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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欣赏】去乌镇,看望木心先生

 fjsfds 2017-09-14



初夏的乌镇,烟雨迷离,还有阵阵的凉意。踏上湿漉漉的青石板路,走进小巷深处,去看望木心先生。


十三岁的木心,就是在枕水而居的院落,听着乌篷船吱呀的摇橹声,读完了手头所能读的书。白发如霜的时候,他回来了,叶落归根,像少年时一样,住在古朴的小院里。品一杯龙井茶,尝一块定胜糕,和学生们谈文学和艺术,看水边的桃花开了,听三月间的春雨声和杜鹃鸣。


他22岁,拒绝了杭州一家学校任教的聘书,雇人挑了一担的书和画画的工具,上莫干山读书、画画去了。他不要常人安逸,温暖、舒适的生活,青春年少的他,早已决定要和艺术相伴一生,为艺术甘愿忍受冷清和寂寞。


如今,他的著作一排排静静站在书柜里,我用目光一次次抚摸过它们,拂过他的《文学回忆录》,这本书横亘在岁月深处,坚如磐石。


他的学生陈丹青整理他的《文学回忆录》,我读了数遍,认真记了厚厚的读书笔记。有时,静夜里忍不住再一次翻开它,听他如数家珍。从《诗经》《唐诗》《宋词》先秦诸子,讲到希腊神话、罗马史诗,再到外国文学。他讲尼采、莎士比亚、卡夫卡、巴尔扎克、毛姆,谈梵高、塞尚、高更,他也讲音乐,贝多芬、莫扎特、巴赫、肖邦——这是1989年木心先生在纽约为一群学生讲学,一开讲就是五年。他的学生中有画家陈丹青,作家阿城。对于五年的讲课,他笑着说:这是一场文学的远征。


纽约讲学时的内容,在木心仙逝后,由画家陈丹青用五年的时间整理、校对,而后编辑成书。送别先生时,陈丹青看着几本厚厚的笔记,他说:“我们真有过漫漫五年的纽约聚会?瞧着满纸木心讲的话,是我的笔记,也像是他的遗物。”恍然听见木心先生说,丹青最懂我。他们的师生情谊,山高水长。


如果说,文化是有经脉的,他仿佛一位习武之人,三言两语,举重如轻,就打通中西文化的脉络。他学贯中西,把中西文化信手拈来,融会贯通。木心从不仰望大师,不学院派,不说教,不迟疑,三言两语,斩钉截铁,如万马奔腾。他的语言如一幅素描,简洁明了,从容舒展,却掷地有声,充满了智慧和力量。他平视那些文学巨匠,平视一切现在和未来的读者,平视一切大家,解读他们的寻常人生。


他早年在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学习绘画,十九岁在杭州开个人画展。举办个人画展的照片挂在墙上,他穿一件毛衣,身材健硕,眉目如画,英气逼人。墙上有他在纽约的一张照片,中年的他穿着黑色的毛呢大衣,手里一根手杖,头上戴着一顶礼帽,目光如炬,潇洒而儒雅,脸上棱角分明,宛如一幅版画。一位民国文人穿越半个世纪的光阴站在我的面前。


我一直认为,只有几位大家,身上还保留着民国文人的气息,比如钱钟书、沈从文、杨绛、叶嘉莹。


站在乌镇西栅木心美术馆前,美术馆就立在水面上,蒙蒙烟雨中,倒影如画,宛如一座停泊水上的桥。美术馆的设计师是贝聿铭的弟子林兵,他的设计完成了木心最后的心愿。木心临终躺在病榻上,谈起他的美术馆,气息微弱地说:“风啊,水啊,一顶桥。”可是木心先生走了,没有看见他的美术馆有多美。


来美术馆参观的游人不多,三三两两,门票只有15元。我站在他的画前,一弯晓月挂在夜空,群山默默,寂静无言,仿佛月亮的光芒都是清冷的。他的画如此空灵,飘渺,有云烟苍茫之感。这是画吗?仿佛是历史的云烟一不小心流淌在画布上。他的画,仿佛他自己内心,灵性,洁净,内心无比苍凉。


