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八飞说乐|交响宗师——海顿(下)

 F1裴小明 2017-09-13


文|冯八飞

原载|《当代》2016年06期


除了交响乐,海顿还被称为“弦乐四重奏之父”。在弦乐四重奏中海顿创立了著名的“对话原则”,即各声部像对话一样互相应答,既有清晰的旋律线,又有复调的立体美感。他经常跟莫扎特一起演奏弦乐四重奏,1782—1785年间,莫扎特专门创作6部四重奏,统统题献海顿,其中一部特意配合海顿刚完成的作品33号系列。莫扎特真诚地写道:“只有他掌握让我微笑、触及我灵魂深处的诀窍。”后来他还说:“只有海顿能那样玩笑戏谑与惊诧触动并行,让人开怀大笑却又情感深厚,而这一切在他却是信手拈来。”

海顿一生创作68部四重奏,重要作品可举1771年的作品20号、1781年的作品33号系列(6部)、1790年的作品64号系列(包括《云雀》)及1797年的作品76号系列(6部)。1781年海顿发表作品33号系列时曾宣布它们是“全新的另类”作品。罗森后来评论这些作品体现了海顿作曲风格的巨大转变,比如乐句间流畅的过渡、后句的主调非常自然地从前句衍生出来、陪衬部分娴熟地从主调部分发展出来,以及注重贝多芬说的“乐器完整性”。

事实上,这个“乐器完整性”、透雕风格和主题动机是维也纳古典音乐三大要点之一。这些在音乐史上都是里程碑式的。

一百多年欧洲器乐的蜿蜒溪流,终于在海顿这儿水到渠成,注成万年不敢逾越的雷池,后人只能望之兴叹,连莫扎特这么狂狷的人都说:“从海顿那儿我才第一次学会了写作四重奏的真正方法。”

其实他俩个性截然不同:海顿踏实温和,有条不紊,而莫扎特是典型大天才:才气纵横,下笔千行,但个人生活一团乱麻。这两位奥地利最伟大的音乐家年龄悬殊,个性迥异,连师徒名义都没有,却惺惺相惜,跨越N条代沟,一拍即合,忘年神交,堪比德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友谊——歌德与席勒。

相形之下,海顿与贝多芬的关系顶多算温暾水,贝多芬性格刚烈,激情如火,怒发必冲冠,跟温文尔雅的海顿气场格格不入。

其实,跟莫扎特不一样,贝多芬还算是海顿入门弟子。1792年7月海顿在波恩郊区听了21岁的贝多芬演奏,大为赞赏,当场答应贝多芬第二次前往维也纳修学时拜他为师。可后来两人关系相处不睦,性格温和的海顿老爹甚至不愿贝多芬在作品上签称“海顿弟子”。

他们实际上最后算不欢而散。

海顿、莫扎特、贝多芬,这三个名字,是世界音乐史上最辉煌的乐章。

但是,这并不代表这几个乐章的每一个音符都那么和谐。

 

除了交响乐与弦乐四重奏,海顿还可称“钢琴协奏曲之父”和“钢琴三重奏之父”。当然,早期古典派如柏林巴赫对钢琴协奏曲也有重要贡献,海顿也承认他对自己影响很大,但海顿毫无疑问是钢琴协奏曲的规则制定者。他还将奏鸣曲从原来简单的“两步式”变得精巧灵活,创立了两个主题的奏鸣回旋曲,第一个将赋格和对位法引进古典音乐,等等。海顿音乐主要特点即乐曲开始主题简单,但非常迅速地扩展成宏大壮丽的结构,特别典型的“风起于青蘋之末”。这一风格强烈影响了莫扎特和贝多芬,特别是贝多芬,他的早期作品冗长松散,但师从海顿后他迅速得到了海顿的真传,典型例子就是《命运交响曲》开头“命运的敲门”及其后主题的发展。

