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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4《十月》·长篇小说(选读2)|马拉:思南

 老鄧子 2017-09-07

思南(马拉)|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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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学毕业,赵大碗随王素贞去了深圳。

  当年的深圳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全国人民的眼光集中在这个南国边陲的小渔村。这是一个飞速发展的城市,每天创造着各种传奇,高楼大厦雨后春笋一般长了起来,农田和果园崩塌般退出占据了几千年的土地。街上满是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他们相信他们来到了梦幻般的城市,很快他们会成为城市的主人,就像当年美国西部的淘金汉。

  赵大碗不想去深圳,他想去北京。

  去深圳之前,赵大碗没去过广东,也没去过北京。深圳的淘金潮他不懂,更没有把握,只知道村里去深圳的都是没文化的青年,在工厂干着最苦最累的活儿,他看不上。王素贞对赵大碗说,我们去深圳不可能进厂,我们是要做管理人员的。赵大碗说,你怎么知道在深圳一定能干好?王素贞说,不试试你怎么知道?赵大碗不想试,北京才是他梦想的地方。作为一个眼看要成名的诗人,他想去北京。北京,中国的首都,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全国牛逼的文化人几乎都在北京。赵大碗说,如果去北京,我肯定能成为一个牛逼的诗人。王素贞说,我知道,可诗歌当不了饭吃,以后我们要结婚,要生孩子,这都要钱。赵大碗说,我们晚点结婚,先做事业。王素贞说,我是个女人,没那么远大的理想,我就想嫁个男人,给他生孩子,一家人好好过日子。赵大碗说,我在北京也能挣钱,找个工作不难。王素贞说,我不想去北京,一去北京,你的心会野的。再说了,你看看身边的诗人,有几个过得好的?你家就你一个男孩,六个姐姐,她们都还指望你出人头地呢。我们不说出人头地,多赚点钱也能帮下她们。王素贞说到这儿,赵大碗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他的学费怎么来的他知道。他进大学那个月,赵梅花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去了深圳。为了去深圳,还是去北京,赵大碗和王素贞僵持了两个月,最后,赵大碗妥协了。他觉得王素贞说得有道理,如果他真是个牛逼的诗人,在深圳他一样可以牛逼。等他真牛逼了,他才有资格和牛逼的诗人对话,而不是以崇拜者的姿态跟在后面察言观色。

  毕业聚餐,赵大碗喝醉了,他吐了三次。班上的同学哭啊,抱啊,生离死别似的。都喝傻逼了,几个人在包房里抱头痛哭。有同学问赵大碗,大碗,你不去北京了?赵大碗说,不去了。同学指着他鼻子骂道,大碗,你真是个傻逼啊,你一个诗人不去北京,去什么狗屎深圳。我告诉你吧,搞艺术的,就算一条狗,你也要去北京。你往城楼上一站,就算你是个傻逼,那也是全国著名的傻逼。赵大碗说,我不是狗,我也不是傻逼。同学说,那你更应该去北京。赵大碗说,我去深圳。同学说,你他妈为了一个女的,值得吗?哪儿还没有女的了。赵大碗说,我爱她。同学骂道,你就是个傻逼。

  等赵大碗醒过来,他躺在一家小酒店。房间逼窄,床边放着一个黑色的垃圾桶,里面装满他的呕吐物,发酵后的酒味一阵阵地散发出来,让人恶心。赵大碗翻了个身,头疼欲裂,他喝得实在太多了,后面的事情全都不记得。洗手间里有响动,赵大碗喊了声,谁?他猜是王素贞。果然,听到赵大碗的声音,王素贞从洗手间出来,手里拿着条热毛巾,她给赵大碗擦了擦脸说,你醒了?昨天你喝得太多了。赵大碗拿过毛巾擦了把脸说,你怎么来了?王素贞说,你同学打电话到我宿舍,说你喝多了,让我来看着你。赵大碗说,我没丢人吧?王素贞说,还好。听王素贞说完,赵大碗估计他是丢人了,至于闹了什么样的笑话,他不想知道,知道了会羞愧的,不如不知道好了。赵大碗擦完脸,王素贞问,还想吐吗?赵大碗说,吐空了。王素贞清理了垃圾桶,又给赵大碗倒了杯水,顺手打开房间窗户。喝了口水,赵大碗说,有点饿了。王素贞说,要不你起来,我们出去吃饭。赵大碗说,我还想睡一会儿。说完,眼睛定定地看着王素贞,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示意王素贞睡到他身边来。王素贞说,你先去洗个澡,一身臭气,难闻死了。洗完澡,力气又回到了赵大碗身上,他看了看他下面,硬起来了。

  赵大碗裹着浴巾回到房间,钻进被子,解开浴巾对坐在床边的王素贞说,你陪我睡会儿。赵大碗和王素贞在一起快三年,真正独处的机会不多,他还不习惯在王素贞面前赤身裸体。王素贞凑近赵大碗,闻了闻他脖子上的味道,赵大碗往里面挪了挪,王素贞穿着衣服上了床,靠在赵大碗怀里,摸着赵大碗的腹肌。年轻真好啊,那时的赵大碗还有六块线条分明的腹肌,他大腿上的肌肉精瘦有力。赵大碗摸着王素贞的头发说,昨天喝多了。王素贞说,我知道。赵大碗说,我同学说我傻逼。王素贞说,你怎么傻逼了?他们才傻逼呢。赵大碗说,他们说我应该去北京,但我选了深圳。王素贞往赵大碗怀里挤了挤,亲了下赵大碗的嘴说,我知道你爱我。赵大碗把王素贞的手拉到他下面,王素贞的手像触电一样弹开,赵大碗压了上去。

