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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饶宗颐先生
-----统寅斋诗话·禹迹雅音-----
作者按：旧撰诗话一种，曾连载于微刊《长安诗社》，旋以俗事丛脞，不暇为之。近胡君不以猥鄙见弃，时以旧业相督，乃应钧命，稍加董理，交付《学衡》。感荷拳拳，于此谢之。拜石自记。
《统寅斋诗话》之一 当代诗人以饶宗颐先生为第一
当今诗人健在者，当推潮州饶宗颐固庵先生为第一。要一代宗师，无疑也。
至固庵以天纵之才，负绝世之资，据道游艺，冞入其窔，浩乎无涯，得大自在，盖蹑云天杪，息以喉者焉。方之前修，钱竹汀、刘申叔有其学而乏其艺，苏子瞻、李叔同有其艺而逊其学，学、艺双修，是为固庵。慧解神识，殆有天启。既冠，会倭寇兴戎，虔刘中原，既而广州失守，谋随中山大学迁滇，以西陲道阻，躬抱小极，落落羁香港一岛。踽踽独行，压桉自诵，学乃日进，覃思神会，辄有创获。
越三十年，红羊一劫，赤雾盈城，典籍灰烬，伯黡云亡，大陆之为大陆，亦仅矣，是之谓“陆沉”。独固庵屹立香江，博以御风之游，控舄之行，通二西之邮，会诸天而归，梵典殊音，济所不逮，弸中彪外，益倜乎不可及。千顷之陂，漭乎难量，百尺之井，无风自澄。文运如缕，赖以不坠。承前启后，弥天一翁。祖龙一陨，有钱槐聚先生孤根崛起，彬乎有文，足以补天柱之折。于时乃有南饶北钱之目。或别举季羡林，号南饶北季。闻固庵雅好禅修，翛然不竞。
今九十有八，犹矍铄逾恒，未始非有得于天人之学而善自珍摄之效也。与物为一，两不相役，去健羡而处冲虚，翩翩有化人之意。是为真学问、大学问。今之以学问而憔悴葳蕤者，钻之愈勤，而失之弥远。长沙叶郋园曰：“讲学而如楚囚相对，岂复有生人之趣。”旨哉斯言。
伐性至于斯极，更何有于淑世。不幸而大学纳入体制化管理，学者靡不入其彀中，为所驱使。而人文社科，内蕴空如，恐于是乎不竞矣。吾以是羡固庵。
钱梦苕序《固庵文录》曰：“所考释者，自卜辞、儒经、碑版以迄敦煌写本；所论说者，自格物、奇字、古籍、史乘、方志、文论、词学、笺注、版本，旁及篆刻、书法、绘画、乐舞、琴艺、南诏语、蒙古语、波斯语，沉沉夥颐，新解澜翻，兼学术、文章之长，通中华古学与四裔新学之邮。返视观堂、寒柳以上诸家，譬如积薪，后来居上。九州百世以观之，得不谓非东洲鸿儒也哉。”
容有过誉，而固庵博大，略可概见。故余尝有诗美之曰：“鳌背拥书南面王，然脂暝写接微茫。百城烟水琉璃界，阅尽人间无尽藏。”固庵旧刊诗录一册，亦梦苕作序，盖以诗而论，固庵首肯者，海内仅一二人而已。梦苕序谓其其掩观堂、寒柳而上之，固宜然，至谓南海、公度，举莫之及，未免溢美。但固庵海外诸诗，有以睥睨百代、自为一家，则众论所同，未可以阿私目之。
乙未清明后一日谈次，青壁摘示散原“蹈海攀天百不辞，茫茫只替后人悲”之句。同人初未之异，称善而已。余独黯然，既则百端交集，惄焉伤怀，有不可以形于言者。归次散翁原韵，赋诗一首:“偶触前贤绝妙辞，去来同命两堪悲。百年几看朱成碧，六梦都闻鬼唱诗。抱瓮收身谋大隐，观河皱面更伊谁？乘车鼠穴真还妄，挂眼花林又一时。”诗成，出示同人，相与感喟者久之。培风、青壁、蓉堂、蓬公、鉴水、折馨、汗青、戈晖诸君相率和之，极一时之乐。记青壁有句云:“息壤前盟未許辭，百年彈指到今悲。”余顾谓青壁曰:“因君诗，更转一语，得断联一:国变百年犹息壤，陆沉终古似枯棋。”青壁曰:“息壤之议，能不令人神伤！弟曩有‘吾侪今日在虚空’之句，久不得对。及与渺之饮，渺之遽以‘禹域何年延息壤’对。兄谓何如？”余叹以为妙绝，且曰:“居今之日，竟有如此雅人。不有诗话，何申雅怀？”同人闻余议，复怂恿撺掇之。越二日，余自武进归京，拉杂书之，得如干则。不务广博，惟以今人为限。其徒有浮名，而诗实猥鄙者，概乎不及。积愈夥，乃以统寅颜其稿。统寅者，余斋名也。《汉书·律历志》云:“天统子，地统丑，人统寅。”人者，天地间至贵之物也。举质同人，佥曰然。若然，怜悯人之恐惧，彰显人之尊严，其有日乎！其有日乎！吾侪立一说、成一诗，无不当以此为归，要不与相背。其说之烂然灿然、庄若华严、令人目眩神迷，独人之一谊阙如者，诡也。抚怆古今，不知涕之何出。静如叙于畅春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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