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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婷（嘉陵） 爸的錾子堆在墙角好些年了，长的短的已生出了铁锈。 爸看着孙儿捣弄他的行头， 一脸慈爱。他笃定子孙不会再承袭这份古老的职业，也不介意孙儿说长大要打石头了。“爸，我们带你出去走走。”“不去，山有啥好看的，开门就见。”“这次不爬山，我们去升钟湖。” 爸不说升钟湖，爸说升钟水库。湖，更像是沧海扬尘缔造出的鬼斧神工。 而水库，则是千军万马集结誓师、八方工农浴血奋战、一錾一锤拼力敲击，实打实修建出来的。 1977年12月， 爸扛起工具， 坐上汽车，跟随着区内民工营，一路颠簸进入南部县城。12月8日，升钟水库坝区工程开工的万人誓师大会在南部碑垭庙举行，爸站在来自各地的工友中间，紧握钢钎，振臂高呼，立誓斩断嘉陵江西河支流，在南部、阆中、 剑阁境内开辟出一个高峡平湖，彻底解决南充地区十年九旱的民生之痛。 爸说，当年大坝人山人海，来来往往，川北汉子个个精壮， 干起活来热火朝天。他的工友扶住两米长的钢钎， 眼都不敢眨，他便抡起大锤，猛击钎尾，电光火石飞溅，打出一个个用于爆破的炮眼。 钢钎撬壁，铁锹翻土，箩筐盛泥，工人们光着脚板，吼着号子，肩挑累了背来驮，堪比精卫填海、愚公移山，用人力把一块块土石粘筑，垒建成固若金汤的升钟大坝。 如今的大坝，巍然而平静。 爸久久凝望着大坝上“升钟水库”四个字，这是库区人民用洁白的瓷片为建设者立的一座丰碑，过往的岁月在眼睛里奔驰， 建设者的脸庞仍然依稀可见。银锄翻飞，他们高吼劳动号子，吮吸着时代的骨髓，颈部静脉因为拼尽力量而凸出；前赴后继，他们怀着坚定的信念，无怨无悔地付出，演绎一个又一个可歌可泣的故事。 1978年5月， 先前的人海战术转为施工机械化，大批专业技术人员进入库区。有位副总工程师，与工人风里来雨里去，日夜操劳，马不停蹄。他本可回省城入职一家研究院，但他钟情于升钟大坝，不愿中途离去。家人远道而来，声泪俱下，屡请民工劝导他。但他最终留了下来，直到大坝验收合格才回家。 还有一对夫妇，两人在不同的水利工地工作， 撇下唯一的儿子独自在城里。孩子因无人管教，后来竟沦为罪犯，被判处死刑。得知消息，夫妻俩跑到无人的山谷里抱头痛哭一场，次日清晨又回到工地，继续与天争与地斗…… 孩子听得如痴如醉，央求爷爷再讲一个。爸深叹了口气，回到车里，沉重地说：“爷爷累了，不讲了，讲不完。” 走上凤凰台，爸的眼睛与升钟湖深情对视。极目环顾，山川树木皆被烟雾笼罩住了，群山如同天然屏障，把升钟湖环抱其中。远远望去，湖面浮动着一层轻纱，水曲岛密，船影若幻，此时的升钟湖宛若一个巨大的翡翠玉盘， 镶嵌在群山众岛之间，秋露横湖，一幅山水画廊美不胜收，徐徐缓缓地铺展开来。 爸的眼神停留在凤凰岛。他说，这些岛屿以前都是村庄，住了不少人，水库蓄水后房子淹了，土地也淹了，当时条件不好，移民只能靠开荒种地养家糊口，日子如此艰难，却没有一个人抱怨。 举家迁徙，意味着把家园连根拔起，重新筑巢。那种斩断根基的疼痛，恰如凤凰涅槃，背负着生命的痛苦和沉重，只为重生后的夺目与绚烂。是的，凤凰岛是升钟湖的极致美景。而此时，我却从远处的凤凰岛上，看到曾经散落的一个簸箕一筐米， 一台电视机一张床，一生劳苦一个家…… 正因为这些“舍小家为大家”的升钟人，今日升钟湖才能以绝美的姿态呈现于世人的眼前。浴火重生的凤凰岛，其音更清，其神更髓，其美好更将生生不息！ 阳光洒落发梢，抵达湖心已是正午时分。我们坐在渡轮上，湖水环绕浩瀚，堤岸柳树环绕，温和的气息轻拂芳草，岸上的清风吹落下繁花点点。 导游骄傲地解说：“升钟湖是中国人的水立方， 因为这里有13.39亿立方米的库容， 每一个中国人都有一立方米的水存在这里，欢迎各位随时来升钟湖取回属于自己的一立方水……” “我爷爷修过升钟水库，他应该可以多取一点吧？”孩子问。 孩子，岂止你爷爷，那些为修建水库长眠于此的英雄们，那些渐渐老去不再归来的升钟建设者们，那些用毕生心血把升钟水库打造成“世界钓鱼城”的决策者和实施者们，都是可以多取一点湖水的。 但， 他们都不愿意取走一小滴湖水。他们只愿升钟仙湖一直像这样，绝世而独立，任荷锄翁日落而息，引垂钓客流连忘返；他们更希望升钟湖的水默默浇灌川蜀大地，让树木不再枯萎，溪流不再干涸，大地不再哭泣…… 归途中，爸再次望向大坝，哼起了《石工号子》。 爸早已不是当年龙精虎壮的石匠了，他两鬓斑斑，睡意沉沉，歌声苍老而低沉，倒是孩子，忘情地与爷爷大声和着。 爸的声音越来越大， 而他与升钟湖，却渐行渐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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