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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气短篇|伦敦的雾睡着了

 胡乱唱歌Xm 2017-09-05

文/卫妆

 


【亲爱的公主尤知夏】

那年的伦敦,迎来了最浪漫的情人节。

这个睡在北大西洋暖流手心的温带城市,终年湿润多雨,四季温差极小。即便冬天,也很难下雪。泰晤士河畔酒吧街的人们,这夜却见到了终生难遇的大雪。巨大的造雪机隐在街尾,风箱呼啦啦震动,一片片的人造雪花,密集如萤,散开在泰晤士河上空。

尤知夏试探着摇下车窗。冷风猛地灌进来,她一个激灵,抱紧了裸露的双臂。

今晚整条酒吧街都在狂欢,她打工的Angel也不例外。布置成中世纪庄园的主题小厅,吸血鬼和女伯爵穿梭其中。新鲜的扎啤大壶大壶堆上来,昂贵的威士忌蓝牌空了一瓶又一瓶。到最后,连侍者们都加入了狂欢,呼啦啦喝倒一片,早早打车散了。

等尤知夏反应过来,才发现衣物间的钥匙也在他们身上。

她穿着表演用的哥特束胸衣,露出大片的背。少女发育得并不丰满,纤细的四肢加一双乌黑如墨的眼,却有种青涩的动人,像沾了露珠的梅子。

小心翼翼地挪到门口准备打车,迎面而来的几个少年,立刻吹起了口哨。

Angel的老板James关了门,转身就见这一幕,哈哈一笑拍拍尤知夏的头:“亲爱的公主,骑士顺便载你一程。”

结果平时电车十五分钟到达的路程,James走了半个钟头,还没走完一半。尤知夏看了看后座堆满的玫瑰、巧克力、寿司拼盘、贵腐酒,又瞥了眼还在不远处便利店排队的James,痛苦地揉了揉眉心,英国男人的浪漫真是要人命啊,天知道还有什么要买。

这年尤知夏十八岁,从江南绍兴小巷永远萦绕的花雕酒香中走出来的少女,远渡重洋求学,不习惯满满洋葱味的烤面包,不习惯伦敦永远雾蒙蒙的天空,也不习惯这个城市直白而热烈的浪漫。当四十五岁的James跑上五家店,只为找一束“开得恰好”的玫瑰时,尤知夏再一次耸耸肩,唉,真饿。

她拆开一块三明治,皱着眉取出里面的生菜。车却突然轻轻一震,生菜掉在了座椅上。

尤知夏一拉车门,才发现天空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昏黄的灯光下,雨丝像江南春天飞落的杨花。男生就站在那旖旎的画卷中,灰衬衣外罩一件军绿色外套。头发有些长,盖住清冷的一双眼。嘴角微微往上挑一个弧度,能让人想到最动人的形容词。

尤知夏的心猛地一跳。

她看看男生自行车篮子里大捧蘸着雨水的玫瑰,单手撑开的伞,皱眉扫过的腕表,立刻明白,他大概是想在零点之前赶去赴约,撑开的伞遮住视野,才撞上了前面的车。

那被期待着的人,真是幸福啊。从来对浪漫这种事嗤之以鼻的尤知夏,居然这样想到。

James的车被稍稍擦花了一点,但鬼使神差,尤知夏脱口而出:“没事,你走吧。”

男生微微一愣,尤知夏立刻加上一句:“你也是中国人吧?同胞友爱啊,哈哈哈哈……”

一口风灌进来,呛得她咳了个排山倒海,尤知夏尴尬不已,男生却点点头:“谢谢。”转身就走。

自始至终,他的眼睛都没抬起来和女生对视过。

尤知夏纠结地绞着手指,还是忍不住叫了一声:“阮连城?”

男生一顿,回头。

尤知夏终于看清那双眼睛,极深,极黑,极凉。这样的一双眼,见过一次便让人念念不忘。

“我是尤知夏啊。”女生涨红了脸,有些语无伦次:“我们高一同班过。不过你可能不记得我了,那时我成绩挺差……”

阮连城直直看了她很久,久到尤知夏觉得皮肤像烧开了的水,不停地往外散着热气,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记起来了,就是那个老坐在垃圾篓旁边的女生吧。留很长的刘海,总是低着头,男生们还打过赌,谁能看到你的正脸,大家就帮他洗一个月袜子……”

尤知夏大囧,肩膀却猛地被人一拍:“HI,亲爱的夏,可以走了吗?”