因此,虽然海顿貌似不太同意,但贝多芬确实是他精神的传承。

不过,海顿的呈示部与莫扎特和贝多芬明显不同,后两者都有一个用来对比的“第二主题”,而海顿通常重复前面的主题或其变奏,而且经常在再现部将主题的顺序打乱。

海顿的协奏曲中,《C大调大提琴协奏曲》非常有名。

这里有个小故事:海顿作品目录中载有《C大调大提琴协奏曲》,但二百多年都没找到原稿,直到1961年,捷克音乐家奥德吉契·蒲尔克特在布拉格国立博物馆的拉德宁文库中发现了大提琴家怀格尔的手抄分谱,经研究确认是海顿作品。他研究后认为这部作品是海顿专为怀格尔所写。1962年5月19日此曲于“布位格五月音乐节”首演,萨德罗独奏,轰动天下。

因为莫扎特和贝多芬都没写过大提琴协奏曲,所以这部海顿名作即维也纳古典音乐大提琴协奏曲代表作,曲中管弦乐与大提琴独奏交辉绚烂,悠扬的大提琴独奏在弦乐伴奏下温柔前行,然后转为热情轻快,曼妙动人不可方物,大提琴独奏精彩活跃,有辉煌的巴洛克协奏曲余韵。

如果你还不认识海顿,那不妨先来听听《C大调大提琴协奏曲》!

你一定会成为海顿的信徒。

 



随着海顿作品的流传,他的名声迅速超越奥地利国界,巴黎伦敦等地开始出版并演出海顿作品。而同时,尼古拉斯一世公爵却重病缠身,1790年病故。继位公爵对音乐不感兴趣,下令解散乐队,只保留了海顿的头衔与薪水。

这一年,海顿已经58岁。这时欧洲人平均寿命也就四五十岁,58岁的高龄海顿,退休回到维也纳颐养天年,算公爵家族格外开恩。

如果一般人,就四处旅游,吃吃喝喝,挑逗萝莉,享福去了。

可是,海顿并非一般人。他的退休,却是他纵横欧洲音乐江湖的开始!

他回到维也纳不久,在伦敦发展的德国音乐经理人所罗门邀他前往伦敦加入其新组建的交响乐团,约定海顿写12部交响曲,报酬丰厚。1790年12月15日海顿启程。临行前夜朋友饯行,莫扎特试图挽留海顿说:“老爹,你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而且你根本不会说英语。”去意甚坚的海顿说:“是啊,不过,我的语言全世界都能听懂。”全场依依不舍,饯行持续了很长时间,临别时大家都流了泪,莫扎特说:“这说不定是我们今生最后一次说再见。”

一语成谶,第二年,比海顿年轻24岁的莫扎特英年早逝。海顿从伦敦回来,迎接他的已经是一个没有莫扎特的奥地利。

 

与莫扎特的道别情极悲伤,旅途也并非风平浪静。看官须知,当时并无飞机,从维也纳到伦敦旅程漫长,海顿走了整整18天,1791年1月2日才抵达伦敦。这是海顿生平第一次坐海轮,在多佛海峡遭遇狂风暴雨,大家担心地去探望年近60的海顿,却发现他的舱房空空如也。大家吓了一跳,四处寻找,最后发现他独立船舷对天狂笑,全身在风雨和海浪中湿透。

全体大奇:不就坐个船吗?至于精神失常吗?

回舱房换衣服坐下,海顿给大家讲了为什么。

1752年春,20岁的海顿第一部歌谣剧《驼背恶魔》在维也纳凯伦多纳德歌剧院上演,脚本作者是歌剧院经理菲力克斯·古鲁兹·贝纳顿,他的剧本描写了海上暴风雨。但是,其实,他与海顿都没见过海,遑论海上暴风雨。于是他俩只好到处打听,有人回答说:“海浪像山一样越来越大,然后沉入深谷,接着又冒出来,再沉下,这样起起伏伏。”海顿跟贝纳顿听完之后大眼儿瞪小眼儿,依然不得要领。后来海顿坐到竖琴前张开双臂狂拨琴弦,那人听了大叫:“就是这个!”张开双手拥抱天才的海顿。

曲倒是作完了,演出也颇为成功,可海顿依然不知道什么是“海上暴风雨”。

39年后的今天,他终于见到海上暴风雨!