  火车“哐当哐当”地由北向南,一路穿过湖北湖南抵达广东,经过隧道时刺耳的声音撞击着耳膜,耳朵里像是插入了一根尖刺,口腔和脑部阵阵酸胀。车上挤满了和他们一样的年轻人,他们的目的地是广州、深圳、东莞或佛山中山,热力蓬勃的珠三角。赵大碗要了几罐啤酒,一包花生米,车窗外是他不熟悉的原野,他离散花洲越来越远。王素贞挨着赵大碗坐着,手里拿着一罐啤酒,赵大碗有种荆轲刺秦的悲壮感,这感觉来得莫名其妙而真实。他看着王素贞,想着这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下了火车,赵大碗背着背包,拖着两个硕大的行李箱,车站人声嘈杂,五湖四海的声音在此汇聚,仿佛一个巨大的超级市场,贩卖着他们的青春和热血。出了车站,赵大碗拦了辆出租车,对司机说了地址。来之前,王素贞家里托人给她租好了房子,提前收拾干净了。王素贞家就她一个女儿,命一样宠着。来深圳是王素贞的主意,按他们家的想法,女孩子还是回杭州好。山好水好风景好,人长得都滋润些。王素贞坚决要去深圳,说是回了杭州,一安逸下来,什么都不想干了。家里拗不过王素贞,只好说,你去吧,去吧,不让你去,你死都不甘心。王素贞对赵大碗说,大碗,这就是深圳了,我们来了。今天我们住酒店,全深圳最好的酒店。说完,对司机说,师傅,带我们去深圳最好的酒店,要最好的。从车站到酒店大约花了半个小时,穿着红色制服的帅气门童礼貌地向他们问好,接过他们手里的行李。到了前台,王素贞对服务员说,我们要最高的楼层,可以看见整个深圳那种。服务生说,好的,请稍等。进了房间,放下行李,等服务生走了,赵大碗说,好是好,太贵了。王素贞走过去,捧着赵大碗的脸说,今天是我们到深圳第一天,我可不想第一天就窝在冷冰冰的出租房,以后想起来都凄凄惨惨戚戚的。开房花了赵大碗身上一半的钱,他笑了起来说,接下来我们得喝风了。王素贞说,不会,我有钱。再说,我们到深圳可是冲着发财来的,这几个小钱算什么。

  洗完澡,睡了几个小时,他们起床吃了晚餐。回到房间,城市早已进入夜晚,灯亮了起来。王素贞拉开窗帘,坐在飘窗上说,大碗,你看,这就是深圳。站在一百多米高的地方看着深圳,赵大碗的情绪激昂起来,仿佛整个深圳都被他踩在脚下。王素贞对赵大碗说,大碗,我们以后会像现在一样,站在这个城市的高处俯瞰整个城市,等我们在这个城市立住脚了,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王素贞站了起来,她对赵大碗说,大碗,你坐到床上去。等赵大碗坐好,王素贞站在飘窗边上脱掉上身的T恤问,我美吗?赵大碗说,美。王素贞问,是我美,还是王子瑶美?赵大碗说,你美。王素贞脱掉牛仔裤,身上只有文胸和内裤,她问,赵大碗,你爱我吗?赵大碗下体热了起来,他说,我爱你。赵大碗想站起来,抱住王素贞。王素贞叫了起来,大碗,你坐着别动!王素贞伸手解开文胸扣,她两只丰满的乳房弹了出来,王素贞托起两只乳房说,大碗,你想要吗?赵大碗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想扑过去,把王素贞两只乳房紧紧地抓在手里,想,我快忍不住了。王素贞扭了下腰,脱掉内裤,赤裸裸地站在飘窗边上,笑吟吟地望着赵大碗。赵大碗站起来,他看见王素贞的裸体和深圳辉煌的灯火,王素贞站在一大片灯火前面,像个女神。他走过去,抱住王素贞,他能感觉到王素贞的身体在微微抖动。赵大碗抱起王素贞,把她按在床上。王素贞在他耳边做梦一样说,操我,操翻我,就像操翻这个牛逼哄哄的城市。赵大碗的热血涌上大脑,他觉得他的身体像一具加满油的机器,充满无穷的活力,赵大碗获得了他一生中最难以忘怀的高潮。

  工作来之前联系好了,赵大碗去文化局,王素贞去投资公司。王素贞的法语专业具有对外优势,更何况她的英文也过了专八,这样的对外人才即使在深圳这个国际大都市也是稀缺的。对这个安排,王素贞有她的分析,她说,大碗,你喜欢搞文化,去文化局算是专业对口,体制内也有保障。我在公司里面,一内一外,再怎么样也能过下去,我们不会比别人过得差。你相信我,我们会出人头地的。对王素贞的安排,赵大碗没有异议。在这方面,王素贞比他早熟,她的父辈见多识广。赵爱猪和赵大碗的六个姐姐什么都不能给他提供,他能走到今天,多少有些误打误撞的运气成分。

  到深圳安顿下来,赵大碗想起了六姐赵梅花。他给赵梅花打电话,告诉赵梅花他住的地方。赵梅花说,等周末放假我来看你。赵大碗等了一个礼拜,又一个礼拜。他问赵梅花,姐,你怎么还不来?赵梅花说,我一个月只有四天假,这个月厂里订单多,忙得脱不开身。赵梅花过了大半个月才来看赵大碗,进了屋,赵梅花说,你这里真好。赵大碗和王素贞住的是一房一厅的小套间,刚过来,还简陋,王素贞收拾得井井有条,有些家的意思。王素贞买了菜,留赵梅花一起吃饭。赵梅花说,还是我来做吧,你一个大学生哪里会这些。赵梅花进了厨房,赵大碗跟了进来说,姐,你还好吧?赵梅花一边洗菜一边说,别的还好,就是累,厂里事情太多了。赵大碗看了看赵梅花的手,不像二十几岁人的手,疙疙瘩瘩的。赵大碗问,姐夫呢?赵梅花说,都在厂里,平时也难得见。他住他厂里,我住我厂里,一个月见不上几回。赵大碗说,那也不是办法。赵梅花说,打工还能怎样,都这样。赵大碗说,姐,对不起。赵梅花笑了起来说,你是不是傻了,跟姐说什么对不起。看到你有出息,姐高兴,还是读书好。你要是没读书,和我一样也得进厂里。送赵梅花回去,赵大碗对王素贞说,我真对不起我姐。王素贞说,先别想这么多,你好好工作,以后有条件了,给姐找个好点的工作,也算是尽心了。