James的救场太及时了。尤知夏感激涕零,然后就看到挺着啤酒肚的BOSS大叔,笑吟吟地靠在车边,手里把玩着一小盒什么东西。

阮连城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他这才上下打量了番尤知夏大片裸露在外的皮肤,和身后已鬓生斑白的中年男人,再次皱起了眉。

没等好不容易死机重启的尤知夏说点什么,他已经跨上了车座:“再见。”

谁都听得出,这是毫无感情的一句客套。

 

【罗密欧与朱丽叶】

尤知夏拉着一张脸和James道了晚安,进了租住的小房子,放一张唱片,直挺挺把自己埋进了枕头里,把墙壁捶得灰尘刷拉拉掉了一头:“冤啊,我比窦娥还冤啊!”

CD机里一把低沉的女声,翻来覆去地唱:“断肠字点点,风雨声连连,似是故人来。”尤知夏却满脑子都是故人那双从安全套上收回来的眼,清清凉。像今夜泰晤士河上的人造雪,美,却没有什么温度。

他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尤知夏永远记得,四年前第一次见到他。学校的桂花开得正盛,整个世界就像一块金黄色的糖,好看又芬甜。新生尤知夏拖着大堆行李,站在一个岔路口愁眉莫展时,那个高高的男生走过来,接过她的行李:“来,跟我走,有肉吃。”

他一笑,尤知夏只觉得手心都沁出了密密的汗。成日穿着灰扑扑的衬衣,永远低着头活在自己世界中的14岁少女,平生第一次,觉得天高云淡的世界,也很好啊。

那样明亮的人,什么时候,也有了凉凉的一双眼呢?尤知夏不免有些唏嘘。

不过她的时间排得很紧,论文,课题任务,学生会干部竞选,同时兼职几份工。大概每一个飘零异乡的留学生,都有过这样的体验。忙,陀螺一样的忙。忙得连追忆住事都没时间。

直到半个月后,James突然通了任督二脉,一拍大腿:“夏,情人节那天便利店外遇见的那个男生,是不是和你发生过什么故事?”

忙得满脸呆滞的尤知夏过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是说阮连城,呲牙咧嘴一笑:“是啊是啊,我们是中国版的罗密欧和朱丽叶哦。”劈手夺过演出表冲出门去。

好不容易找到James指定的那个剧团,天已经快黑了。满面络腮胡的团长为难地挠了挠脑袋:“演出倒是没问题,但我们的钢琴师正在闹情绪,你看明天去怎么样?”

尤知夏摇了摇头,又焦急地看看腕表:“不行啊,您今天这个音乐剧的票早售出去了。临时变动的话,顾客不会答应。”

结果洒脱的团长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便自顾自练嗓子去了。尤知夏跳着脚骂了几句,袖子一挽,决定直捣黄龙,找那文艺的闹情绪的钢琴师去。

然后她在琴房门口踢到了一个人。

那人靠着墙壁,两条长长的腿随意摊着,脸上盖的一沓曲谱,因为尤知夏十万马力的一撞,刷拉拉散了一地。

尤知夏正要道歉,借着窗口那点橘色的光,看清了凉凉的一双眼。

“你……是这个剧团的钢琴师?”尤知夏愣了愣,捡起脚下的曲谱。

阮连城点点头,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尤知夏倒并不意外,她记得高中时代,阮连城的钢琴就过了十级。迎新晚会上他穿着西装往舞台上鞠躬谢幕,女生们的狂呼,当场就震晕了心脏有些小毛病的副校长。

眼看着演出时间越来越近,尤知夏咬咬牙,把事情说了一遍。最后小心翼翼又无限期待地看着阮连城:“能不能请你,去救个场?”

