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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启阵 《列子·杨朱篇》讲了一个故事里套着故事的故事：宋国有个农夫对他妻子说：“晒着暖烘烘的太阳，那个舒服！没有人知道这种世间少有的享受方法，我去把这个方法贡献给国君，一定会得到重赏的。”同村一个富人得知后，对他说：“从前有个人认为胡豆吃起来很可口，苍耳茎、水芹和藾蒿味道是甘甜的，隆重推荐给本乡一位富豪。富豪找来品尝之后，嘴里发涩，腹中难受。众人都嘲笑、指责这个推荐的人，这人感到很惭愧。” 这个故事后来演化出两组成语：一组是负暄献曝、野叟献曝等，一组是野人献芹、美芹之献等。 这两组成语，用法、意思差不多。用于自谦，意思是献出自己以为非常美好但实际上却并不见得好的东西（主意）。比如，公元1165年，辛弃疾写了10篇论文，陈述其抗金救国、收复失地、统一中国的计策。因为是献给当时皇帝的，辛弃疾将其称为《美芹十论》。 我一直以为，献曝、献芹这两组成语的意义，除了嘲笑乡野之人没见过好东西、见识浅陋之外，就是由此而引申的自我谦虚。 但是，最近因为我自己也有过类似的行为，感觉到可笑和自谦的背后，其实也是有着可贵的诚意的。 我的乡居菜园，种了一小畦韭菜。到了夏季，雨水丰沛，阳光充足，韭菜疯长。半个月左右就是一茬，不及时割掉，便会长出刚硬的韭菜苔，无法食用。跟鸡蛋一道做饺子馅，是韭菜不错的出路。可惜，我不会包饺子。我会韭菜炒鸡蛋，炒肉，炒墨鱼蛋。可是，我也不能顿顿炒韭菜炒，墨鱼蛋在北方亦非易得之物。总而言之，丰产的韭菜，成了我的负担。 去年夏天，面对着那一畦疯长的韭菜，我灵机一动，干了件别出心裁的事：将韭菜腌制成酸菜——在此之前，我不但没有吃过腌韭菜，就连听都没有听说过韭菜是可以腌制的。我完全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做好了失败的心理准备。 韭菜入玻璃酱坛，完成发酵后，色泽碧玉般晶莹，味道酸中带爽，食之胃口大开。我当时就想起了一句杜甫诗，“长安冬菹酸且绿”。唐朝诗人杜甫冬天吃酸且绿的腌菜，恐怕有寒齿伤胃之虞，哪里比得上我盛夏食之，开胃提神。因为有了腌韭菜，我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夏天。胃口好，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在腾空老屋进行彻底装修的季节，琐事纷繁，特别需要一副好体格。 估计有朋友看到这里，得问我腌制韭菜的方法了。 秘而不宣？广而告之？这不是个问题。我毫不犹豫选择后者。为什么我的境界能如此之高呢？受美食界前辈、清代著名文学评论家金圣叹先生精神的感召也。想当年，金圣叹先生因为抵制家乡苏州吴县官吏贪污虐民，参与士人哭庙行动。结果，被清朝廷以反逆罪判处斩首。临刑之际，金圣叹先生竟然有如下遗言：“胡桃与臭豆腐同吃，有火腿味，此法不可不传！” 这叫什么精神？这叫血可流、头可断、美食不能失传的精神！ 有光焰万丈的金圣叹精神在，我若是不将韭菜腌制方法广而告之，那就太自私，太相形见绌了。 好了，方法如下：剪或割（我一直以为韭菜都是用剪刀剪的，杜甫诗有“夜雨翦春韭”之句嘛，近年才知道中原地区有人是拿着菜刀割的，不知道还有没有地方是用锯子锯、用砍刀砍的）了韭菜，择好，洗净，晾干；然后切段，寸许长为宜；然后撒盐，轻搓至盐渍入韭，韭菜颜色变深绿；然后放入泡菜坛子，倒入足以淹没韭菜的凉白开，封坛储存。一个星期之后，便可食用了。当然，这是原味腌韭菜。我个人的口味，喜欢在凉白开中撒入些许花椒，化些冰糖。没有试过放辣椒，效果估计好不了。韭菜味辛，辣椒味辣，辛辣俱全，一般人估计消受不起。 韭菜腌制方法说完，该回到献曝献芹的正题了。 因为自己觉得腌韭菜是自己无意中得之的开胃小菜，所以，热情地分享、推荐给身边的朋友。特意装瓶子送人，跟朋友聚餐时带上一小瓶，请来家里的朋友边喝茶边品尝腌韭菜。自然，朋友们无不配合，品尝过后，都会赞赏一两句，“颜色不错”，“够酸”，“够爽”，“很开胃”之类。我一时的热情，得到了应有的回应。 但是，过后想想，不免觉得可笑，有些狐疑：腌韭菜这样微不足道的东西，值得如此隆重其事地拿出来款待朋友们吗？朋友中能有几人真心认同我的说法？ 我能肯定的，只有一点：孔子夫子有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是真心觉得此物不错，这才分享、推荐给朋友们的，丝毫没有忽悠、糊弄的意思。 不禁想起了杜甫一首题为《槐叶冷淘》的诗。诗写于杜甫携家漂泊西南（在夔州瀼西，今重庆奉节）期间，内容是，描写自己吃到的一种以槐叶汁和面烹制成的食物（大致如今天西北、西南地区的酿皮、凉皮、凉面一类东西），因其鲜碧照箸、经齿冰凉，有心推荐给君王，供其消暑纳凉时食用。“君王纳凉晚，此味亦时须”。因此，苏东坡称杜甫“一饭未尝忘君”。 杜甫不是宋国农夫，他是见过世面，吃过好东西的人。他之所以将槐叶冷淘这种廉价的民间食物推荐给君王，献芹之心，主要表现的是身处江湖心系君王的诚意。结合杜甫讽刺地方官吏进贡丹砂之类炼丹材料的《覆舟二首》诗，我们不妨推测，以槐叶冷淘之类民间常见廉价之物入献君王，不同于进贡珍贵方物，跟将廉价的菠菜说成红嘴绿鹦哥糊弄皇帝有异曲同工之妙，真正体恤的对象，还是黎民百姓。 在政府官员贪污成风动辄上亿的年代，我推荐这种不值钱的腌韭菜，也可算是对俭朴、廉洁风尚的一种呼唤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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