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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稀往事在心头--周明

 老北京的记忆 2017-09-13

    从上世纪50年代中开始,我曾在东单小羊宜宾胡同5号作协宿舍大院住过几十年。当时,我们这个院的前身是《人民文学》编辑部,后来编辑部随中国作协迁到王府大街新建的文联大楼后,这座大院便成为作协宿舍院。院内先后居住过黄秋耘、王景山、吕剑、张天翼、秦兆阳、葛洛、沈从文、闻山、申述等作家、诗人,我和崔道怡、萧德生等几位年轻编辑也住在这里。离这座四合院向西不远处的东单煤渣胡同内,便是著名作家赵树理的家,因为距离近,我又在《人民文学》编辑部工作,所以我常有机会去赵树理家,或去看望他,或去找他约稿,向他请教。

    煤渣胡同并不长,赵树理的家就在胡同东口路南一座不大的独门独院,对面是人民日报社的家属院。今年春节前夕,我去东单路过煤渣胡同时,不由得停下脚步,想起几十年前我到这里拜访赵树理的情景。而当我走进煤渣胡同时,发现赵树理旧居已不复存在,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座崭新的高楼,楼顶的标牌写着“门诊楼”三个醒目的大字——现在这里是协和医院的新门诊楼。

    站在既熟悉又陌生的煤渣胡同,霎时,一些往事涌现眼前。

    1957年秋天,我到煤渣胡同拜访赵树理,刚一进门,只见他的小儿子三湖正在院里和几个小朋友玩耍,见我来说爸爸开会去了还没回家,我便和赵夫人在院里聊起来。我问起赵树理女儿广建在农村的情况,因为前不久我从报纸上看到赵树理给女儿广建的《愿你当一个有文化的青年社员》的信后,甚为感动。赵夫人说广建下乡后表现很好,现在已担任了副社长,生产情绪很高,前段时间还回北京给公社买了技术书和一些花、树种子。广建由开始并不安心去农村生活,到如今被选为副社长,可是经过一番磨炼的。

    正当我们聊天的时候,赵树理回来了。一听我们谈广建的话题,他说:“生活在农村的人,是多么需要知识,需要知识分子啊!”

    赵树理,作为来自农村、长期生活在农民群众中,扎根生活、扎根人民的作家,对农村、农业、农民有着深厚的感情。记得1961年1月,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里,我穿着一身厚重的棉衣,从北京出发,先乘火车到山西侯马,而后转乘长途汽车抵达沁水县城——这是赵树理的家乡,他到这里挂职县委副书记,在此深入生活。我那次去是向他约稿,同他商量为《人民文学》写一篇能在国家暂时困难时期鼓舞人心的作品,这个想法也是他不久前来北京开会时对我们谈的。

    沁水是一座小县城,四面环山,抵达时天已近黄昏。我找到县委,一问,赵树理正在开县委常委会。散会后,我们一见面,他紧紧握着我的手,风趣地说:“行路难,行路难,尤其是到我这穷山沟,快先到招待所住下。”招待所的服务员一听我从北京来,又是赵书记的客人,特别热情。而且提起“老赵”(当地人对赵树理的亲切称呼),主动向我说起了许多有趣的往事。他们说我今天能够这么快见到“老赵”,算是运气好,因为平时他很少在县城,净往乡下跑。作为县委副书记,“老赵”在县委没有一个固定的办公室,一年中的多半时间都在农村,在农民群众中。

    当晚,他说带我出去走走,看看沁水的“市容”。沁水县城东西长、南北窄,山岭多属于中条山脉和太岳山脉,县城里有两条河汇入,一条梅河,一条杏河。城区环境秀美,空气清新。我们边走边谈,某个公社某个村的生产情况如何?哪个公社的口粮分配存在什么问题?哪个生产队的小麦种子需要调配啦,哪件农具需要改造啦,哪个村的哪家社员有病需要治疗啊,某队哪家媳妇临近生产需要鸡蛋、红糖补养喽……他都一一记在心上,并帮助人们设法解决。

    言谈中,他满怀感情地重点向我介绍一位在他认为是实干家的潘永福。他说,潘永福是一位1941年参加革命的工农出身的干部,年轻时由于家境贫寒常在外打短工,练就了一身硬骨头。他担任过村长、县委农村工作部副部长,现在是县工会主席,几十年来一直工作、生活在农村,同农民在一起。目前国家正处于暂时困难时期,潘永福更是带领群众苦干实干,克艰攻难,战天斗地,大家备受鼓舞。赵树理说要写就写这种人物。第二天一清早,赵树理领着一位农民模样的老汉来到招待所,向我介绍说:“这就是老潘。”随后我们攀谈起来,老潘的事迹确实感动人心。果然,不久后,赵树理的一篇报告文学新作——《实干家潘永福》在《人民文学》1964年一月号刊出,很受读者欢迎。

    那时候,每次当赵树理从北京回到农村,刚一进村,便被男女老幼围拢起来,问长问短,说东道西。有的向他报告村里的新闻,有的告诉他眼前出现的困难和问题。这家老婆婆邀他去,那家小媳妇拉他走,都希望他去自家的热炕头坐坐,拉拉知心话儿。他是一位扎根在泥土中的作家,他的作品无论是长篇小说《三里湾》、《李家庄的变迁》或中篇小说《李有才的板话》,短篇小说《小二黑结婚》、《锻炼锻炼》、《卖烟叶》等,都源于生活,带着浓郁的生活气息,散发着泥土的芳香,且富于生命力。

    赵树理也是一位多才多艺的作家。他十分热爱民间戏曲和曲艺。农村春耕秋播季节,他会在田间手扶犁杖、扬鞭翻地,边走边吆喝牲口,扯着嗓子高唱上党梆子呢!他会吹会拉会弹会唱,沁水农民都喜爱这个亲切而平易的“赵书记”。听说“文革”中,他每次被批斗回家后,依然自演自唱、自得其乐——以家里的地板当舞台,操起鸡毛掸子当马鞭,嘴里喊着锣鼓点,一圈一圈地跑园场,逗得小外孙也跟着他屁股后面转悠。他那是苦中作乐啊!

    1949年以后,赵树理曾在霞公府5号的北京市文联工作多年,那时老舍先生是主席,他是副主席,同在一起工作的还有汪曾祺、邓友梅、葛翠琳和王亚平、林斤澜等几位青年作家。他们在市文联协助老舍料理日常工作,创办和编辑新中国第一本曲艺刊物《说说唱唱》,影响了一代曲艺工作者。后来他又担任中国曲协的负责人,对新中国曲艺事业的繁荣发展起到了积极推动作用。当时,他虽然家在北京,却始终心在晋东南,根在农村,一年中的大半时间都在农村,跟农民群众在一起。

    为了永远的纪念,在中国现代文学馆花木葱茏的庭院里,有一座赵树理的雕像,常有读者前往瞻仰,向他致敬,献上一束束鲜花。人们不会忘记人民作家赵树理。

    哦,依稀往事,在心头……

    (作者为中国散文学会名誉会长,中国现代文学馆原副馆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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