  从住的地方到文化局,算上坐地铁和步行的时间,大约需要四十分钟。王素贞去公司一个小时出头,她还要转一次公交。通常情况是这样,七点,赵大碗起床,去楼下买早餐,等他回来,王素贞已收拾妥当,他们一起吃早餐,一起出门。如果不买早餐,他们会一起去楼下,随便吃点什么,接着各奔东西。出了地铁站,街道两旁的榕树枝叶繁茂,灰褐色的根须飘荡在空气中,赵大碗眯着眼,他还不太习惯深圳直射的阳光。

  到深圳三个月,赵大碗慢慢习惯了深圳的生活。文化局的工作对赵大碗来说没什么难度,不外乎组织下文化活动,写写公文,公文有套路,不费心,赵大碗也没有把工作做得出类拔萃的想法。通过诗人朋友介绍,赵大碗很快认识了深圳的一帮诗人,他没有想到,在深圳这个高度物质化的城市,还有如此众多的诗人。他们隐藏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写字楼、工厂车间、见不到阳光的城中村,甚至地下赌场的角落。一到夜晚,他们互相招呼着来到大排档喝酒,朗诵诗歌,喝多了把酒瓶子砸向马路中央。在诗人们的酒局里,赵大碗找到了他的身份感,他是个诗人,不是那个在办公室里谨小慎微的小职员。

  刚开始,王素贞对赵大碗和诗人混在一起不太在意,在她看来,赵大碗本来就是个诗人,这没什么好说的。时间长了,王素贞不乐意了。诗人们喝酒经常喝到半夜,碰到周末,喝到东方发白也不少见。赵大碗回到家里,几乎每次都是一身酒气,有时还带着酒气脱她的衣服,动作粗鲁。次数多了,王素贞有点烦。这和她接触的人群太不一样了,她周围的人礼貌客气,说话轻声细语,衣服永远是整洁的。即使喝酒,也是点到即止,很少喝到东倒西歪不省人事。朋友间私下聚会,喝的多是红酒,斯斯文文的。王素贞只得对赵大碗说,大碗,我不反对你出去喝酒,别喝太多好不好?每次你晚回,我都睡不着,担心你出事情。赵大碗说,我能出什么事情,喝酒,又不是出去打架。王素贞说,你是不怕,我担心。再说,你一两点回来,把我吵醒我睡不着,还得伺候你,我一早还要上班。赵大碗说,你睡你的,不用管我。王素贞说,我怎么可能不管你,你是我男朋友,我要和你结婚的。赵大碗说,我睡沙发,不吵你。躺在沙发上,赵大碗望着白色的天花板,他看到了天安门城楼,毛主席站在天安门城楼上说,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他想站起来,立正,向毛主席敬个礼。他再睁开眼,天花板白色一片。

  在诗人圈混了大半年,赵大碗热情逐渐消退。每次聚在一起,除开喝酒,还是喝酒,偶尔谈论诗歌,赵大碗发现共同语言越来越少,他们的想法和观念在两个频道上,难以达到共鸣。他想不明白,在深圳这个国际化大都市,为什么他们写着那么落伍的诗歌,要么控诉打工苦难,要么回念乡村。他和关系最亲近的诗人谈过这个问题。诗人说,大碗,你不懂。深圳这个城市是吸着谁的血长大的?而且,在深圳,还在写作的多数处于社会底层,你说他们能写什么?他们没办法现代派,也不会有那样的眼界。赵大碗说,难道整个深圳都这么写?诗人说,也不是。赵大碗问,写得不一样的人在哪儿?诗人看了看赵大碗说,他们不在这个圈子,平时也很少露面。赵大碗像是明白了点什么,他和诗人的联系慢慢少了。

  对赵大碗的这些变化,王素贞喜形于色,她对赵大碗说,大碗,你看,你肯定不愿意成为一个只会抱怨的人,那有什么意思?我们要积极地开创未来。和诗人的交往少了,和各类投资人、企业家的交往多了。王素贞说,大碗,他们才是深圳的精英,你多和他们交流,会有收获的,会帮助你打开视野。王素贞带赵大碗参加过几次公司组织的大型活动,也参加过数次私下的小酒局。赵大碗这才发现,他要重新认识王素贞了。在学校里,他以为王素贞是个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念书的小女孩,她看他的眼光多少是带着些崇拜的。现在,王素贞在各种场合处理得游刃有余,他却笨拙得像个乡下农民,就像一条鲨鱼闯进了一片陌生的水域,勇猛无益。和王素贞一起出去吃饭,他的着装由王素贞打理。至于谈的话题,出发之前,王素贞会大体说说,以免赵大碗说得太离谱,显得浅薄。好几次应酬回来,王素贞委婉地提醒赵大碗,他不懂酒场规矩,有些失礼。在赵大碗看来,王素贞的朋友圈比诗人圈更无趣一些。他对王素贞说,王素贞,你不觉得你们圈子特别假吗?一个个假里假气的,说的全都是自己都不信的鬼话。王素贞说,你想他们说什么,一上来就把底线抛出来?赵大碗不屑地说,那也不用这么假。王素贞笑了起来说,你搞清楚,这本来就是应酬,应酬本来就是互相试探。

