫡长子。所谓宗子,有君道者也,故曰大君者乃吾父母之宗子尔。非如侍郎所说,既为父母,又降而为子也。”(《朱熹集》卷七十一《记林黄中辨〈易〉〈西铭〉》)


现代哲学家冯友兰认为《西铭》极其重要,他在《新原人》第七章中说:“尽人职尽人伦底事,是道德底事。但天民行之,这种事对于他又有超道德的意义。张横渠的《西铭》,即说明此点。”


那么,《西铭》既然这么重要,二程怎么看呢?《张子语录·后录上》中有一段这样的对话:


问:“《西铭》如何?”

伊川先生曰:“此横渠文之粹者也。”

曰:“充得尽时如何?”

曰:“圣人也。”

“横渠能充尽否?”

曰:“言有多端,有有德之言,有造道之言。有德之言,说自己事,如圣人言圣人事也。造道之言,则智足以知此,如贤人说圣人事也。”


张戬墓


看来,程颐认为《西铭》只是“造道之言”,还够不上“有德之言”。以此推论,他只是把张载看作贤人,而非圣人。


前面提到张载的学问属于“气学”派,这个名称的由来是他认为宇宙间存在着一种气,而气才是宇宙真正的本体。他这个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呢?其实这个原始观念来自于《易·系辞上》:“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


新种的山林


这段话中并没有讲到气,但却谈到了“幽明”和“死生”,张载在《易说》中引用了这个观点:“天文地理,皆因明而知之,非明则皆幽也,此所以知幽明之故。万物相见乎离,非离不相见也。见者由明,而不见者非无物也,乃是天之至处。”张载说眼睛能看见的东西就叫“明”,看不见的东西就叫“幽”,但看不见的东西并不等于不存在。以此观点,可以把宇宙作两分法,即一部分是看得见者,一部分是看不见者。而后他在《易说》中接着讲到:“气聚则离明得施而有形,气不聚则离明不得施而无形。方其聚也,安得不谓之客?方其散也,安得遽谓之无?故圣人仰观俯察,但云‘知幽明之故’,不云‘知有无之故’。”


在这里张载就讲到了气,他认为气有两种形式,一种是凝聚,一种是消散。凝聚时就构成了万物,通过光线,人们可以看到物体的形状;而消散之后就变为了虚空,人们看不到,但并不等于它不存在。因此,张载认为世间万物只有幽、明之分,而无有、无之别。


张载墓碑


张载在《正蒙·乾称》中说:“凡可状,皆有也。凡有,皆象也。凡象,皆气也。”而在《正蒙·太和篇》中,其又说:“太虚不能无气,气不能不聚而为万物,万物不能不散而为太虚。”


根据这个说法,陈来先生在《宋明理学》中将其归纳为:“按照这种学说,宇宙的构成分为三个主要层次:太虚⇌气⇌万物。太虚之气聚而为气,气聚而为万物;万物散而为气,气散而为太虚。这两个相反的运动构成了宇宙的基本过程。根据这一思想,太虚、气、万物都是同一实体的不同状态,这个物质实体‘气’在时间上和空间上都是永恒的。”


宋熙宁十年,张载的弟子吕大防向宋神宗推举了张载。此时张载正在患肺病,因为皇帝的召见,他只能带病入京。神宗任命张载为同知太常礼院,这个职位大约相当于副部长。而后的工作中,他跟一些同事有着意见上的分歧,再加上身体有恙,于是辞职回乡。路过洛阳时,他又见到了二程兄弟,接着往回走时,走到临潼就病逝了,终年58岁。而他去世时,身边只有一个外甥在,并且没钱买棺木,后来在西安的弟子听说此事后赶到了临潼,才把他的灵柩运回了横渠镇。宋元丰元年,众人将张载安葬于他父亲张迪的墓旁。


张载墓全景

 

张载祠位于陕西省宝鸡市眉县横渠镇。千年过去,仍用旧称,这真是难得。我的这程陕西之行,首先是住在了西安,而后包下了一辆面包车,用四天时间沿着西安的各个方向跑了一程,其中一程就是前往寻找张载的祠与墓。


