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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没有遗憾 活着也很高兴

 JwwooLIB 2017-09-12
死了没有遗憾 活着也很高兴
夏志清先生:
你好。
刚刚还在世界的那一头热闹地颠簸,一下子上了飞机,又回到异国的家,天气不冷,屋子却是冰凉。还好你的新书《张爱玲给我的信件》已经端端正正地躺在信箱里了,就好像是在迎接远归的主人,顿时增添了许多温馨。
回想起这多年,虽然远离家乡,却有你们这些师长生活在周围,时而驱车走动,平地里生出来不少亲情,这实在是我的福气,因此只有加倍地珍惜这难得的缘分。不料信还没有写完,新闻里竟然传来骇人的噩耗,你已经于当日驾鹤仙游。即刻,眼泪夺眶而出。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情景,那是在1995年初冬的一个早晨。我和丈夫驱车两个多小时,来到了纽约的曼哈顿,在哥伦比亚大学附近一条寂静的小街上,找到了你家的门牌号。通过遥控装置,你在楼上为我们打开楼下的大门,我们就走了进去。穿过大理石的门厅,踏进了老式的电梯。混混沌沌当中到了五层。电梯还没有停稳,门还没有拉开,只听到你哇啦一声“来啦”,电梯的门就被拉开了。这时候看到你像老熟人一般,已经站在那里迎接我们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
讲老实话,就是你这一声“来啦”打消了我一路上的紧张。紧接着你劈头又对我丈夫讲:“我在法国见过你父亲,你没有你父亲好看。”过了一会儿还加了一句:“你也没有你父亲会讲话。”我听了大笑起来,你是我在美国看到的第一个如此直截了当说话的人,而且说出来的话就好像放连珠炮一样。常常在幽默的调侃讥讽当中,还包含更深一层的含义。弄得我的脑子和嘴巴应接不暇。
阅读你的《中国现代小说史》,是在我刚刚踏上美国这块土地以后的事情。那时候,从一个封闭了三十多年的国家一下子来到一个全新的世界,就好像是老鼠跌到了米缸里。你完全不同的见解,把我固有的观念彻底打乱了。因此阅读你的《中国现代小说史》,有一种小时候偷看禁书一样的感觉。我一向以为最完美的作家巴金,在你的笔下,不过是流行而多产的作家之一,而不是重要的作家之一。你说“无法从他这一时期的作品内,发现任何追求完美的企图”,于是当然,讲究艺术的你是没有办法接受巴金所说的:“……宁愿放弃艺术,了无愧怍。艺术是什么呢?如果它不能带给群众光明,又不能摧毁黑暗的话?”仔细想来,巴金的小说确实相当煽情,多少年以来,我就是在这些小说的煽情当中长大。一个又一个深更半夜,为了《家》《春》《秋》里的故事,我狂热地涕泪滂沱。
而你另一句:“……张爱玲该是今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着实让我眼目一新。小时候,家教甚严,像张爱玲这一类被认为哭出乌拉,鸳鸯蝴蝶兮兮的小说,是绝对不允许在家里堂而皇之阅读的。我问过母亲:“什么叫鸳鸯蝴蝶派?”母亲回答十分精简:“就是不健康。”后来回国发现,母亲沉湎于张爱玲,提及当年的“不健康”之说,九十岁的老母赖得精光。终于发挥其狡辩特长:“我从来也没有讲过张爱玲是‘不健康’的,她的小说功夫极深,侬回去要仔细阅读,才会有悟。”我无言。事实上,我老早就在你的影响之下,通读了张爱玲的全部作品,特别是她的《秧歌》,读得我胆战心惊。
有人讲你是右派,但是我看你对于左派作家张天翼也极为赞赏,在《中国现代小说史》“张天翼”这一章节的第一段,你绝对肯定地说:“张天翼是这十年当中,最富有才华的短篇小说家。”又说:“即使要找他的毛病的批评者,也不能否认这位新晋作家异于常人的‘耳’聪‘目’明,以及喜趣横生。”几句话讲得水泼不进、针插不入。
看起来你对中国现代小说家的评论是从文本、艺术着手,没有论资排辈的概念,也没有左派、右派的框框,于是敢说敢骂,敢怒敢笑。在你的《中国现代小说史》里,那些依靠激进、政治,走在中国作家最前列者,一旦被脱下表面的装饰,便变得白寥寥的了。反而原本被“另眼相看”的受冷落者,因为艺术才华被发掘,却变得五光十色、令人瞩目。
1980年,现代中国戏剧大师曹禺访问了哥伦比亚大学,这好像是你第一次见到曹禺。当年你在《中国现代小说史》里对曹禺批评较苛,这次见面更加失望。你讲这位中国的戏剧大师只会和美国作家们大谈杰克·伦敦,却一直到1978年亚瑟·米勒(Arthur Miller)访问中国以后,才知道有这位世界级的、1947年就出了名的美国剧作家。你还当面询问曹禺最早接触的西洋文学书籍是哪一种,曹禺想了一下,说是林琴南译的《吟边燕语》,你再问曹禺,林译的哪几种小说给他的印象最深,曹禺却记不起来了。你在讲到曹禺这位中国的戏剧大师三十年来只写了三个剧本,而且极“糟”的时候,特别提到了田汉。你认为中国共产党的剧本,要以田汉1958年出版的《关汉卿》最为震撼人心。你又感慨地说:田汉的《关汉卿》,要比曹禺的《胆剑篇》好得多,但田汉的声望远比不上曹禺。另外你又提及曹禺的先后同学张骏祥,当年和曹禺一同竞考出国留学奖学金,张骏祥上榜赴美,曹禺落榜。