怎能不仰天长啸!

而且并没有啸完就算了。伦敦之行后海顿创作了伟大的清唱剧《创世纪》,其中“D大调咏叹调”即描写巨大的海浪涌动,悬崖从海中突兀地冉冉升起。海顿把乐谱给一位朋友看,一边笑言:“看看这些音符像不像波浪?上上下下,上上下下。瞧,还能看见山!在一本正经这么久后,我总得给自己找点乐子吧?”

后世英国变成德国的死敌,但18世纪显然英国对德国文化很有兴趣,因为英王乔治一世本来就是渡海而来的德国人汉诺威选帝侯盖奥尔格。所以,与亨德尔一样,海顿在英国也大受欢迎,被誉为“音乐莎士比亚”。他为所罗门创作的12部交响乐总名《所罗门交响曲》,后称《伦敦交响曲》,其中包括著名的《惊愕》《鼓声》《奇迹》《军队》《时钟》与《伦敦》,这是海顿最后一批交响曲,也是他奠定交响乐万世规则的杰作。其中的《惊愕交响曲》本名《G大调第94交响曲》。

那么,它为什么被冠名《惊愕交响曲》呢?

这里面也有个故事。

当时在伦敦,经过亨德尔的辛勤开垦,交响乐已经蔚为时尚。

世界上任何东西,只要一成时尚,基本就进入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的名利场,土豪横行,贵族霸道。当时伦敦很多士绅名媛来听交响乐,并非因为他们真的喜欢或是明白,而是因为这“非常高雅”。这些峨冠博带来到音乐厅,男的人人以社会主流自居,拿杯香槟指点江山,女的个个自认艳压群芳,搔首弄姿,叽叽喳喳议论对面那个娇艳贱货的帽子如何不正宗,连音乐开始也不停止,甚至吃零食或织毛线,经常搞得大家连音乐都听不清,就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北京戏园子里面的景色。可是,就是这些货色出得起大价坐在显赫的位子上。不过,有钱买不到高雅,更买不到对音乐的了解,因此,通常这些货色在第一乐章快板时就昏昏欲睡,第二乐章慢板,对他们而言更等同催眠曲,经常放眼望去睡倒一片,有的脑满肠肥,能当场呼噜震天。可怜那些真正喜爱交响乐的人,通常却只能买最便宜的票,坐在看不全乐队的歪斜角落里伸长脖子听。

顺便说一句,这个状况到今天改观也并不是很大。我2000年去维也纳开会,顺便听了《魔笛》,就是买的站票,跟一大群学生站在最后面,听完差点虚脱。

作为音乐家,海顿当然对此不满意,然而他并不像贝多芬那样怒发冲冠。

他创作了这部交响乐。

音乐开始,第一乐章由舒缓的前奏引出主题,然后是欢乐跳跃的气氛,标准的奏鸣曲。第一乐章主题平静优美,十分适合胃袋饱满的高雅士绅名媛们进入梦乡,于是大家理直气壮地纷纷睡去,可是,在一个很安静的小结尾,整个乐团突然爆出巨响和弦,还加上定音鼓猛烈的一槌,绅士小姐们美梦秒渣,心跳出口,张皇四顾,既不知自己是何人,更不知今夕是何年。等他们抹去眼屎定睛一看,海顿微笑着还在台上指挥,音乐仍在继续……

从此,这部交响曲被称为《惊愕交响曲》。

《惊愕交响曲》是海顿幽默机智的铁证,也是世界乐坛的一段佳话。

诗如其人,乐何尝不如其人?洞悉世间人情的海顿老爹笑对人生,他的幽默并非只体现在《惊愕交响曲》中。这种突如其来的巨响在海顿其他作品中也能找到,例如四重奏作品33号系列的第二部和作品50号系列的第三部或三重奏作品50号系列的第一部。