  到深圳一年多,赵大碗诗写得越来越少,他不想写,缺乏写的激情。翻看以前写的诗,像是看着一个梦境。他在那个梦境里能够清晰地看到青年的朝气,还有酣畅淋漓的才气。现在,写一首诗对他来说无比艰难,每一个字都像难产。好不容易写完一首,再一看,像是看着个丑孩子,自己都忍不住恶心。王素贞倒是愈发精神,她脸上散发出明亮的光,那光照到赵大碗身上,让他显得愈发颓废猥琐,无所事事。赵大碗淡出诗人圈后,几乎没了应酬,他那份工作原本很少应酬,就算应酬,也还轮不到他。他资历浅,还不到上桌子说话的份。再说他又不是个女的,又不是能歌善舞八面玲珑的类型。下班回到家,赵大碗不想做饭,往沙发上一躺,打开电视,神游云外。王素贞下班买菜回来,做好了,喊他出来吃,免不了絮絮叨叨,说赵大碗不体贴,有空也不做做饭。碰到王素贞有应酬,赵大碗宁可饿着,也懒得动一下。一个人待在家里,本来不大的家空阔起来,让人觉得冷。等王素贞回来,洗完澡,该睡觉了。有几次,王素贞睡了,赵大碗搬把椅子坐在床边看着王素贞。她睡得真好,呼吸均匀,饱满的胸部微微起伏。她翻过身来,圆润的臀部和修长的大腿塞进赵大碗的眼睛。这真是个好女人。赵大碗看着王素贞,几乎想哭出来。他把手插进头发里,低下头,掩住脸,不敢看躺在床上的那个女人。有次,王素贞醒了,她睁开眼,看着赵大碗说,大碗,你怎么了?赵大碗不说话。王素贞爬起来,抱住赵大碗的头说,宝贝,没事的,我爱你,不管怎样,我都会和你在一起,我爱你。赵大碗趴在王素贞的怀里哭了起来,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王素贞说,你别想那么多,我们现在挺好的,对不对?她抱着赵大碗,把他带上床,脱掉他的衣服,引领他进入她的身体,像是赵大碗的泪水都流进了她的身体里。

  赵大碗想离开,他受不了,王素贞对他越好,他越想离开。

  正式和王素贞谈是在赵大碗有这个想法一个月后。那一个月,赵大碗神色不安,他想离开深圳,不是想离开王素贞。王素贞对他怎样,他心里有数,他不傻。深圳再好,也不是他的,至少,不适合他。赵大碗和赵梅花聊过一次,他说,姐,我不想待在深圳了。赵大碗说完,赵梅花吓了一跳,她说,你干吗,你现在不是挺好的吗?在赵梅花看来,赵大碗的生活好得不能再好了,工作清闲,受人尊重,王素贞对他也是真疼。赵梅花对赵大碗说过,大碗,天下的女人,除开屋里几个,怕是没人对你比王素贞对你更好了。两人条件一比,更显示出好来。不管是家庭条件,还是工作,王素贞明显比赵大碗强出一大截。在赵梅花看来,赵大碗是高攀王素贞了。赵大碗说,我不喜欢深圳,在深圳我什么也做不了,整天像个傻瓜似的。赵梅花说,我搞不懂你们读书人的想法,我只晓得打工赚钱过日子,喜不喜欢都得做,不做就没钱用。赵大碗说,姐,这不是钱的问题。赵梅花说,你别跟我说,你去和王素贞说,要是王素贞同意,我没话说,我管不了你。

  赵大碗把想法和王素贞说了。王素贞安静地听赵大碗说完,没吵没闹。等赵大碗说完,王素贞说,大碗,你是不是觉得在深圳没办法发挥你的才华?赵大碗没吭声。王素贞说,大碗,才华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去做。你不做,再有才华也没有用。你要是觉得文化局不适合,你想干什么自己想,我不拦你。赵大碗说,不是这个,在深圳我老觉得我是靠你,我厚不下这个脸皮。王素贞说,我没觉得你靠我,再说,我愿意。赵大碗说,我不想。沉默了一会儿,王素贞问赵大碗,你想好了?赵大碗点了点头。王素贞说,你既然都想好了,我就不说了。走之前,我们好好吃个饭。

  办好辞职手续,赵大碗打了个电话给王素贞说,我辞职了。王素贞说了句,我知道了。说完,把电话挂了。回到家里,王素贞对赵大碗说,你辞职了,这是真要走了。他们去了来深圳第一晚住的酒店。王素贞说,从哪里开始,从哪里结束,也算是一个圆满的闭环。吃完饭,王素贞喝醉了。买单的时候,赵大碗说,今天我买。王素贞“嘻嘻”笑了起来说,这就开始跟我见外了。赵大碗说,不是见外,不能总是让你买。王素贞说,这是真见外了。出了餐厅,到了大堂,王素贞靠在赵大碗身上说,大碗,今天我们不回去,我要睡上次我们睡的那个房间。赵大碗说,乖,回去,浪费钱。王素贞推开赵大碗,摇摇晃晃地走向前台说,要回你回,我要睡我们上次睡的那个房间。赵大碗只得搂住王素贞说,好了,好了,我们住上次那个房间。

  开好房,进了房间。王素贞坐在沙发上,理了理头发问赵大碗,大碗,我是不是喝多了?赵大碗摸了摸王素贞的额头,发烫。他说,是喝多了,我扶你睡觉。王素贞说,我不睡觉,我睡什么觉,我要喝酒。赵大碗说,素贞,你别闹了,乖,房间没酒。王素贞叫了起来,没酒你不会买?你都要走了,我想你请我喝杯酒怎么了,怎么就不行了?赵大碗说,好,喝酒喝酒。王素贞伸出手说,你给我根烟。赵大碗说,你不会抽,别抽了。王素贞又叫了起来,我不会抽,我学行不行?给王素贞把烟点上,王素贞抽了一口,咳了起来。赵大碗拍了拍王素贞的背说,都说了让你别抽。王素贞又抽了一口对赵大碗说,大碗,你今天老实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离开深圳,为什么要离开我?赵大碗说,我和你说过了。王素贞使劲地摇着头说,我不信,我不信,我哪儿对你不好了?赵大碗说,我没说你对我不好,你对我很好。

