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讲 道之「作用的表象」§(二) 当把修养境界上的「无」,说它是本,是万事万物之本,「本」这个概念,使我们马上想到它是个本体;因为是本体,是故它是实有,这个实有观念是这样出来的,且变成最高的实有。这样的实有是从主观的透示讲出来。这是第一层意思。 再进一步,牵涉到圣、智、仁、义这一方面说,道家就只有How的问题,没有What的问题。How就是作用上的观念,比如说康德的哲学里面最喜欢问:某某东西如何可能?如何可能是高一层的问题,事实上已经可能,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可能? 当我们说道家只有How的问题,就是说当它牵涉到圣、智、仁、义时,它不正面说什么是圣、智、仁、义。仁、义直接是道德的观念,圣、智是道德修养所达到的境界。道德修养的最高目标就是成圣人。但是道家并不先正面肯定有圣、智存在,然后再正面解释什么是圣、智。假如先正面肯定圣、智、仁、义,再进一步加以说明,这就是What的问题,「是什么」的问题。What的问题,即是一个存有问题,道家没这个问题。 道家只是「提到」圣、智、仁、义,并不正面去肯定它们,并加以说明(当然亦未正式去否定它们)。道家怎样提到?道家只是顺着儒家而提到。儒家正面肯定仁义圣智,它正面肯定,就要正面说明,儒家有这个问题。正面肯定、界定,就表示仁义圣智都是正面上的实有。 道家呢?好,你儒家说仁义圣智,道家就要问你如何善于体现仁义圣智呢?你如何把圣、智、仁、义,以最好的方式把它体现出来?这就是如何(How)的问题。 道家说「绝圣弃智」、「绝仁弃义」,并不是站在存有层上对圣、智、仁、义予以否定,这样了解是不公平的。这个「绝」、「弃」、「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学无忧」(注六),字面上看,好像是否定圣、智、仁、义、学,这样了解是不公平的,这样了解,显得道家太大胆了。否定圣智仁义,岂不是大恶?这真是异端了!但这样了解是不公平的。 如何来做一个恰当的了解呢?道家不是从存有层否定圣、智、仁、义,而是从作用层上来否定。「绝」、「弃」是作用层上的否定字眼,不是实有层上的否定。儒家是实有层上的肯定,所以有What的问题,道家没有这个问题,所以也不从实有层上来说「绝」、「弃」。 道家不从实有层上说「绝」、「弃」,那么是不是从实有层正面上来肯定圣、智、仁、义呢?也不是。所以我们可以说,道家对圣、智、仁、义,既不是原则上肯定,也不是原则上否定。从实有层上正面肯定或否定,就是原则上肯定或否定。道家没这个问题,那就是说道家没有What的问题。 道家只是顺着儒家,你儒家正面肯定圣、智、仁、义。好!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如何把圣、智、仁、义以最好的方式体现出来呢?什么叫最好的方式?你可以说出一大堆,说是学校教育啦!家庭教育啦!风俗习惯啦!就道家看,这统统不对,都不是最好的方式。所谓最好的方式,也有一个明确的规定,道家的智慧就在这儿出现。 你如何以最好的方式,来体现你所说的圣、智、仁、义呢?这是How的问题。既是How的问题,那我也可以说你是默默地肯定了圣、智、仁、义!当然可以这么说,但它不是从实有层上、正面原则上去肯定,它的肯定是作用中的肯定。我就给它找一个名词,叫做:作用地保存。它当然不是正面来肯定圣、智、仁、义,但也不是正面来否定它们。 道家既然有How的问题,最后那个What的问题也可以保住。既然要如何来体现它,这不是就保住了吗?这种保住,就是「作用地保存」,对圣、智、仁、义,可以作用地保存得住。因此不能把道家的「绝」、「弃」解错了。以前有人骂道家为异端,就是以为道家对圣、智、仁、义加以否定,不承认圣、智、仁、义,这样不是成了大异端了吗?这个了解,是不行的。这样了解,道家如何能成为一个大教呢?我以实有层和作用层之分别来解消这种误解。道家看重作用层一面,不看重实有层分析一面。在实有层上正面肯定,当然要对一个概念作正面的分析。道家没有这个分析的问题。分析,广义地说,就是分解。道家没有这个分解的问题。道家并没有分解地或分析地告诉我们什么叫做圣、智、仁、义。 