 



海顿在欧洲音乐史上有个贡献跟亨德尔一样,就是把音乐从王公贵族那里还给了老百姓。海顿晚年虽然名满天下,但始终把握住自己的定位:就是个仆人。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上流社会”,所以深得王公贵族青睐。德国著名作曲家瓦格纳多少带着俯视的意思评论海顿说:“他一生追求平静安逸的生活和力图保持受人敬爱的地位,所以他被看作是唯命是从、卑躬屈节的人。”

瓦格纳的意思是,他不是这种人。

维也纳古典音乐另外两位大师,莫扎特跟封建势力斗到早夭,而贝多芬更是以蔑视王公贵族、达官贵人而著称于世。与他俩不同,海顿没有拿音乐作为反抗精神压迫的武器,他认为音乐应当带来幸福与鼓舞。

套用欧洲史分法,海顿可算维也纳古典音乐中的“文艺复兴”。

而贝多芬,那是“法国大革命”!

海顿这个自我定位虽然没让他成为音乐革命家,却也让他跟人民群众站到一边儿。因为,无论在哪个文明,王公贵族,无论思想多么开明,客观上总是人民群众的对立面。贝多芬是从心里瞧不起王公贵族,他有意识地站在王公贵族的对立面,而海顿跟亨德尔差不多,他们非常心甘情愿地为王公贵族服务,可一旦进入创作,他们作为音乐家却自动地向人民群众看齐。

因为,从根儿上说,音乐跟王公贵族是对立的。音乐的本质决定它不能属于一两个人。

因此,海顿跟亨德尔是无意识地在音乐中站在了人民这边。但这无意识的一站,却意义重大。奥地利人民喜欢海顿的音乐,其实跟英国人民喜欢亨德尔的音乐一样,就是因为他们觉得:“他是我们的人。”即便从生活习惯上讲,海顿也更靠近人民。虽然在上流社会广受欢迎,但其实他空下来最喜欢做的事情是打猎和钓鱼,而不是参加那些无聊的“上流聚会”。所以,海顿是个接地气的音乐家。

最接地气的,是他的小步舞曲。

正因小步舞曲接近群众,所以传说就特别多,例如,海顿差点因为自己的小步舞遭到群殴。

事情是这样的:奥地利作曲家迪特施多夫和海顿是幼时好友。一天晚上他们出去闲逛,发现一家普通小酒吧有群半醉半醒的客人正演奏海顿的小步舞曲。“我们进去吧!”海顿提议。迪特施多夫同意。走进酒吧,海顿坐在领奏的小提琴手旁边问:“这是谁的小步舞曲呀?”那人说:“海顿的。”海顿说:“这首小步舞曲真让人讨厌!”“谁说的?!”小提琴手暴怒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其他乐手也围过来,纷纷准备把手里的乐器砸在海顿头上。迪特施多夫身材魁梧,急忙用胳膊护住海顿把他推出了酒吧。

其实,即使脖子上挂着砸破的小提琴出来,相信那天晚上海顿也是超嗨的。

还有一个更著名的故事,是关于海顿著名的《C大调小步舞曲》。

话说一次一个宰牛的屠夫恭恭敬敬拜访海顿,说他的小女儿即将举行婚礼,请海顿给他写一首“世界上最美的小步舞曲”,稿酬从优。几天后海顿把乐稿交给他,此即典雅的《C大调小步舞曲》。屠夫千恩万谢走了。几天后,海顿正全神贯注埋头写作,窗外突然响起很大声的荒板走调的《C大调小步舞曲》,海顿纳闷儿地打开房门,迎面赫然站着一头公牛,牛角上还挂着金色彩带。