家里第一个通读你英文版《中国古典小说》的人是儿子L.孔,他是牛津大学毕业的科学博士,曾经让耶鲁大学选拔进了著名的文科direct study。他能够立足于其中,和从小就常常被你捉牢“考试”很有关系。那时候他小学还没有毕业,我们在哥大附近的一家中国餐馆共进午餐,小菜没有端上来,你便趁隙指着在座的王德威教授对我儿子讲:“现在他是费阿刻斯岛(Phaeacia)国王阿尔克诺俄斯(Alcinous),你是奥德修斯,你踏上了他的岛国,你对他说了什么?”我当即为儿子捏了一把汗,还好儿子争气,没有出洋相。又一次你突然问及:“杨修是谁?”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儿子已经作答。儿子很早就阅读了《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儒林外史》《红楼梦》等中国古典名著,但有关评论,他都是从你的那本《中国古典小说》开始阅读的。本来应该是枯燥乏味的文字,在你的笔下变得无比精彩,特别是你用了一个“下作胚的天才”来定位《金瓶梅》的作者,儿子忍不住捧腹大笑。
这就是你的语言特点,无论是书面语言还是口头语言都极为精彩生动。你不会用花里胡哨的形容词,或者是故弄玄虚的深奥理论,把读者引入一头雾水当中,以为看不懂的就是有水平有深度有学问。而你常常只是恰到好处地把生活里的日常用语,直接搬入学术批评,一针见血击中要害,让读者有一种茅塞顿开豁然开朗的感觉,于是读你的论文变得是一种享受了。这是只有高手才做得到的事情,也是我这一辈子要努力推崇和效仿的。
由于你的直进直出、口无遮拦,很容易得罪人。二十多年前你荣休,翻译家葛浩文专程从科罗拉多州赶到纽约,参加哥大举办的欢送会,会后还有一个小型的聚会,你便直言对他说:“这里都是中国人,你就不必来了吧。”一句话把这个大洋人呛牢。可是你说过:“我相信,我不害人,人家也不会来害我。”
我想起了你和张爱玲,张爱玲是个远离人际的人,她不愿交际又没有朋友,要想得到她的手迹,大概只有去偷她的垃圾了。不料这个孤傲成癖的人竟然会给你写了一百多封信,你既不是她的经纪人,也不是她的出版商。她能够接受你,只能说是她对你的信任。你早就说过“张爱玲是个聪明得一塌糊涂的人,她看人是以聪明才华为准的”,可见你是聪明的。
对于你自己的聪明你绝对直言不讳,当年我的丈夫和你合作编书,当那本精美大气的书籍送到你手上的时候,你满意地点了点头。说:“我们两个人配合得很好,怎么会这么聪明?不得了,个子不高不矮,真是聪明得一塌糊涂。”
我笑道:“聪明和高矮有什么关系?我也不是笨蛋啊!”
你说:“你不行,太大了,不能manageable。”
在场者惊愕之余立刻大笑起来,只有你的夫人在一边为我打抱不平,而我自己想了想便得意起来,于是对你的夫人说:“夏先生抓到了我的要害,我就是一个不能manageable的女人,只是嘴上没有承认,心里却一直以此而自豪。”
讲到你的夫人王洞一向是我最佩服的,她才是最聪明的呢,这个名校的毕业生,文学造诣很高,只是长期以来陪伴在你的身边,把自己埋没了。她承担了一个女人最大的艰难,其中还要面对别人指名道姓的谣言,做一个名人的夫人真是不容易。对不起,说真话,和你相比我更加敬佩她。你大概不知道,每次在我的小说发稿之前,都习惯请她先过目,她小小的个头给了我最大的定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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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4月30日和夏先生夫妇愉快地走在纽约大街上
我知道长期以来,你的夫人除了要照顾你的病体以外,还要帮助你完成许多积累的工作。打开你的《张爱玲给我的信件》,很容易就可以发现她的痕迹。此刻我在美国的西海岸给你写信,看一眼墙上的挂钟,算起来你那里已经过了午夜,我站起身来,打开阳台的落地门。满天的星斗下,我仿佛看见了你的夫人,一直伺候到你进入梦乡,才喘出一口气。她走到书桌旁,打开电脑,开始做事,过了凌晨两点,她还会给我打电话。大家都知道她个子不高,但是在你的家里,是她撑起了你整个的天。写到这里突然想起来你已经离世,电话打过去再也听不到你呼唤夫人的声音:“你的好朋友小东来电话啦!”
你说过:“我没有奢求,死了没有遗憾,活着也很高兴。”我想说:一个人能够达到这样的境界实在是非常不简单的了。
小东  
2013年12月写于美国圣地亚哥太平洋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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