道家说绝圣弃智、绝仁弃义,又说「大道废,有仁义」(注七),把道看得很高,落到仁义上已经很糟糕了,大道废,才有仁义,这样对道德当然有轻视的意味。这是表面上的字眼。但是整体上看起来,道家不是如此。现在把道德问题分别来看,用哲学词语来说,就是道家的实有层和作用层相混,没有分开。这个问题一落到圣、智、仁、义上,我们就说它不是原则上,或存有层上来否定仁义,来讲这个绝、弃。它乃是顺着是什么的问题,而来问这个问题:如何以最好的方式把它体现出来,这便是How的问题。「大道废,有仁义」,那便是没有道化的仁义,没有以最好方式体现之的仁义,只是分解说的存有层上的仁义。 道家讲无,讲境界形态上的无,甚至讲有,都是从作用上讲。天地万物的物,才是真正讲存在的地方。如何保住天地万物这个物呢?就是要从作用上所显的那个有、无、玄来保住。 有、无是道的双重性(double character),道有「有性」,有「无性」。有、无这个双重性是作用上显出来的。以无作为万物的本体,把无当做最高的原理。西方的最高原理例如idea啦,地水风火啦、原子啦、或者上帝啦,这些都是西方的形态,这一些说法都是实有形态的形而上学。 道家从作用上显出有性、无性,显出道的双重性,最高的是无。无是本,而对于这个无性不能加以特殊化,不能再给他一个特殊的决定(special determination),不能特殊化成为 idea 啦、上帝啦、梵天啦,也不能像唯物论把它特殊化成为原子、或地水风火等等。它就是的无,不能特殊化。这个无,就是作用上、心境上显现出来的,就是拿这个东西来保障天地万物的存在。 儒家对圣、智、仁、义有正面的分析,有正面肯定、原则上肯定,这就是属于实有层上的。圣人立教,最高的概念是仁,仁是生道,扩大到最高峰,仁是生生不息之道。仁是道德上的观念,因此也是实有层上的观念,以仁做本体,这个本体是实有层上本体的意义。可是道家道的有、无双重性,其中那个无性不能说是仁,不能特殊化而为仁。道家以无为本体,这是从作用上透示出来的,不能加以特殊化。无本来是从作用上透显出来的,就拿这个作用上透显出来的无,作实有层上的本,这两层合在一起,没有分别。这是道家的形态。 儒家则有实有层和作用层的分别,仁是实有层上的观念,不论是就着道德实践上讲,或是就着天地万物的生化讲。照儒家看道德秩序就是宇宙秩序,宇宙秩序就是道德秩序。仁本来是道德的,是道德实践之所以可能的最高根据,这是道德的秩序。但是仁无外,心亦无外,心外无物,仁外也不能有物。万物都涵盖在仁这个道德心灵之下,仁具有绝对的普遍性,当它达到绝对的普遍性时,仁就是宇宙秩序,从这里可以说一个道德的形而上学(moral metaphysics)。 这就是从实有层上说的啊!儒家以What的问题做主,因为有What的问题,所以有正面的肯定,有正面的否定。通过「是什么」的分析,对「是什么」有一个肯定,或者否定。譬如说否定罪恶,立礼以防恶,这才有客观的是非可讲。这就是实有层上的问题。 儒家是不是也有作用层上的问题呢?譬如说,是不是有道家作用层上那个「无」呢?儒家也有。从那儿可以看出来呢?从作用上讲无,儒家的经典也有。虽然不很多,但也是大家常想到的。在什么经典里边呢? 「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注八)。圣人也说:「予欲无言。」(注九)。易传里面也有,譬如说:「不言而信,存乎德行。」又如:「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注十)。这是从修养的境界上说。但是我们不能从这几句话说易传出于老庄,也不能说道家讲无是出于儒家的易经,这都是不对的。易传是晚出的,论语是记载孔子的言行的,但在论语之前,儒家经典也有讲无的。例如诗经、书经都有。诗经说「上天之载无声无臭」;文王「不大声以色,诞先登于岸。」书经里面最明显,大家也最喜欢引用。在洪范篇里面说:「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注十一)。无偏无党,这还老实一点,不像道家所说的无那么玄;但是「无有作好」,「无有作恶」就很玄了。这就很类乎道家的意味,很类乎道家所说的那些话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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