阮连城看了她半晌,女孩穿一条白色泡泡袖呢子裙,可怜兮兮地蹲在自己面前,乌黑的瞳孔不自在地转来转去,竟然颇有几分当年自己养的那条京巴的神韵。不知怎么,准备好的“确实身体不舒服”脱口而出却成了“好吧。”

 

【月光照亮回家的路】

许久之后,仍有人记得Angel的那场音乐剧。

那是一个相爱的人,因为各种误会,不断擦肩而过的爱情故事,台词充满了黑色幽默,剧情却无比悲伤。有人哈哈大笑,也有人潸然泪下。众生悲喜百态中,世界像一个马戏场,但那个坐在钢琴边的人,从双手触上琴键开始,他就成了孤独又华贵的王。

演出太圆满,琉璃心的James又高兴疯了,搬来各种珍藏好酒,请剧团的人一起喝。阮连城抱着一瓶蜂蜜味的伏特加坐在角落里,颀长的手指间夹支烟,烟头烧了很大一截,一颤,一颤,就要往下掉。

一只烟灰缸稳稳地滑过来,恰恰接住了坠下的粉末。阮连城看着还保持着潇洒掷飞镖姿势的少女,嘴角忍不住弯了一下:这个人,每次出场的方式都很别致啊。

尤知夏像只螃蟹一样横着挪过来,偷偷瞥了眼阴影里的男生,正好撞上了那个若有若无的笑。她心一舒:“阮连城,我跟你说……”

挥舞着拳头澄清了情人节那天的误会,阮连城的铁板脸也挂上了尴尬。尤知夏则打蛇随棍上,颇有兴致地问:“你那天的约会,没耽误吧?”

眼前的男生笑了。

重逢以后,第一个完整意义上的笑,仿佛最绚烂的烟花,全部掉进了那汪清澈的泉。阮连城很轻,很慢地说:“没啊,她总是等着我的。”

尤知夏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阮连城。

记忆里的那个人,笑起来像高远的阳光,明晃晃一片,但总有些淡淡的距离。此刻的阮连城,却带着温柔得恍若虚幻的笑容,喝了一杯,一杯,再一杯。

然后他便醉了。

初春的月亮高高挂在笔挺入云的栎树上,阮连城走得有些晃晃悠悠。尤知夏一脸衰相,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她实在是担心,这位少年一个踉跄就栽进了美丽的泰晤士河,就这么华丽丽埋骨他乡。

穿过长长的河堤,一排低矮的建筑错落铺开。聚居于此的,多是船员和码头工人。咦,阮连城家很有钱啊,怎么会住这里?

阮连城像看穿了她的疑问一般,抓了抓头发:“我……和美嘉一起住。”

尤知夏恍然大悟。

当年阮连城和周美嘉的那段恋情,是全校女生每天候播的真人版偶像剧。即便已不在一个班,尤知夏也总能听到详细得令人发指的最新动向。她还记得那个午后,当她拿着一本漫画,推开顶楼的门时,便见到男生懒懒地靠墙坐着,洁白颀长的手指缓缓梳理着女生的墨色长发。躺在他膝盖上的女生,惬意地眯着眼睛,轻轻哼一首英文歌曲。

那幅画面,即便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仍然每一个细节都如同动人的音符,鲜活地跃动。

后来尤知夏出国了,听到那两人被棒打鸳鸯的消息,站在伦敦永远灰蒙蒙的天空下,吸了一口细细碎碎的雾,嘴里,都是苦的。

阮连城停下脚步,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间小平房:“到了,进去坐一坐?”

屋里亮着灯,暗暗的灯光,照着异乡的月,和爱人归家的路,却是这冰冷人世中,最难得的温情。

尤知夏吐吐舌头,摆了摆手,飞快地转身。

 

【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因为那场音乐剧大受好评,James便邀请剧团每周三场,在Angel固定演出。

顺理成章,尤知夏和阮连城的见面机会也多了起来。这个总人口七百万的城市,75%是白人,10%是印度、孟加拉或巴基斯坦后裔,5%的非洲黑人后裔,5%的加勒比海黑人后裔,3%混血人种,华人,则是1%。

