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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稼地里的祖母

 jigucun 2017-09-10
 
 

    我从未见过祖母,包括祖母的照片,因此祖母于我而言,仅仅是我生命里程中一个不可逾越的环节。至于说到悲伤,或者怀念,因了遥远时光的漂白,因了宿命的阴阳之隔,我似乎无法在内心深处找出与祖母有关的情感来。当然,祖母就是祖母,即使她未曾给我忧伤的童年一句安慰的话,未曾用她粗糙的手抚摩我少年时代的渴望,未曾在我成人之后目送我打点人生的行囊离开故里、流浪异地,但我每年依旧都会去看望庄稼地里的祖母,然后跪在祖母的坟前,幽幽地和祖母说话。我有时候和祖母说生活的艰难、无奈乃至于挫败,有时候也讲收获的喜悦、成功乃至于憧憬。但我不知道祖母究竟听见了我的诉说没有。每当有风吹过庄稼地,庄稼就窃窃私语起来,仿佛是祖母的唠叨,于是我就想象着慈祥善良的祖母或许已经听到了我的幽怨或者欣慰的倾诉。

    如果从祖母眷念地离开这个世界开始,距今应该已有五十六个年头了。那年苦难的中国刚刚获得了新生,可是我正值中年的祖母却在曙光降临之前凄楚而匆忙地走向了西天的道路。我能够想象祖母离开时迷茫的目光里所蕴涵的决绝,我也能够揣测她柔软的内心深处所潜藏的无望,但生活中即将发生的一切已经决然地背离了祖母,于是祖母就只能够承受着生命无法承受之重,泪眼婆娑地离开了她那个漏风漏雨的家,离开了游手好闲的祖父,离开了她的衣衫褴褛的孩子们,一路向西,三步回头,任凭山头的夕阳摔得头破血流。祖母死后,骨瘦如柴的大伯在庄稼地里费尽吃奶的力气挖了一个长方形的墓穴,用四快木板拼凑成棺材,将祖母草草埋掉了。于是,祖母就成了庄稼地里的一堆黄土。随着岁月的流失,祖母的坟头上便布满了春天的草芽、夏天的蝉鸣、秋天的落叶、冬天的飞雪。于是,祖母,留给我们的记忆,便仅只是那意味着死亡终结的坟墓。

    年幼之时,我很喜欢跟随父亲去祭奠祖母。当然我喜欢去祭奠祖母的缘由,并不是我有多么的热爱祖母,而是关心那噼里啪啦胡轰乱炸的鞭炮之中,是否还有完整的鞭炮。因此祭奠之时,父亲对着一堆黄土下跪,烧香点烛,满脸怆然,有时甚至会念念有词地落下泪来,我的内心便会十分的困惑。父亲跪下之后,当然也会固执地要求我下跪,于是我就只得在祖母的坟前跪下来。我的膝下是嫩绿的野草,偶尔零星地开着些颜色暗淡的花卉,清凉的山风吹拂过来,我打了寒噤,心中便陡然生发出了许多的凉意。但我不敢擅自地站起身来,我必须倾听父亲没完没了的诉说,譬如说家里已经能够填饱肚子了,虽然吃的大多是粗粮;譬如说今年又添了一个男孩,小家伙虎头虎脑的;譬如说老大已经读书了,在全班三个学生中,考试总是排名第二……父亲像老太婆一样叨念完毕之后,就开始放鞭炮。也只有到这时,我的精神才又亢奋起来,勇敢地加入到了抢夺鞭炮的队伍之中。

    现在父亲已经老了,加之搬家到了小镇上,路途遥远,祭奠祖母的使命,便历史性地落在了我们的肩上。每每清明时节,我都会回到故里,去看望在庄稼地里生活了几十年的祖母。我也会像当年的父亲一样,对着祖母叨念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并向祖母提出一些荒诞至极的可笑的希望。今年祖母的坟头依旧布满了长势很好的巴茅草,在风中招摇着,我甚至意外地发现,在茂盛的巴茅草中,居然有两棵挺拔的玉米,出类拔萃地舞蹈并歌唱着,与祖母坟墓周围的玉米不断地招手应和。我想,这优秀的种子,究竟是某位村民的粗心遗失,还是某只鸟儿的真情馈赠,抑或是风的吹拂所致……但不管是那一种传奇的历程,祖母的坟头,确实抚育出了两棵茁壮的玉米。也就是说,到了秋天,祖母的坟头将会收获具有黄金一样品质的玉米。我又想,如果来年将这些玉米种子再播撒下去,那祖母的坟头,必会成为一片葱郁的庄稼地。这种奢侈的收获,对于曾经饱受饥寒折磨的祖母,是不是一种安慰呢?


(散文    来源:毕节晚报    作者:毛永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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