看罢周公墓,西行三公里,上绛法高速,前往横渠镇。沿绛法高速南行16公里后,我们进入了横渠镇。


张载祠就在镇中,很容易看到。古老的门楼上挂着“张载祠”的匾额,门楼两侧又分挂着几块旧匾,其中之一就是“横渠书院”,而余外者,则是“张载纪念馆”以及“张载思想研究会”等,由此看来,对于张载的研究,此处是个中心。而门楼的侧旁还有一块古碑,上刻“张子故里”四个字。


张迪墓


大门口并没有售票者,仅摆着一张小桌,上面放着“来者登记簿”。我没有登记,径自走进祠内。进祠的甬道边上有一株古树,此柏至今叶茂而不枝繁,虽然如此,也很是难得。树根立着一块金属铭牌,上写“张横渠手植柏”,以此显现着这棵树的不平凡。手植柏侧旁的甬道上还立着两块一米多高的古碑,每块古碑都罩上了玻璃,而从其摆放的位置看,现今书院内修的甬道不是当年的制式,否则这两块碑的位置不太可能如此不当不正。


在祠堂的后方立有新制作的张载雕像,而雕像的两侧则是碑廊,像的正前方则堆起了手法略显拙劣的假山。即便如此,我还是将其拍照下来,以证21世纪初期当地复古者的审美情趣。


碑券


正拍照间,一中年妇女过来,很和善地让我到门口去登记。我不明白她何以对这个登记如此认真,但我还是跟着她重新来到了门口。在那个登记簿上,颇为端正地填上了自己的大名,登记后我请问她张载墓所在,她告诉我离此十公里山上,话音一落,还没等我向她进一步了解路线,此人一转身就飘然而去,举止颇有魏晋风骨。然而她所管理的张子祠,乃是宋代遗址,而宋代距魏晋还隔着很长的一段时空。


虽然已经拜访了张载祠,但张载墓仍然是我朝拜的重点。张载祠内的工作人员没能告诉我张载墓的具体行车路线,好在我有自己的地址单。走出张载祠时看到出租车在十字路口趴活儿,跑上前去打问,司机很热心,详细地告诉我如何开车前行,如果不是他的指点,还真不容易寻找,因为沿途的各个岔口我都没有看到指示牌。


向南行七八公里,虽为很窄的水泥路,但路上未遇迎面车,故开得很快,而后进入了一个村庄。进村打问,告知继续向上开。之后又路过了几个自然村,因为没有指示牌,只好每到一村就打问一次,连过三村仍未到,到第四个村再问时,又告诉说走过了。调头回开一公里,转向西,路上的坡度陡增,上得一高岗,上面竟有一村庄,名大镇村。路口未遇行人,我听到旁边屋内有动静,推门而入,几个人围桌打牌,问张载坟,告我南转上山即是。


原有的古碑仅剩下这三块


大约继续前行六百米,我看到一大片槐树林,按经验,这种突然出现的树林必是大墓所在。车停在门前,门口有房似守墓庐,空无一人,从破烂程度看,好久未来过人。拾级而上,三座大墓呈“品”字形排列,左手即为张载墓,中间是其父亲张迪之墓,而右旁则是张戬墓。宋熙宁九年,张戬被贬为此地盩厔县司竹监,而三个月后,他却突然暴病身亡,之后被葬在了这里。


从外观看,这些墓虽然均为青砖青瓦,但却是近些年重新修建者,赵军良所著《张载与横渠书院》一书谈到张载墓时有这样一段话:“新中国成立后,文物保护工作开始走向正轨。1957年,张载墓首批被公布为陕西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省人民政府在张载墓前竖立了标志碑,题为:‘宋贤张横渠先生墓’。”然而却不知什么原因,到了该墓成为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转年,这里却遭到了彻底破坏,该书中接着写到:“1958年,张载墓遭到了历史上第一次毁灭性的破坏。当时,墓区内的石门、石马、石羊和石牌坊全部被推倒砸坏,500棵合抱粗的橡树几乎被砍伐一光,当时,被砍伐的橡树用八辆马车运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才得以运完。在这次劫难中,唯有墓碑和三堆墓冢幸免于难。”


按照本书上的说法,到了1985年,《陕西日报》刊载了张载墓无人管理的现状,到了1987年,这里又渐渐恢复了起来。看来我眼前所见的这片喜人的山林仅是此后的产物。虽然如此,还是让人感到了欣慰,毕竟还是有人在此地想到这位著名的前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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