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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魔法的魔术师

 黑猩猩表哥 2017-09-13

手拍铁钉是一个惊险刺激的魔术节目,在表演前,我猛然发现道具失灵了。


这是真实故事计划的第 138 个故事


还有七分钟就要上台表演了,坐在舞台后面候场,我开着扑克牌,身边放着随身携带着的行李箱。和往常一样,我把演出的道具上好托,跟歌舞演员们开着玩笑。

那是2010年冬,我在这座南方海滨城市跑场子的第三年,也是进入魔术行业的第三年。

每当这座商业气息浓厚的城市里有婚宴、企业年会、新品发布会、车展时,组织方会第一时间通知我,给我留一个10分钟的节目。我根据日程,辗转前往演出。一个月平均三天会接一单,一次收费六七百元,月入六七千,算还不错。

几年间,我跑遍了温州周边十来个县市。我喜欢在所有喜庆欢乐的场合里表演魔术和杂耍,博在场观众一乐。当然在场观众看不看是另一回事,比如婚宴上的观众都忙着寒暄,一般都不怎么看,企业年会的观众就看得认真很多,这里民营企业发达,工人们一年就一次集体放松的机会,当然会全神贯注。

也有就算受邀也不会去表演的场合,比如葬礼,因为晦气,但有同行会去的。

和几乎所有上台表演的职业一样,魔术师的青春是在舞台后面拥挤的后台度过的。一场年会通常有很多个节目,魔术节目次序居中,但只要年会正式开始了,所有节目的演员都须在后台候场,等一两个小时再正常不过,所以才有了“青春都耗在了后台”这样的说法。

众所周知,手上功夫是魔术师的看家本领。除了睡觉,我几乎牌不离手,开牌是魔术师练手活的基础课。几年下来,我的家里有几百副牌,床上、桌子上、卫生间里都是,刚开始妻子嫌弃,后来也渐渐习惯了。你可别小瞧了这些牌,好点的牌,比如美国有种单车牌的扑克牌,专门用于纸牌魔术,一副标价好几千块钱呢。

这一天,我受邀来到温州一家鞋厂的年会现场。坐在后台,舞台上正在表演的是一个民歌独唱节目。过了一会儿,歌唱结束,掌声阵阵,主持人开始说起串词。

当传来“有请温州最年轻耀眼的魔术师闪亮登场”时, 配乐Rub You The Right Way 响起,我深吸了口气,走上前台,鞠了一躬,张开双手摆了一个pose。台下黑压压的,少说也有几百人吧。


一场10分钟的魔术节目会以舞台魔术开场,就是那种只展示、不说话的魔术。我先是变出了几只白鸽,台下响起掌声。我渐渐地找到舞台上的节拍,学着享受,想象自己在舞台中央闪耀着光芒。

有那么几秒,我会恍惚,想起在南昌那所建筑技术学校上学时,自己还是个土木工程专业的学生,每天学结构力学,算纵向受拉钢筋截面面积、分析超静定机构之类,而我最想算的,其实是自己内心的阴影面积。

学这个专业也是受家庭影响。我的父母是江西井冈山山区的农民,家里几亩地种了稻子和果园,文化程度都不高。我有个姐姐和哥哥,还在我上学时,他们已经在外面工地做建筑,于是顺理成章地让我也学了这个专业。

一切在冥冥之中都有安排。大三那年的高中同学聚会上,虎哥在我面前拿着把丝巾,说要给我变魔术,我盯着看,他刷地一下变没了。当时这个场面给了我长久的震惊,没了!竟然没了!我啧啧称奇,不相信这是真的,开始对魔术产生兴趣,每天下课偷着去网吧看教学视频。

魔术太有意思了。和枯燥无趣的结构力学相比,简直是上苍对我的救赎。大学毕业,本来要去工地的我选择了舞台。父母不理解,在他们眼里,魔术是骗人的奇技淫巧,但也拗不过我,没再说什么。

我一个人来到福州一家魔术馆,拜师学艺,边做学徒边做魔术培训,算是学成之后,我辗转到温州,开了自己的魔术馆,生活就此改变。

接下来是互动环节,我本来计划表演的是“钱入橘子”。这招从观众手中的橘子里变出百元大钞的游戏屡试不爽,很能带动现场气氛。

突然,一个声音冲进了我的脑袋:这招表演得太频繁了,换一个更有挑战性的吧。

我临时决定把表演换成“拍钉子”。魔术表演的现场往往由魔术师自己把握,无需与主持人商量,道具都齐全。现在想来,我那时20岁出头,容易被热烈气氛冲昏头脑,或者怀抱着一股年轻人特有的无知狂妄:魔术这东西,不过尔尔。

拍钉子,顾名思义,就是拿出一枚大铁钉,锐锋朝上,倒置于八个同款牛皮纸袋中的任一一个。魔术师找一个现场观众上台,把八个袋子调换位置,然后请上台观众随机选两个袋子,由魔术师拿手掌大力拍扁,示意大钉子像消失了一般,以此类推,直到剩下最后两个袋子,由上台的观众拍一个。当然,大钉藏身在最后那个袋子里。

