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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雾当中的红楼一梦

 JwwooLIB 2017-09-12
迷雾当中的红楼一梦
端木蕻良先生:
你好。
丈夫去了中国大陆,参加你的诞辰一百周年纪念研讨会。纪念盛会是在你的老家辽宁省昌图县举办的,据说那里的乡亲们很为这件事出力,想必一定办得很热闹。此刻,独自留守在彼岸的我,百般无聊地翻找出家里唯一的一张中国地图,查寻并想像着那个地方的景象。
奇怪了,竟然没有昌图这个地标,更加没有被你称为打开你文学道路的斧子的鴜鹭湖。其实我老早就知道没有那片被你描写得神乎其神的鴜鹭湖了,上世纪90年代末,丈夫从你的老家回来,尼康相机里的留影,就好像让我吞进了一粒老鼠屎。那片在你笔下不是“白云在……芦苇里袅出”,就是“水面上升起五月的模糊的晚雾”的诗情画意,竟是一条狭窄的小水沟,最多也只是一个水泡子,有的地方甚至可以一脚跨过去。这条小水沟在泥地里弯了几个弯,便在一片沼泽地当中消失了。
看着照片我对丈夫说:“这个人实在是制造迷雾的高手,不仅仅迷惑了读者,连他自己大概也被自己制造的迷雾迷惑了,一切就好像真的一样。”
丈夫回答:“他本来就是一个‘靠幻想生活的人’,这也是他小说的创作特点和成功之处。”
我无话反驳,只是想起来夏志清先生在论小说《科尔沁旗草原》的文章里有这样的话语:“端木在写自传性文章时往往有失真的情况。”
不管是真还是假,那段“每个鴜鹭湖畔的子孙们,都能背诵的一段记忆里的传说……”曾经让我入迷,一下子就把我带进那场百多年前的水灾、逃荒、瘟疫、死亡当中,最后是老狐仙和小九尾狐仙的故事。如此惊心动魄、气势磅礴,明明知道那个“每个鴜鹭湖的人都能指点的故事……确信的故事”是失真的,却仍旧不能摆脱那片幻想出来的鴜鹭湖的存在。
放空了自己,坐到电脑前面,在谷歌的搜索栏里打入了“鴜鹭湖”三个字,企图让真实来打破幻想。不料按下回车键以后,电脑的荧光屏上面竟然真的出现了一大片的湖水!
我吓了一跳,那条弯弯扭扭的小水沟,怎么会变成了一望无际的大湖?再仔细阅读下去,多是旅游社招揽游客的广告。想起来全国各地都在开发旅游胜地,有你的《鴜鹭湖的忧郁》垫底,你那些聪明的老乡绝不会放弃这个商机,你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被你幻想出来的“鴜鹭湖”,真的在地球上出现,而且欣欣向荣,这实在是你为你家乡的人民做了一件大好事。
再仔细想下去有些可怕,这个世界到底是真还是假?真的可以变成假的,假的可以变成真的。我好像一下子坠入《红楼梦》里的太虚幻境当中,其中那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对联,在我的脑海里游移,久久挥之不去。
记起来你曾经想要续写《红楼梦》,后来据说是因为在搜集《红楼梦》的资料的同时,搜集了更多曹雪芹的背景资料,于是转而写了《曹雪芹》,这实在是很聪明的改变,不然的话,又将“留下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你的长篇,从《科尔沁旗草原》到《曹雪芹》,都有一个波澜壮阔的开头,到了最后都没有结尾。这是不是也是你的创作特点呢?还是你那近似于夸张的幻想在作祟,太多的迷雾让你难以收盘?