“何况我们高中还认识,这绝对是赤果果的缘分啊!”尤知夏挥舞着拳头蹲在钢琴边,唾沫横飞。

阮连城默默地把自己的三明治端远一点,第N次在心中感慨:“天生的谐星啊。”他隐约记得,多年前,这个女孩子总是低着头,长长的刘海盖住半张脸,独来独往,是集体中最容易被忽略的那种人。

时间是最神奇的手术刀,挑切缝合,轻而易举就让一个人面目全非。

他们迅速熟络起来,工作间隙就在一起聊天。却是大部分话题,都离不开周美嘉。

尤知夏坐在高脚凳上,一只脚轻轻地随店里的乐声打着拍子,听阮连城讲周美嘉用所有的零花钱买了张机票,躲开家里人来到伦敦。清晨六点的街,失眠的男生推开窗,看见穿红裙的少女踏雾而来。那一刻,他心中数月连绵的大雨滂沱,突然就,停了。

愤怒的阮家父母停掉了给儿子的零用钱,企图剥去所有漂亮的伪装后,现实能够给他当头一击。可是啊,他们不知道,对有一种人来说,于日常必需外,生活必须有一点额外的东西,才能继续下去。这种东西,也许是花开的声音,也许是雨落的轨迹,也许是不解渴的酒,也许是没有饱足感的点心。

而对阮连城来说,那种东西,是爱情。

他说到打工结束后,和周美嘉牵着手,缓缓走过泰晤士河,在伦敦塔桥上听大本钟的钟声。“你知道吗?连夕阳的光,都会变成软软的粉色。”

尤知夏的心,便也软软地陷进去了一块。

鬼使神差,她一个人沿着阮连城说的路线,走了一遍。

泰晤士河的河畔集市依然热闹非凡,旧花,布匹,可可,棉花、油料、木材堆在一起,形形色色的街头表演艺人来回穿梭。尤知夏却觉得胸口空荡荡的,她随手扶着一个雕塑,用力弯了弯腰。然而没用,她知道,最重要的一个地方,弄丢了。

“美丽的小姐,您能轻点儿吗?我这胳膊老疼了,要被您捏碎了。”手下的雕塑突然一动,尤知夏唬了一大跳,听到这纯正的东北腔,才一腔惊惧化作怒火,抄起提包就砸:“孙东风,你又装神弄鬼!”

孙东风左突又闪,哇哇大叫:“这是艺术,艺术!行了行了,我弄干净这一身来见你!”

于是尤知夏什么忧思愁绪都抛到了九天之外,她虎视眈眈地看着183CM的男生像只兔子,一蹦一跳地往自己身边蹭,一笑,桃花眼下两颗虎牙晃得人眼花。尤知夏把手中的棒棒糖一扔。苍天啊,这个人什么都往脸上涂,怎么还是那么妖孽!

和妖孽的相识自然也是魔幻的。那时尤知夏刚到伦敦,搬家第一天,正挥汗如雨收拾房子,咚咚咚有人敲门,男生穿干干净净的白衬衫,袖子卷到一半,叼着个勺子甜甜地笑:“很高兴认识你,我也是中国人,就住你楼上,中午做了饭,一起吃吧,算是欢迎餐。”

到伦敦后第一次听到中文,还是纯正的东北口音,尤知夏大喜,再加上男生实在漂亮得太无害,她便爽快地跟了上去。

结果一顿饭没吃完,两人就捂着肚子痛得满地打滚。被救护车拖走时,奄奄一息的尤知夏抬头看了眼吃的蒜苗炒肉剩下的原料,终于胸口一窒,彻底昏了过去。尼玛,那哪里是蒜苗,明明是水仙花茎!

阿拉伯人说:在同一个屋檐下分享过面包和盐,就是朋友了。尤知夏和孙东风,分享了仅此一家的水仙花炒肉片,在打打杀杀中,自然而然,也有了革命般的友情。

“你好久不来找我蹭饭,我以为你有了新人笑就不见旧人哭,嘤嘤嘤嘤嘤。”孙东风假意捂着脸,顿时让尤知夏一阵恶寒。

她突然想起,在阮连城出现前,一有空闲,她确实大部分时间和孙东风混在一起。可是,从什么时候起,阮连城这三个字,就像雪球一样,在她心里越滚越大呢?