相比于钱入橘子,拍钉子显然刺激很多,关键是能和现场观众一同制造有惊无险的效果。要知道,每当四周安静得只能听到观众在倒吸凉气时,我的心里开心极了。

我扫了一遍前排观众,请一位女观众上台,不是托儿,就是一位面相和善的普通女孩,当然,也千万不能是“奥客”。

“奥客”是闽南语,是我们的行话,指那类最让魔术师抓狂的观众。他们不但会在魔术师表演时乱说话,还会乱动道具。更讨厌的是,他们如果看不出变魔术的内在原理,会不停要求你再变一次,直到你把其中的秘密告诉他。有次,我在KTV里表演纸牌魔术,就遇到几个大叔抢下我的牌,我只能放弃表演,场面尴尬。

魔术给观众带来快乐,这一点像马戏团的小丑,但比小丑又多了神秘光环。很多观众对魔术的理解还停留在“骗人”这个层面,网上有各种揭秘视频,“奥客”也以戳穿魔术师为乐。

可对于职业魔术师来说,魔术是养家糊口的职业,和程序员每天敲代码、销售代表每天见客户、街头小贩每天摆摊吆喝没有本质区别,我们每天苦练手活,在电影院看电影手里开着牌,坐公交手里也开着牌。

有意思的是,我们从不在亲朋面前表演魔术,亲朋也不会央求我们表演,我就从来没有给妻子表演过,她好像也没有什么兴趣。这其中有几分予人为乐而己不乐的苦涩。

我们更不会和人打牌赌博,赢了对方会说你耍把戏,输了对方又说你个魔术师都输,何况赌博本身就有违职业操守。

我背过身子,让上台的女孩把八个纸袋打乱。四周静极,台下的观众屏住呼吸,好像猜到了这个环节的惊险刺激,后来的事也说明了确实是这样。

纸袋打乱了,我转过身子,这个时候,忽然发现道具——也就是铁钉下面的底座,失灵了!正常情况下,魔术师凭借道具,在表演前就知道钉子在哪个袋子,而现在,我也不知道钉子藏在哪里了。

额头上的汗涔涔地流下来,我的大脑有些空白。三年的从业经历里,还是头一遭在这么多人的场合出现差错。

魔术师不是魔法师,出现失误不可避免,上过春晚的刘谦和Yif都失手过。在私下的练习里,我已经忘了双手被烧了多少次,手指被割了多少回,但一次失误的后果很严重——魔术表演时埋了那么多包袱,不像歌舞和小品出现了失误还可以继续。一旦演砸了,晾在台上不说,还会砸了自家招牌,后者可是关乎生计的。

有些失误也是致命的。2011年,就有国外还有魔术师在表演电锯锯美女时出现了失误,作为搭档的妻子当场身首异处。

咚咚咚咚,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事已至此,只能铤而走险了。我决定赌一把,继续表演下去。

那是我二十多年人生中最漫长的几分钟,也是真正意义上的冒险。女观众已经选好了两只袋子,我双手向前,假装大力地拍扁了两只袋子,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

没有钉子。

汗从额头渗出,啪嗒啪嗒滴在地上。我频繁地把目光投向主持人,希望他能明白我的意思紧急救场。可即便我们经常在表演时合作,他也没有明白过来,相反,他还以为我是让他继续渲染。

主持人拿起话筒,介绍起拍钉子这么魔术怎么怎么危险,而我,神通广大的魔术师怎么怎么厉害。整个酒店里的气氛像在热油里滴了几点水,空前高涨起来,几百双眼睛就像蚂蚁啃噬着我的手指。

轮到第三个袋子了,我的手抖得更厉害了。那一刻,多希望它们从我身体分离出去,平时八面玲珑的它们此刻是如此被我厌弃。

台下,不明真相的观众老练地以为这是我表演的一部分,掌声再次响起。

我闭上眼睛,拍下了第三个袋子。

一只新鲜的大铁钉从我的指逢里窜出,锋利无比,像戳进我的眼睛。我用了好几秒来感知这只钉子有没有刺穿我的手掌,如果再偏几毫米,是的,几毫米,钉子就会刺穿右手手心。

台下是死一样的静,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我演砸了。我尴尬地笑着,脸上僵着的肌肉一条条地抽动,对主持人说:“我没骗你们哦,看吧,真铁钉哦。”

魔术以失败告终,600元的演出费更没脸要了。

回家休息了一段时间,那只钉子一直留在道具箱,也留在我心里,每次上台我都看他一眼,想起年轻气盛时的狂妄,想起生活中远比魔术更多意外,学着更脚踏实地地生活,对人生中各种措手不及保持敬畏。

生活是比我更神通广大的魔术师,他让我选择魔术,也让我碰了钉子,在他面前,我只能俯首帖耳,掌握着那一丁点小把戏。

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表演过拍钉子这个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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