  门铃响了,服务生送了酒来,王素贞打开一罐说,来,干杯。喝完一罐酒,王素贞说,赵大碗,你说说,你为什么要离开深圳?想了想,赵大碗说,王子瑶前段时间来深圳了。王素贞把酒罐用力地放在桌子上说,那个婊子。又问赵大碗,你和她睡了?赵大碗说,你想什么呢,我和她有什么关系。王素贞笑了起来说,赵大碗,你是不是一开始想追王子瑶的,阴错阳差才追了我?赵大碗说,不是。王素贞说,那个婊子来深圳干吗?赵大碗说,出差。王素贞说,她来出次差,你就要离开深圳,你还说你们没有奸情?你到现在还在骗我。赵大碗坐到沙发上,搂住王素贞。王素贞用力挣扎,赵大碗更用力地搂住她。等王素贞安静下来,赵大碗说,我和王子瑶真的没什么。王素贞说,那你怎么不告诉我?我和她还是同一个宿舍的,她怎么不联系我,反倒联系你?赵大碗说,这我不知道,我怕你多心。王素贞说,你到底还是说了。赵大碗点了根烟说,她告诉我,我们在北京的几个同学混得都挺好的,我们宿舍老高你记得吧?他出诗集了。赵大碗说完,王素贞哭了起来说,你还是放不下,我还顶不上一本破诗集了。

  哭哭闹闹把酒喝完,王素贞说,我累了,我想睡觉。赵大碗把王素贞扶到床上,脱了鞋子衣服。王素贞伸手说,大碗,你陪我睡。关了灯,赵大碗摸了摸王素贞的脸,他摸到一脸的泪水。他伸手把王素贞抱在怀里,心里一阵阵酸疼。王素贞在赵大碗怀里“哼”了一声说,大碗,帮我把衣服脱了。赵大碗帮王素贞把衣服脱了。王素贞说,大碗,你躺着别动。王素贞把赵大碗的衣服脱了,慢慢地俯下身去,亲他。她的嘴一路向下,他的耳垂、脖子、胸膛、小腹,王素贞的动作笨拙,了无章法,弄得赵大碗发疼。过了一会儿,王素贞爬上来,对赵大碗说,大碗,留下来,以后只要你要,我天天给你,你想怎样,我都给你。王素贞又说,这么好的地方,也留不住你,我操他妈的北京。

  赵大碗坐飞机去的北京,票是王素贞买的。她说,去北京那么远, 坐火车太辛苦了,她舍不得。到机场,赵大碗准备登机了,王素贞站在赵大碗对面说,大碗,我等你一年。这一年,我不找人。赵大碗说,别,我不值得。王素贞说,值不值得这事你不管,我等你一年。要是一年你还没回来,我们的缘分就尽了。说完,王素贞塞了张卡给赵大碗说,卡里有点钱,你到北京人生地不熟,别太苦着自己。说完,踮起脚亲了下赵大碗的嘴说,我不送你进去了。王素贞转过身,手捂着嘴巴。赵大碗知道,王素贞在哭。



3


  大雪落下来,白茫茫一片。北京城被大雪覆盖,城市干净明亮,屋顶和树上积满了雪,天空辽阔。赵大碗站在窗边,望着屋外的大雪发呆。他想起小时候,大雪过后,他和小伙伴们在雪地上玩耍。散花洲的雪平铺在地上,一眼望去,除开偶尔凸起的山丘,四野消失,只剩下漫无边际的白。他爱那雪。赵大碗打开手机,拨通王素贞的电话,他对王素贞说,北京下雪了,很大,到处都白了。王素贞说,我知道。赵大碗说,你喜欢下雪的。王素贞说,深圳很热,我穿的裙子。聊了几句,王素贞说,我在上班,回头给你电话。挂了电话,赵大碗回头望了望床上,他想他应该再睡一会儿。

  王素贞挂掉电话,收拾了一下桌面,给董事长办公室打了个电话,说材料整理好了。陈若来说,你送过来一下。进了办公室,看过材料,陈若来说,阿贞,这个单子你跟一下,别人办我不放心。王素贞说,好的,放心。说完,拿起材料准备出办公室。陈若来叫住了她说,你先别走,我有话跟你说。王素贞以为陈若来还有别的事情要交代,她在陈若来对面坐了下来。看了王素贞一眼,陈若来说,你近来气色不太好,注意力也不集中。王素贞说,可能是没休息好,我会注意的。陈若来说,下个月我要去趟法国,你和我一起去吧。王素贞说,公务?陈若来说,半公半私,有单业务要过去谈,正好也度个假。王素贞笑了起来说,这样的话,你叫笑倩姐陪你去好了。陈若来说,她有别的事情,走不开,就这样定了。王素贞说,笑倩姐知道吧?陈若来说,我和她讲过了,她说你去她放心。王素贞没再说什么。陈若来又问,最近和赵大碗联系多吗?王素贞说,老样子,不咸不淡的。陈若来说,其实我挺喜欢他的,小伙子很有想法。王素贞说,就是想法把他给害了,我倒宁愿他没什么想法,老老实实做点事情。

  从办公室出来,回到座位,王素贞想了想赵大碗,她有几个月没见到他了。自从赵大碗去了北京,她一直一个人住,两个人的联系主要靠电话。赵大碗的电话通常比较晚,她都睡了,赵大碗的电话响了起来,她接起电话,睡意朦胧,说话的声音慵懒无力。赵大碗在电话里压低声音说,他想她。赵大碗的动向她都知道,很奇怪,她想赵大碗在北京过得很好,混得风生水起,又想他混不下去,回到她身边来。刚开始,赵大碗还和她谈谈北京的事情,后来不谈了,每次电话赵大碗都在说他想她。他们甚至在电话里做了一次爱,赵大碗挑逗她,她回应着赵大碗。