海顿定睛一看,公牛旁边站着那个屠夫和他的女儿女婿,他们恳求海顿收下这从优的稿酬—— 一头公牛,而一支由流浪艺人组成的乐队正在后面起劲地演奏《C大调小步舞曲》。

海顿笑着接受了这笔稿费。

从此,这部小步舞曲被称为《公牛小步舞曲》。

其实它的内容跟公牛没半毛钱关系。

 

海顿两次光临伦敦,荣誉与赞扬像雨点一样落下来。他跟当年的亨德尔一样,一跃成为纵横伦敦上流社会的大明星。一次音乐会中场休息,威尔士亲王将海顿正式介绍给国王乔治三世,国王用英文问:“海顿博士,听说您作品很多?”海顿说:“是的,陛下,很多,不过并不怎么好。”国王立刻打断他说:“噢,不,全世界都会反对您这么说的。”

海顿个子不高,满脸天花疤,可称典型反帅哥,因此当年求婚约瑟芬惨败而归。他的颜值经常背叛他自己,因为从未有人怀疑过海顿的天才,但却有人怀疑过海顿不是海顿。公爵夫人多恩非常喜欢海顿音乐,大费周章见到海顿,却对面前这个颜值跳水的中年男子大失所望,以致失声问道:“你真是海顿吗?”在21世纪,这种情况被广大网友总结为“见光死”。实际上,因为颜值确实太低,所以海顿在埃斯特哈齐家族成名后,画家为他画像时都只能费尽心机着重表现他的人格魅力,尽量避免写实他的外貌,其结果是欧洲绘画史上非常著名的笑话:现存于世的海顿肖像画,竟没有两张长得一样!

可是,如果有钱,颜值就会上升。如果有钱又有名,那社会就会以你的脸来定义颜值,不信者参见憨豆先生、赵本山,或王宝强。

海顿当时在伦敦有钱又有名,而且,还确实有才。所以,他赢得大批女粉丝疯狂追捧,心情大愉快,差点买房定居伦敦。有天他与英国女高音演员毕灵顿夫人一起用餐,餐室里挂着张肖像画,画的是毕灵顿夫人全神贯注倾听一位天使唱歌。海顿批评说,这幅画应该倒过来画,应该是天使听毕灵顿夫人唱歌。

结果,毕灵顿夫人芳容大悦,当场派送原味香吻一个。

海顿的名气大到请他吃饭变成伦敦社交界的轰动新闻。这个当年被维也纳施台芬大教堂一脚踢出门去、差点饿死的穷孩子,现在想请他吃饭都要排队,请到了要当成婚宴来办!这么说,还真不是往海顿脸上贴金。

举个例子:有一次海顿应邀去伦敦名人肖家里做客,进门发现不仅高朋满座,而且全场女宾包括肖先生妻子女儿头上都戴着一条三指粗的珍珠色缎带,上用金线绣着“海顿”。肖先生衣领上的精美钢珠也刻着“海顿”。这些东西,这么大数量,断非一天能够置办。为表答谢,海顿送给肖先生一个烟盒,结果几天后海顿再度拜访,发现烟盒里放满银币,盒盖上刻着阿波罗的竖琴,还有一行字“名人约瑟夫·海顿先生所赠”。

哪位朋友出去做客的时候享受过这个待遇?我做客送人家酒,指定过几天被喝完,瓶子扔进历史的垃圾堆。

就在这次伦敦之行,海顿还与德国音乐家约翰·莎米耶尔·修雷塔的遗孀擦出火花。她跟贝多芬一样是海顿记名弟子,不一样的是,她给海顿写了很多情书。投桃报李,海顿也视为珍宝,居然一字不落地重抄了一遍!显然海顿对修雷塔夫人也心有戚戚。修雷塔夫人非常喜爱海顿的音乐,参加了海顿的每场音乐会。当时玛丽亚还未去世,海顿曾向朋友表示:若非有玛丽亚,他一定会娶修雷塔。

海顿在伦敦写了这么多交响曲,跟修雷塔夫人断然有关系。

 