在馆中看见他在狱中的手稿。“文革”期间,他数次被捕入狱,三根手指惨遭折断。有一次,被关进积水的防空洞里,阴暗潮湿,不见天日,如同地狱。他把写检查材料的纸张悄悄节省下来,写满他的小说和散文。


我低下头静静看着陈列柜中的手稿,每一张都密密麻麻,字如小米粒大小,写在粗糙的纸上。那穿越半个世纪的手稿,岁月侵蚀,纸张发黄变脆,字迹已经模糊,一张纸两面写尽,不留天地。这些手稿共计66张,共计65万字。


后来,他将手稿缝在棉裤里,偷偷带出监狱,交给朋友妥善保存,直到1991年,友人将手稿完整无缺交给在纽约的木心。可是,纸张被光阴侵蚀,字迹模糊不清,先生耐心辨认,只录出几篇散文《路人》《小流苏》《幸福》《谁能无所畏惧》等。


我站在一张张手稿面前,忍不住泪水盈眶。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带给一位艺术家多少精神与肉体的折磨和苦痛?是这些小米粒一样的文字,支撑他走过那些屈辱苦难的岁月。也是这些文字,给予他暗淡的生命一点点幽微的光亮。


看着这些手稿,我恍然想起画家梵高的画《星空》,梵高生命最后的几年,一直被关进精神病院里,只有一扇小小的铁窗,能让他看见外面的朝阳和霞光,也是那一扇小窗,让他看见夜晚湛蓝的夜空里漫天繁星,他才创作出不朽的杰作——《星空》。


文学是什么?我问自己,也问镜框里的木心。他说,是星辰,无论黑夜多么漫长,总有几颗璀璨的星辰闪亮着,照亮着人们日渐蒙尘的眼睛和心灵。听他轻声读诗:你终于闪耀着了么?在我旅途的终点。


木心的手杖,黑色的礼帽,读过的书籍,他喜欢的艺术大师的肖像,如今都静静安放在他的故居里。莎士比亚、尼采、伍尔夫,贝多芬——木质雕花的相框里有他们的照片。无论他走到哪里,从乌镇到纽约,他们一如芳邻,一直陪伴在先生身边。


电视中播放着他的录像,他坐在老屋里,谈笑风生,语声朗朗。他说话时,轻声细语,但是一出口就有惊世之语,醍醐灌顶,如大雪天遇太阳。


我喜欢他的诗歌和短句,那么干净而热烈,率真而明亮,睿智和风趣。他说:艺术是最好的梦;世上有多少墙壁呀,我曾到处碰壁,可是至今也还没画出我的伟大壁画。


除了灾难,病痛,时时刻刻要快乐,尤其是眼睛的快乐。要看到一切快乐的事物,耳朵是听不到快乐,眼睛可以。


他说:一个人到世界上来,来做什么?爱最可爱的、最好听的、最好看的、最好吃的。


听他在电视里幽默智慧的话语,忍不住拿出笔记本,细细记录。


他喜欢画家梵高,他的诗:“梵高在博物馆,我在路上走。”这是1983年,大都会美术馆举办特展《梵高在阿尔》,木心看画展后,写成此诗。1984年,木心在哈佛大学举办个人画展,2001年他在耶鲁大学美术馆举办画展。


这距离他19岁第一次在杭州举办画展,已经过去了近半个世纪。


木心先生说:“文学是可爱的,生活是好玩的,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他的一生,历经磨难,孤独漂泊,孑然一身,无妻无子。只有和文学、绘画、艺术在一起,和世间的一切的美相濡以沫,相携到老。中国文学史怎能绕得过他?


他说:人们看我的画,我看人们的眼睛。平时,画沉睡着,有善意的人注视着它时,醒了。


醒着的不仅仅是木心的画,还有他的灵魂。


细雨如丝,思念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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