  赵大碗还在深圳那会儿,在王素贞的介绍下,赵大碗认识了陈若来和唐笑倩夫妇。王素贞记得他们去的是一家漂亮的西餐厅。她和赵大碗坐一边,陈若来和唐笑倩坐一边,那是王素贞第一次见到唐笑倩,她和照片上一模一样。说来也是凑巧,那天本来陈若来约了别人吃饭,王素贞陪同,结果对方临时有事没来。陈若来说,看来只有我们两个一起吃了。刚说完这句话,陈若来的电话响了,挂了电话。陈若来说,我太太,她正好在附近,我喊她一起过来吃饭,你不介意吧?王素贞笑了起来说,我有什么好介意的。王素贞刚说完,她的电话响了,赵大碗问她在哪儿,回不回家吃饭。王素贞说,不回来吃饭了。那边,陈若来做了个手势,让她约赵大碗一起过来。王素贞点了点头说,你过来一起吃饭吧,我和我们老板一起。

  过了一会儿,唐笑倩到了。见到王素贞,唐笑倩说,你是王素贞吧,经常听若来提起你,说你很能干,法语和英语都特别棒。王素贞说,那是夸我,你别信。陈若来笑了起来说,没夸你,要是你不能干,我请你干吗。唐笑倩侧过脸对陈若来说,今天怎么这么有空?陈若来说,本来约了客户,被人放鸽子了。唐笑倩笑了起来说,这么说我是替补了?王素贞喝了口水,看了看唐笑倩,唐笑倩四十出头,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些,脸上白嫩,再看她的胸部,王素贞有些自卑。如果唐笑倩的胸部叫乳房,她的只能叫胸脯。赵大碗穿着短裤过来的,和他们一身职业装相比,赵大碗太随便了。见到赵大碗,王素贞站了起来,让赵大碗坐下,介绍道,这是陈董,我老板,这是他太太笑倩姐。赵大碗礼貌地说了声“你好”,和陈若来握了个手。介绍完,王素贞说,这是我男朋友赵大碗。赵大碗说,叫我小赵好了。王素贞介绍完,唐笑倩笑眯眯地看着赵大碗对王素贞说,你男朋友搞艺术的吧?王素贞说,他是个诗人。唐笑倩说,怪不得,名字这么特别。四个人的晚餐,吃得平平淡淡,本来没什么正事儿,闲聊了几句,饭局草草散了。

  吃完饭,时间还早,王素贞想去逛一会儿。她买了件衣服,又去超市买了牛奶和面包。回到家,赵大碗对王素贞说,你老板看起来挺好的。王素贞说,嗯,人挺好的,不凶,讲道理,不像有些老板,动不动骂人。赵大碗说,你注意到没,你们老板两口子有点貌合神离。王素贞说,不会吧,我看他们关系挺好的。赵大碗说,亏你还是个女人,你没觉得他们之间客气得不像两口子?赵大碗这么一说,王素贞仔细回想了下说,是有点。转过头又一想说,大概是因为有我们在,人家也不好太亲密。赵大碗说,两口子之间的神态骗不了人的。王素贞说,每个人相处方式不一样吧,我们老板办公桌上放着他老婆照片呢。赵大碗说,这能说明什么?确实不能说明什么。

  赵大碗去北京后没多久,唐笑倩给王素贞打了电话,约王素贞一起吃饭,特别叮嘱,你别告诉陈若来。唐笑倩约的地方让王素贞意外,她约的是火锅店。下班,王素贞打了个车,她到的时候,唐笑倩已经到了,笑吟吟地向她招手。火锅店里到处都是人,弥漫着花椒和牛油混杂的味道,她们面前放着一个红油火锅。等王素贞坐下,唐笑倩说,意外吧?王素贞说,有点儿,两个人吃火锅有点夸张。唐笑倩笑了起来说,我是重庆人,隔三岔五不吃个火锅,心里过不得。这么一说,王素贞明白了。唐笑倩搅了下锅底说,你能吃辣吧?王素贞说,能吃点儿。唐笑倩又问,能喝酒吧?王素贞说,能喝点儿。唐笑倩说,那行。她招了招手,对服务生说,靓仔,拿半打啤酒。

  酒摆上桌,唐笑倩给王素贞倒上一杯,又给自己倒上一杯,和王素贞碰了下杯说,干杯!喝完酒,唐笑倩舔了舔嘴唇,望着王素贞说,你是不是很难过?唐笑倩说完,王素贞愣了一下。唐笑倩又给王素贞倒了杯酒说,我听若来说赵大碗去北京了?王素贞点了点头。唐笑倩说,男人都傻逼,放着这么好的女人不要,去什么北京。她一说完,王素贞的眼泪快掉下来了。唐笑倩举起杯说,别管这些傻逼男人,我们喝酒。喝完半打,买完单,唐笑倩说,我们去唱歌,不醉不归。她们又去了KTV,两个女人喊了两打酒,喝到后面,唐笑倩哭了,她不停地叫着,傻逼啊,傻逼,你说男人怎么都那么傻逼呢?王素贞陪着唐笑倩一起哭,一起骂。