1793年,两次英国之行结束,海顿回到奥地利,买下维也纳西边上风磨区下石胡同73号,多次装修后于1797年入住。

因为海顿,下石胡同走入世界音乐史。

因为清唱剧。

海顿自小生长于虔诚基督教家庭,音乐训练完成于维也纳施台芬大教堂儿童合唱团,当然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他作曲不顺时往往拿起那串带十字架的念珠来捻。作曲结束,他都会在结尾写下“一切荣誉终归上主”。为埃斯特哈齐家族打工时海顿曾创作6部弥撒,1770年还创作过大型宗教康塔塔和清唱剧如《托比亚的归来》(1774)和《临终七言》等。

入住下石胡同之后,海顿写下了他最伟大的作品——清唱剧《创世纪》(1796—1798)和《四季》(1799—1801),还有弦乐四重奏系列最后9部,包括《皇帝四重奏》《五度四重奏》和《日出》。

此时海顿已年过六旬,已算垂垂老者,但他仍对未来充满憧憬,在一封信中写道:“在这美妙的艺术中还大有可为啊!”。

清唱剧《四季》文本源自苏格兰诗人汤姆森,充满海顿对四季时序、春夏秋冬、清晨傍晚这些“自由资深石匠”造物的赞叹,他用生动的音乐语言描绘暴风雨与晴空万里的自然界景象,真诚地赞美淳朴农民的日常劳动及他们对爱情的伦理观。

更重要的是《创世纪》。

《创世纪》,是公认的世界音乐史的璀璨瑰宝。

第一次访问伦敦期间,海顿观看了亨德尔《弥赛亚》的演出,当雷霆万钧的《哈利路亚》大合唱开始时,年近六旬德高望重的海顿泪流满面,突然站起来振臂高呼:“亨德尔是我们所有人的老师!”

全场英国人肃然起敬,这才意识到亨德尔有多么伟大。

海顿在英国得到英国诗人礼德勒的诗集《创世纪》,阅后很受感动,回维也纳后开始构思,最后以《圣经·创世纪》与英国诗人弥尔顿名作《失乐园》为基础,历时3年,终成《创世纪》。

《创世纪》用3个乐章栩栩如生地描绘上帝一周创世:第1部慢板奏鸣曲,叙述上帝创世纪的第1日到第4日,使用海顿交响曲中常用的慢板结构,细致入微地描绘整个世界的“混沌初开”。第2部是第5日到第 6日,第3部则描绘亚当与夏娃在伊甸园赞美上帝的功绩。

海顿说:“我一生从未有任何时刻比写《创世纪》时更接近神,我觉得神仿佛就在我的身边。”

《创世纪》1798年首演,海顿亲自指挥,但反响平淡,隔年于罗马再演,才受到注目。整整10年后,1808年3月27日,由萨里埃利指挥,在维也纳完美演出,曲中优美欢愉的气氛淋漓尽致,演出结束后全体听众起立喝彩,彼时已高龄76的海顿激动地手指天空说:“此曲乃天旨,自天而降!”

《创世纪》,自此矗立世界音乐史,永不磨灭!

所以,任何作品,推出后没有好评如潮,并不代表它无法传世。巴赫去世79年,19岁门德尔松在柏林重演他的《马太受难曲》,巴赫从而复活,赢得柏辽兹评价“巴赫就是巴赫,就像上帝就是上帝”,自此君临天下,纵横历史。

时间,只有时间,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1802年,海顿患病无法创作,重创海顿。因为他觉得自己在音乐上刚刚成熟。虽然他誉满天下,备受尊崇,但其内心痛苦可想而知,他经常弹奏《主佑弗朗茨!》来寻找精神安慰。

1809年5月10日,拿破仑大军攻陷维也纳,法军炮火让维也纳居民惊慌失措,已77岁高龄的“海顿老爹”却对他们说:“别担心,有海顿在,谁也伤害不了你们。”说也奇怪,拿破仑居然派卫兵到海顿家站岗,还有一位法国轻骑兵士官走进海顿家客厅,唱起《创世纪》向海顿致敬。

3年前,法军攻占德国魏玛,两个士兵冲进歌德家抢掠,老年歌德奋起反抗,当场被打翻在地,他的年轻太太伍碧丝冲上去护住他大喊:“不要伤害他,他是德国最伟大的诗人!”