你在世的时候,和你同时期的作家们似乎不大可以认同你和接受你,多数是因为你和萧红的关系引起的,而我则以为这也和你的幻想有关。你以为自己的曾祖父,在北京当过一个例行公事的一般书吏就了不起了;你以为你的母亲,一个农村姑娘描绘出来的几间土坯房,就好像“大观园”一样……于是你津津乐道地沉湎于你的贵族红楼梦当中。
不料一离开那个犄角旮旯,你就什么也不是了。你发现,一个普通的东北青年,要顺利地走上文学的道路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为了你的文途,你甚至涎皮涎脸地假装女人给鲁迅写信,还要给鲁迅打毛衣,这种献媚的举动实在是违背东北男人的形象。鲁迅回信了,称你为“小姐”,但是婉言拒绝了你的毛衣。
接着,你的稿件不是“遗失”,就是被“退了回来”。而且你发现,这份退回来的稿件,编辑连看也没有看,这一切都让你这个自己幻想出来的东北贵族备受打击。
你痛苦、颓唐,在上海法租界的公园里,眼巴巴地看着萧红、萧军、黄源等边走边谈,潇洒翩翩文人风度,引人瞩目。你远远地跟在他们的后面又眼热又难过,却无法改变现状。在鲁迅的葬礼上,你一个人“悄悄地”去送行,你愤愤地说:因为你的“穷独裸”,没有人来告诉你这个噩耗。你说:“我一个人悄悄地送你,没有人认识我,没有人和我说话。”
阅读这些文字,特别是其中酸溜溜的心态,似乎有些眼熟,想起来《红楼梦》第二十四回有过这样一段描写:“……贾环贾兰小叔侄两个,也来请安。邢夫人叫他两个在椅子上坐着。贾环见宝玉同邢夫人坐在一个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摩挲抚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
这个庶出的贾环在《红楼梦》里,自始至终都是个阴暗的不得志的主儿,他诡计多端的小人之风,是否是因为长期的压抑所造成的呢?就好像当年文化人的圈子不认识你,不接受你,没有人来和你说话一样,于是你变得愈加孤僻不合群,各色不爽快。
曾经和你当过邻居的母亲说过:“这个人有点阴暗,不喜欢光明,窗户都是用深色的纸糊得严严实实,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要不是有一天打了人,弄得那个被打的四川女人在院子里大吵大骂,又气又吓的萧红逃到我们家里来求助,我还不知道有这么一个邻居。”
这就是引起父亲靳以出来打抱不平,公开指明“D”来批评你的保姆事件。听上去你好像是一个蛮强悍的还会打人的东北男人。然而事实上却是你闯了祸以后,发现那个保姆比你还凶,立刻把你的瘦弱的女人推到了前面,自己则缩头缩脑地缩到房间里,关上房门躲起来了,一副欺善怕恶的模样。
后来我直接问及此事,你回答:“那个女人讲的是四川话,听不懂,就等于没听见。”
这样的回答实在有些太不负责了吧,记不清是谁说过这么一句话:“男人的标志是‘负责’,女人的标志是‘善良’。”在关键的时候你没有承担起责任,却让萧红出面承担超过她应该承担的责任。
萧红的最后四年是和你生活在一起的,你把她称为“妻子”,可是你却拿不出你们的结婚证书(那时候结婚证书只要到商店里花一块现洋就可以买到),你也没有到报上刊登启事。我并不想考证你们的婚姻事实,只是为萧红感到冤枉,作为一个女人,萧红为你奉献了她自己甚至孩子,却没有要求回报。哪怕是一片纸,也算是你愿意承担责任的标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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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不是“白云在……芦苇里袅出”,就是“水面上升起五月的模糊的晚雾”的鴜鹭湖,竟是一条狭窄的小水沟。摄于1998年。
对了,你说你和萧红举行过“婚宴”,你说萧红不应该再处于“情妇”式的地位,要给萧红一个正式的名分。可是参加过这场婚宴的宾客只有几位,而且多已作古。连据说是参加了婚宴的胡风的妻子梅志,在电话里也不肯证实当时的情况,只是说:“无可奉告。”
我真心希望这场婚宴是真实的,不是为了要帮助你证实这一事实,而是实在不忍心看到那个单薄的萧红,孤身一人到处寻找帮助,我为可怜的萧红祈祷:起码在最后四年的生活里,会有人为她承担起一个男人的责任。
我猜想萧红可以和你在一起,还是因为你的聪明。你一向聪明,最先表现出来的就是你的小说创作。我比较喜欢你的短篇小说,我以为单凭你的功底,用不着改名换姓,也可以成功。你好像很用心地寻找你的笔名,前面用的是少见的复姓,后面是东北红高粱的改写,实在有些机关算尽。
如此机关算尽是否会到头来处处费劲?你经常这样机关算尽,不仅自己费劲,还让别人费劲。有趣的是在你的晚年,有人画了一幅红牡丹请你题字,你满心的不愿意,却又不愿意直接得罪人,于是大笔一挥,出来这么几行字:“人说洛阳白牡丹……”你好像很得意,在场者无不坠入雾中,这就是你最擅长的本事了。
关于你制造的迷雾,连和你从未谋面的鲁迅,也曾经这样批评过你的小说:“……一开始好像故意使人坠入雾中,作者的解说也嫌多,又不常用的词也太多,但到后来这些毛病统统没有了。”
鲁迅的话语精辟地诠释了你的作品甚至你的一生,当你到了“这些毛病统统没有了”的时候,你已经变成了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了。那天,坐在你家那张拥挤杂乱的桌子旁边,听着你口齿不利的话语,眼睛里浮现出爸爸、萧红、萧军等的身影,只是现在,无论是你还是他们,无论是阴暗的还是明朗的,都已经在迷雾当中随风而去,无须继续追究。
小东  
2012年9月底写于美国费城近郊“丝袜”的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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