  喝完酒,把唐笑倩送到家门口,王素贞犹豫着要不要送她进去,或者给陈若来打个电话。唐笑倩下了车,摇摇晃晃地说,没事,我自己进去,你早点回。看着唐笑倩进门,掏出钥匙,王素贞回到了车上。她全身每一个毛孔淋漓地散发着热气,车内的冷气也无法让她清凉起来。王素贞摸了下额头,滚烫滚烫的,脑子还算清醒。她给赵大碗打了个电话,“咯咯”笑着说,大碗,我喝多了。赵大碗说,你回家没?王素贞说,没呢,我还在车上。赵大碗说,你喝那么多干吗,赶紧回家。王素贞望着窗外用夸张的语气说,深圳啊深圳,你就像一张温暖的大床,让我躺在你身上,晃啊晃,晃啊晃。她说,大碗,像不像一首诗?赵大碗说,你赶紧给我滚回去。王素贞说,不滚,我不滚,我告诉你,我和唐笑倩喝了一晚上的酒,我喝多了。赵大碗说,你把电话给司机,我来和他讲。王素贞说,我不给。你知道唐笑倩说什么了吗?她说,傻逼啊,傻逼,男人为什么都那么傻逼。哈哈,男人为什么都那么傻逼。

  接下来的事情,王素贞不记得了。她醒的时候,发现她躺在床上,衣服歪歪斜斜地丢在地上,钱包手机都在。她看了看手机,有八个未接电话,都是赵大碗的。她隐约记得她说过“傻逼啊,傻逼,男人为什么都那么傻逼”,到此为止。王素贞给赵大碗回了个电话,赵大碗问,醒了?王素贞不好意思地说,醒了。赵大碗说,没事吧?王素贞说,没事,在家里。赵大碗说,累了就请个假,休息一下。王素贞说,好。刷完牙,洗完脸,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王素贞突然想到,为什么唐笑倩会说男人都是傻逼?

  办公室要了王素贞的护照和身份证,办手续要用。王素贞没去过法国,她对法国的了解来自小说和电影,埃菲尔铁塔、香榭丽舍大街,还有浪漫的法国青年。巴黎,浪漫之都,她想象过那里。和赵大碗恋爱后,她和赵大碗说他们的蜜月旅行要去法国,她说巴黎是每个女孩子的梦,就像法国香水是每个女孩必备之物一样。她没想到她的第一次法国之旅是和另外一个男人一起,这让她有些忐忑。到公司快两年,王素贞和陈若来一起出去过很多次,多半都是公务应酬,公司的业务基本在国内,偶尔也有国外的客户。陈若来喜欢带王素贞出去,不光因为她的法语和英语。王素贞不多嘴,办事沉稳,应酬优雅得体。经常有客户和陈若来开玩笑,问他从哪里找到这么好的助理,陈若来总是笑笑,不多说。客户的潜台词陈若来和王素贞都听得懂,不解释,留一点暧昧的空间,桌上气氛会好很多。碰到客户灌王素贞的酒,陈若来开始不动声色,看到王素贞喝不下了,他会主动拿起酒杯给客户敬酒,边敬酒边说,阿贞喝不下了,我替她喝,你们就别欺负人家小姑娘了,看把人给喝得。客户笑着说,陈董太怜香惜玉了。陈若来接过话说,自己人当然心疼。众人都笑,王素贞趁机趴在桌子上,喝醉了的样子。等王素贞趴下,要不了一会儿,陈若来会安排好后面的节目,抱歉地对客户说,不好意思,阿贞喝多了,我先送她回去,你们慢慢玩儿,玩得开心。这种情况,大家心照不宣,多数会对陈若来说,陈董先忙,春宵一刻值千金,赶紧,赶紧。陈若来扶着王素贞出门,到了车上。王素贞坐了起来,陈若来笑着说,装得不错。送王素贞这么多次,陈若来从来没出格的举动,仅有一次是他喝多了,把手放在了王素贞腿上。

  王素贞给唐笑倩打了电话,约她周末一起爬山。王素贞穿着运动服,球鞋,头发绾起来。她对着镜子看了看,毕业不到两年,和在学校时相比,明显成熟了,她不再是当年那个略带稚气的小姑娘。唐笑倩开车来接王素贞,上了车,唐笑倩从后排拎了一个纸盒塞给王素贞说,送给你的。到了山脚,停好车。唐笑倩说,我好久没来爬山了。王素贞说,我也来得少,平时难得有空,宁可懒在家里睡觉。

  从山坡上望过去,除开茂盛的树木,还有一线海湾,海是蓝的,边缘有一条白线。城市的高楼大厦围绕着山林,远处有工地,高大的吊车还在旋转。两个人爬到半山腰,找了个石桌坐下,唐笑倩说,这儿能抽烟吧?王素贞望了望四周说,抽吧,应该没事的。闲聊了一会儿,王素贞对唐笑倩说,倩姐,我有事对你说。唐笑倩抽了口烟说,我知道你约我肯定是有事的,谁没事儿约老板娘爬山。去法国的事儿?唐笑倩话一说出口,王素贞想起了陈若来对她说的话,他说去法国这事他和唐笑倩讲过。看来,他没有骗人,王素贞放心了些。嗯,是的。王素贞说,陈董和你讲了?唐笑倩说,和你一起去,我放心。王素贞笑了起来说,我还怕你多心。唐笑倩说,我有什么好多心的。如果真有事儿,我也看不住。王素贞忍不住问了句,你为什么不和陈董一起去?唐笑倩说,我不想去。王素贞不好再问什么了。唐笑倩说完,王素贞明白,唐笑倩不是没有时间,她是不想去。在这个问题上,陈若来没有说实话。

  先去香港,从香港飞巴黎,整整十三个小时,王素贞头晕脑涨,她从来没有过如此漫长的飞行。从机场出来,王素贞像是踩着一朵云,有种不踏实的悬置感。她的脚用不上力气,人像飘了起来。陈若来扶着她的腰说,没事,很快到了。进了酒店,办了入住,王素贞的心放下来了,陈若来开了两个房间。他们在巴黎待了六天。到巴黎的第二天,陈若来带王素贞去客户公司谈事情。事情简单得让王素贞以为是个骗局,这么简单的事情,他们根本没有必要特地来趟巴黎,发几个传真,打几个电话完全可以办好。办完事,王素贞问陈若来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要办,陈若来说,没了,办完了。陈若来说完,王素贞原本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她想起了赵大碗。接下来几天,他们去了埃菲尔铁塔、罗浮宫、香榭丽舍大街,吃了几次法餐。陈若来送了王素贞两瓶香水、一件衣服和一只包包,不便宜,也不夸张。每次回酒店,王素贞生怕陈若来会说什么,或者去她的房间。