法军居然就停止抢掠,走了。

所以说,法国人有文化,确实不是法国人自己吹的。

当然,有文化的法军仍然是法军。26日,一颗炮弹掉在海顿家门前爆炸,海顿抑郁不已,抱病坐在钢琴前,激动地连弹3遍奥地利国歌。

5天之后,77岁的海顿病逝家中。

值得一提的是,海顿第9条遗嘱是:“留给圣马克斯养老院穷人1000格尔登。”并细心地列举了受款人名单。

“海顿老爹”,至死不变。

其实,此前就有过关于海顿死亡的假新闻:1805年巴黎各报纷纷登出讣告:国立协会将唱弥撒以纪念海顿,海顿听说后很愉快:“哎,为什么这些博学而慷慨的人不通知我呢?说不定我还能在自己的葬礼仪式上打拍子呢。”

 

非常有意思的是,海顿去世后,他的脑袋享受了爱因斯坦待遇。

这里的故事更加曲折。

一开始,海顿被葬在宏德斯笃姆墓地(现维也纳海顿公园,位于美林区。

但是,海顿下葬时,埃斯特哈齐家族竟然不闻不问。这非常不合常理,因为海顿至死还是埃斯特哈齐家族的家仆,甭管他在英国挣了多少钱出了多大名,他的“单位”始终是埃斯特哈齐宫廷,他还一直拿着宫廷乐长的退休金呢。就像德国文学史万年老大歌德和老二席勒,那都是“人类历史的珍宝”,但他们的棺材现在还停在魏玛大公家族地下墓陵里,大家去瞻仰是要买票的,而且,这个票钱收进去,理论上并不进入德国国库,因为,他们死为魏玛大公家臣。

海顿现在这么有名,棺材放哪儿都是锦上添花啊。

问题的答案很令人瞠目结舌:这个家族的后人尼古拉斯二世公爵根本不知道海顿很有名!直到后来剑桥大公弗里德里克在他面前大赞海顿才华横溢,他这才知道海顿还是他们单位的人!1820年,尼古拉斯二世决定把海顿坟迁到家族所在地埃森施塔特的贝格教堂,现为海顿教堂,可找到棺材打开一看,大家吓了一跳:棺材里躺着的海顿大师没有头!

大公大怒,严令追查,却一直没找到。

所以,1820年下葬在埃森施塔特的,是个无头海顿。

就像后来爱因斯坦在普林斯顿病逝,火化时,居然脑花被人偷走了。

时间,不只检验一切真理,还会揭露所有秘密。

很多年后,这个谜终于揭晓。

原来,海顿离世时,埃斯特哈齐公爵的秘书罗森鲍姆崇拜头骨学者加尔,他买通下葬工、监狱长和维也纳的两个公务员,在海顿下葬8天后打开棺材偷走了海顿的头。他并不是想拿回去做烤猪脸吃,他是满怀崇敬之心,回家设个灵堂把海顿的脑袋供起来了!

所以,恨你的人恨不得把你斩首。

爱你的人,亦同此心。

我好奇的是,海顿的头肯定此前是连在脖子上的,也就是说,罗森鲍姆肯定是把海顿的脑袋切下来的。

可是,对一个你如此崇拜的大师,你怎么下得了手呢?