尤知夏猛地一怔,忍不住去看孙东风。男生手枕在脑后,晃晃悠悠地踢着腿。而那个人,走路总是很轻,连带背影都是淡淡的。孙东风和阮连城,一个就像脚下的河流,温柔又热烈,河波里会倒映你的影子;一个却是天上的银河,九霄孤冷,可望而不可及。

可是自己为什么要拿这两个人对比呢?尤知夏心里的线头,慢慢慢慢地绞在一起,绞得她头昏眼花。

 

【周美嘉已经死了】

转眼就到中秋。

以前在国内的时候,尤知夏对这个节日非常无感,在她看来,所有中国的节日都大同小异,一堆人找个借口吃吃喝喝,永远乏善可陈。

也许置身在一个城市,永远也感觉不到一个城市的气质。然而千山万水,长途跋涉地远离它,隔绝它,尤知夏才恍觉,连甜得发腻的月饼,好像也很迷人。

孙东风做了失败的小炒鸡,顺便炸了一口锅子,两人蹲在地上就着残存的锅盖,吃掉了那团黑乎乎的东西,就算过了个节。

尤知夏没有去找阮连城,想起他,就想起那房间永远亮着的灯。真温暖啊,可是只温暖一个人。

回到家中,竟然意外地接到了很久没联系的闺蜜的电话。

闺蜜说上星期回高中探望了班主任周老师。这位老师有名的铁血,又有周美嘉那样一个美丽的女儿,在学校大名鼎鼎。尤知夏想到那张亘古不变的铁板脸,不由打了个冷战,却听闺蜜叹了一声:“周老师挺可怜,瘦得都不成样子了。自从美嘉死后……”

尤知夏怔住,下意识地反问一句:“什么?”

“啊,你不知道吗?”闺蜜顿了一顿,恍然大悟,“也对,那时你已经出国了。阮连城和周美嘉的事被双方家长发现了,阮家的家世,唉……怎么会同意儿子跟一个只有单亲爸爸的女生在一起。周老师也一向好面子,结果阮连城几乎是被绑上了飞机送往国外,两人连告别的机会都没有。周美嘉被周老师反锁在家里,知道消息心急如焚,竟然想从三楼阳台顺着水管爬下来。结果手一滑,掉下来时正好磕在石阶上……”

闺蜜还在源源不断地说着,尤知夏却觉得,那个声音离她越来越远,周遭的一切都慢慢褪色成背景,只余她一人,站在伦敦的漫天大雾中,迷失了所有来时的路。

阮连城听到周美嘉的死讯后,平静地让人心慌,他甚至都没有提出要回去看一眼。这点,连闺蜜都觉得义愤填涌。

只有尤知夏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因为那个少年的心中,少女从来就没有离开这个世界,她穿着红裙子长途跋涉,拥他在异乡清冷的街,为他点一盏灯,温暖他的整个世界。

尤知夏第一次走进了那个小屋。

已是凌晨,灯仍然亮着,曾经许多次,尤知夏立在屋外,只觉得那淡淡的黄是世界上最温柔的存在。那时心口有多暖,如今,便有多冷。

门是虚掩,小小的一间屋子,居然装饰得满满当当。墙壁刷成粉色,桌布边沿是压得精细的蕾丝。尤知夏还记得,这是周美嘉的风格。

掩着的浴室里传来刷刷的水声,阮连城却静静躺在床上,脸色带着不健康的潮红,尤知夏轻轻地走过去,探他额头,滚烫一片。

他吃力地睁开眼睛,笑了:“是你啊,美嘉在洗澡,等会儿让她烧水给你喝。”

尤知夏直直地看着他,整个身体都不能自控地想颤抖,然而她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用力推开了浴室的门。

狭窄的浴室完全暴露在两人的视野里,每个角落都不例外。爬满褐色水渍的墙上,莲蓬头静静地垂着,哗哗哗往下淌水,但里面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

阮连城的呼吸突然停滞了一下,然后又歉意地笑了:“对了,看我这记性,美嘉出去给我买粥去了。她说病人要喝鸡丝粥养胃——”

“美嘉已经死了。”