  回国前一天,吃过晚餐,回到酒店。陈若来说,去我房间坐坐吧。王素贞说,还是不了。陈若来笑了起来说,怕我会干坏事?心思被点破,王素贞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她说,那倒不是,怕你不方便。陈若来说,我有什么不方便的。对了,我想和你谈谈赵大碗。进了房间,陈若来给王素贞泡了杯咖啡说,这几天感觉怎样?王素贞喝了口咖啡说,挺好的,比我想象的好。她这句话是有潜台词的,两个人来到巴黎,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干,孤男寡女,异国他乡,即使发生点什么也再正常不过。坦率地讲,王素贞心里也不是没有摇晃。在巴黎几天,他们喝了酒,很少,少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她担心过陈若来借机喝得烂醉,赖在她的房间,她不可能把他赶走。这样的桥段,电视里太多了。陈若来没有。陈若来送她香水、衣服和包包,不会仅仅只是上司对下属的关爱,他的眼神她看得懂。很奇怪,他一直压制着自己,这让王素贞好奇,甚至激起她莫名其妙的好胜心,他为什么不来亲亲我?如果他真的来亲亲我,我是不会拒绝的。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陈若来坐在沙发上,桌子上的花瓶里插着两枝玫瑰,床头的墙壁上挂了一幅油画,上面有一个美丽的裸体少女,她的身体在灯光下朦胧柔美。王素贞看着那幅画,她想到她有同样美好的身体。陈若来问,阿贞,你和大碗怎样了?王素贞回过神说,还能怎样,他在北京,我在深圳。陈若来试探着问了句,那你们还在一起吗?王素贞说,算是,也不是,我说过给他一年时间。陈若来说,为什么是一年?王素贞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就这样了,我不甘心。陈若来语气肯定地说,你爱他。王素贞讲了她去赵大碗家的事。等她讲完,陈若来说,我懂了。王素贞说,不,你不懂,你不会明白的。陈若来笑了起来说,我也年轻过。聊了一会儿,陈若来说,晚了,你该睡了。王素贞站起身,准备回房间。陈若来走过来,抱住王素贞说,你真是个好姑娘。王素贞站在那里,她想伸出手抱住陈若来,到底还是没有。她任由陈若来抱着,身体升起一股暖意。过了一会儿,陈若来松开手,你该睡了。他的嘴唇碰了下王素贞的头发,没有落在王素贞紧张的嘴唇上。

  回到深圳,王素贞睡了一天,蒙头大睡,像是想睡死过去。等她睡好,爬起床,走进洗手间,她看见镜子里的她蓬头垢面,眼睛肿了。洗完澡出来,王素贞穿着睡衣,在房间里走了两圈,她看了看表,下午六点。该给赵大碗打个电话了。这大半年来,他们的感情靠着一根看不见的电话线维护,既真实又虚无缥缈。她难以想象,在古代,一个男人出门,杳无音讯,一连几年没有消息,女人是如何熬过来的。他是活着,还是死了,或者有别的女人,这一切都无从知晓。那是多么可怕的黑暗,你只能凭借信念等待着他,也许等来一个疲倦的归人,也许什么都等不到。王素贞和赵大碗每天打电话,至少发几个信息。即使这样,赵大碗在她心里的印象也慢慢模糊了。赵大碗像是她远方的亲人,又似乎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存活在她心里面的幽灵。如今的人,是经不起距离的考验了,不光是精神上的,肉体也是如此,它在用力地呼唤另一具肉体,它渴望纠缠,汗水和黏稠的甜蜜。在巴黎,陈若来抱住王素贞那会儿,她的肉体像是看到了光亮,它在黑暗中太久了。

  赵大碗接了电话问,你回来了?王素贞说,回来了。赵大碗说,这次够久的,打你电话也难得打通。王素贞说,你知道我去了哪儿吗?赵大碗说,不是去大凉山吗?王素贞说,那是骗你的,我怕你担心。其实,我去了巴黎。那边,赵大碗停顿了几秒。王素贞接着说,我想和你一起去巴黎。你记得我和你说过,我想我们的蜜月是在巴黎。赵大碗说,我记得。王素贞说,我没想到我第一次去巴黎不是和你一起去的。你知道我和谁一起去的吗?赵大碗说,那我怎么知道。王素贞说,你认识的,陈若来,我们老板。赵大碗冷冷地说了句,你们上床了吗?王素贞笑了起来说,没有,我答应过等你一年。这一年我不会谈恋爱,也不会跟任何人。我说到的,我会做到。赵大碗没说话。王素贞说,你会来看我吗?我想你。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大碗,我说等你一年,一年快了,我怕我坚持不了更久。说完,把电话挂了,她的眼泪“唰唰”流了下来。

  从巴黎回来,王素贞给唐笑倩带了条披肩,她自己掏钱买的。她在香榭丽舍大街看到这条披肩,马上想到了唐笑倩。她想,唐笑倩戴这条披肩一定会很漂亮,比她自己戴更好看。她摸着披肩问陈若来,好看吗?陈若来说,你戴上看看。王素贞戴上后,陈若来问,喜欢吗?王素贞点了点头。陈若来说,喜欢我送给你。王素贞取下披肩说,不用,我自己买,送人。陈若来笑了起来。王素贞说,你不觉得倩姐戴这条披肩更漂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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