罗森鲍姆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之后不久上头追查下来,罗森鲍姆好友、监狱长彼得便交给警察一个“海顿头骨”,但那并不是海顿的头骨,真头一直在罗森鲍姆家里。他去世时请彼得将头骨转交维也纳音乐学院。因为害怕被追究责任,彼得到死也没敢上交,他的遗孀最后将它转送给彼得生前好友哈拉医生。哈拉医生死后,根据他的遗言,海顿的头被安置在一位解剖学教授的博物馆,直到该教授离世,他的家人才决定依照当年罗森鲍姆的遗愿将海顿的头献给“维也纳爱乐协会”。之后又几经转手,1895年,海顿去世后86年,头骨被维也纳音乐家之友协会(金色大厅)收藏。一战开始前汤得乐教授研究了头骨,作下详细记录,并与海顿的天体面具(死后拓下的石膏面具)比较,确认是海顿头骨。

后又几经周折,直到1954年4月16日,维也纳音乐节当天,头骨从维也纳隆重运回埃森施塔特,雕刻家安布罗西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头骨放入棺材与海顿合体。

历经145年,海顿这才算是有了全尸。

入土为安,并不是只有中国人才有的陋习。

 



海顿一生创作交响曲108部,贵为“交响乐之父”。

贝多芬只有9部。可是,单论交响乐,贝多芬的成就远远超过海顿。

海顿一生创作歌剧30多部,可是,单论歌剧,只有22部歌剧的莫扎特,他的成就远远超过海顿。就是说,在世界音乐史上最伟大的维也纳古典乐派,海顿贵为老师,成就却比不上他的俩学生。

不过,历史上看,开山祖师,通常不一定是该门派最伟大的代表。

最伟大的唐朝诗人是李白和杜甫。

但唐诗的基础,却是初唐4杰奠定的。

任何人都知道爱因斯坦,但没有普朗克,并不一定有爱因斯坦。

学生超过老师,是历史发展的必然。

 

但是,宗师的地位,就因为他是宗师。宗师的成就并不在于他是否有最多最好的作品,而在于他开山立宗,制定规则。

中国的孔丘,其实一生并没有什么真正的作品。《论语》是他学生记录的他的话,而他唯一的作品《春秋》只是一本流水账,根本就不是正经“专著”,放在今天,甭说指定拿不到诺贝尔文学奖,科研处也肯定不会认定为“科研著作”。

可是,说到中国文化,无论爱恨,你指定绕不过孔子。

有的天才生为大师。

有的,生为宗师。

那么,啥子是宗师?

甲骨文中,“宗”字写为 ,即“大”+“示”,代表大示。《礼记·祭法》中说“有虞氏禘黄而郊喾,祖颛顼而宗尧”。我们不讨论这句话的意思,只看孔颖达对这句话中的“祖”与“宗”这两个字是解释:“祖,始也,言为道德之初始,故云祖也。宗,尊也,以有德可尊,故云宗。”

我们也不讨论这句话,只需要知道,必须有“德”才可以称“宗”。

再看“师”字。

“师”这个字最早出现在甲骨文:。甲骨文中已有“文师”的说法,后来董仲舒和司马迁都用过“师表”。

“宗”“师”合用,即学问与道德并尊的万世师表。《汉书·艺文志》说“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最为高”。

而人类社会没有“师”行不行呢?

中国先贤认为不行。

《荀子·儒效》明确说:“故有师法者,人之大宝也;无师法者,人之大殃也。”

人类没有可以师法的东西,就大难临头了。

因此,对于任何一类人类精神产品而言,宗师,必不可少。

海顿,即维也纳古典音乐的宗师。

不折不扣。

 

海顿去世5年后(1814),他的学生西吉斯蒙德出资在宏德斯笃姆墓地给海顿立了块儿墓碑,至今仍在。墓碑上书“Non omnis moriar”。

我死了,但是我并不会死去。

其实他的意思就是:

吾将为天下宗。

而且,我们知道:

他说得对。

 

2016年9月12日

12稿毕于贸大转角居


冯八飞,对外经贸大学外语学院德语系教授、北京外国语大学博士、柏林洪堡大学博士后、洪堡大学语言与语言学系博导、德国语言研究院国际科学家委员会委员、中国认知语言学会常务理事,曾出版《沉浮莱茵河》《永远的白玫瑰》《大师的小样》等作品。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