尤知夏打断了他。一滴眼泪慢慢地滑下少女的脸,长长的睫毛一片湿。

阮连城顿住,他的手还保持着那个指向门边的手势。尤知夏看着他脸上的笑一点点退去,手背上青色的血管蓦然清晰起来。那双眼睛,恢复了冷清。烧得开裂的唇,吐出来的字,也灼热得烫人。

“请你出去。”

 

【雾雨中的少女】

尤知夏进进出出,忙了一晚上。阮连城翻来覆去地让她出去,直接被她当成了背景音。

天渐渐亮起来,透过薄薄的飘窗帘,可以看见一轮红日若有若现,裹在淡淡的雾中,美得像一个幻境。

阮连城的烧终于退了。被汗珠沁湿的头发贴在额上,眼眶带着不健康的青色。

尤知夏搬来凳子,面对面坐好,不知道第几回,不容置疑地说道:“美嘉死了。”

阮连城不说话。

“她的头,正好磕在石阶边。出了很多血,当场就咽气了。”

阮连城还是不说话,眼睛却慢慢红了。

“你不能接受她死去的事实,于是离开昂贵的单人公寓,租住廉价的小屋,按她的喜好装饰,彻夜彻夜看着灯,就好像,她还活着,和你在一起。”

阮连城抓着被单的手,猛地收紧,慢慢慢慢地颤抖起来。

少年颀长单薄的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拼命地抱紧自己,仿佛这样,就能从这艰难人世中奢求,多一点点,再多一点点暖。

“美嘉她……最喜欢玫瑰。我都没有好好送她一次玫瑰,我总以为,还有时间的。”

尤知夏记得,那个爱穿红裙子的女孩,在天台堂轻轻哼一首歌,脸上洒满了阳光,真像一朵盛放的玫瑰。

下一年情人节,阮连城送了她九十九朵玫瑰。这举动在死水一样的高中校园,太张扬,太高调,于是两人的事被捅到了双方家长那里。

后来,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后来。阮连城最后一次见到周美嘉,是她被父亲一个耳光扇倒在地,鲜血顺着少女洁白的脖颈滴下来,和着地上揉落一地的玫瑰花瓣,腥香铺面而来。

年少时的爱情,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那么放纵,高声呼喊,企图对抗成人世界和命运的规则,结果,就输得一败涂地。

再次看阮连城弹钢琴的时候,尤知夏突然恍觉,明明是那么美好的少年,那么动人的音符,为何她在Angel第一次听到时,会想落下泪来。

孙东风来找尤知夏,正好遇见阮连城的演奏,吸了一口气:“那人像个鬼,没一点活气,冷冰冰的。”

尤知夏在心里苦笑了一下,那人,对整个世界都冷。因为这一生的热度,就给了一个人。

孙东风还在插科打诨,上下指点专心弹奏的阮连城。尤知夏却不知怎么,一股怒气涌了上来,脱口而出:“滚。”

孙东风愣了两秒,又叼着吸管笑眯眯地凑过来,还光速探了探她的额头:“少女,大姨妈来了还是病了,这么焦躁?”

尤知夏一声叹息,捂住脸再也不肯抬头。

她在心底苦笑,是啊,我病了,阮连城也病了,大家都是病人,这世界也病了。

阮连城听说要去看医生,冷冷地看了尤知夏半分钟,砰地甩上了门。那一刻,尤知夏觉得他看向自己的眼神,甚至是带点恨的。他给自己构造的那个世界,虚幻,脆弱,但是幸福。尤知夏却像个刽子手,毫不留情劈开了幻境的门。现实的太阳照进来,烫得他想哭。

那夜的西风极烈,尤知夏倚在路灯下,抬头看着那窗口固执不肯熄灭的灯。晚归的黑人少年抬头一瞥,雾雨中的少女,那哀愁美丽入骨。他轻佻去摸少女的脸,便收获了兜面一拳。

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孙东风,像猎鹰一样扑向了比他壮实许多的对手。黑人的力气更大,但孙东风拳脚狠烈,气势却是不要命的。最后,终于是打了个两败俱伤。

尤知夏哭着去拉躺在地上大口喘气的孙东风,这个从来都是蹦蹦跳跳的少年,第一次静静看着尤知夏,很轻很轻地说:“我们回去吧。”

那眼中有星光涌动,可尤知夏的脑中,却不由自主出现另一双毫无温度的眼。她低着头,不敢看孙东风的眼睛,狠狠,狠狠地摇了摇头。

  

【桃花眼的少年】

尤知夏等了一夜。街尾拐角处,眼角大片淤青的少年,也抱臂倚在墙上,守了一夜。那双总是带笑的桃花眼,淡淡地垂下来,藏住了所有表情。

天终于亮起来,阮连城迟疑着推开门,愣了许久,终于缓缓走过来,无奈地抓了抓头发:“你真是……好吧,我和你去。”

尤知夏猛地一怔,她想笑,一扯嘴角,才发现,唇边都是大滴大滴的泪。

医生说,阮连城有很严重的神经衰弱,幻听,幻觉,长期这样下去,很可能引起精神疾病。尤知夏紧张得忘记这是在伦敦,脱口而出用中文问了句:“那怎么治?”

人在最无助的时候,会下意识寻找最原始的庇佑与依赖。所以阮连城极度伤痛时会把自己蜷缩成婴儿在母体的姿态,尤知夏会在千里之外的异乡本能发声。而阮连城的病,医生说,解铃还须系铃人。

可是周美嘉已经死了,只留下不死的爱情。

某一刻,尤知夏觉得,自己深深深深地嫉妒着那个少女。

她带着阮连城一遍遍走,他给自己讲过的,幻境中和周美嘉一起走过的路。他们漫步泰晤士河,在伦敦塔桥上听大本钟的钟声,在威斯敏斯特宫外的广场上喂鸽子,一起去旧物集市买乳白色的奶壶,插一捧带露的香槟玫瑰。

阮连城靠在窗口,一动不动地看着远方,良久,缓缓笑了:“美嘉在天国,会幸福的吧。”

这是他第一次,亲口承认美嘉的死。尤知夏呆呆地看着那个久违的笑,慢慢绽开,终于和许多年前,桂树下的那个少年,完美重合。

课业又突然繁忙起来。抓狂了半个月,尤知夏再去Angel的时候,阮连城正在弹钢琴,旋律流畅又明快。身边站着一个穿红色裙子的女生,晶莹剔透的脸,闭着眼睛,轻轻哼一首英文歌。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两人默契地相视而笑。然后阮连城看见了她,招招手,介绍那个女生给她认识。“我们剧团新来的歌者,太巧了,是中国人呢。”

尤知夏也笑了。是啊,太巧了。

太巧了,那女孩,和周美嘉太像。许多年前,尤知夏第一次见到周美嘉时,她就知道,那个少年,离自己已经越来越远了。她看着男生女生牵手远去,再看看自己永远灰扑扑的衬衫和帆布鞋,没有一刻比那时的愿望更强烈,想变成更好的人。想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然后她转身,填下了伦敦那所大学的名字。

爱这件事,有时是通过拒绝来完成的。不管是为了莫须有的未来放弃现在远渡重洋,还是知道对方的幸福里没有自己,于是手放开。

 

【这一生的雾都,真美】

广播里传来乘务员甜美的声音,提醒去往中国的乘客开始登机。尤知夏缓缓松开捂住眼睛的手,脸上湿漉漉的一片,却挂着极轻,极柔的一个笑。

像泰晤士河上还有温度的雪,千禧桥下牛奶的芬香,像这段,最好的时光。

每个少年在变成大人之前,都有着满满一杯,纯洁饱满的爱。你留着爱,就是等待把它豁出去的一天。

阮连城遇见了周美嘉,尤知夏遇见了阮连城。这份遇见,就是最好的时光。

她记得那夜,伦敦的大雾织成雨,男生站在昏黄的灯光下,单手撑着伞,微微挑起一双眼。真美啊。

这一生的雾都,真美啊。

尤知夏拍拍脸,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登机口。于是她不知道,有人握着同一趟飞机的机票,从拐角的阴影处慢慢走出来,看着她的背影,笑了。

 

*摘自《花火》A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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