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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夜工的女人

 上行下孝 2017-09-15
 田芳妮

    旺叔其实不想让女人兴梅夜晚去洗萝卜。
    虽说比起打包,洗萝卜算是个轻省活儿。旺叔还是觉得女人的手成夜成夜在冷水里泡着,总是不好。女人总归是女人,养家糊口食还是得男人去操卖力气。要是一个男人让女人去卖力,那还叫个啥男人。旺叔觉得自己上事终、下事毕,日子过得去就行,犯不着让女人去受那份罪。兴梅幺婶呢,想着出嫁的女儿都要添喜了,预备着体面些去当一回家家。何况自己只是在冷水里洗洗萝卜,又不是在冷库里打包。
    火烧坪的冷水也真是冷,跟才化凌的雪水一样,洗到下半夜,手脚冻得跟凌片似的,跟锚铁似的,一丁点儿知觉都没有。冷像一条蛇,钻筋骨。最难熬的是鸡叫三遍,这时候手木人乏脑袋沉,好几次自己都差点儿一瞌睡扎进萝卜池子里去了。嘴巴活泛的女人这时候就带头起哄,要兴梅幺婶儿唱个山歌儿赶瞌睡。都是夜夜在一起打工的老少姊妹,也犯不着忸怩,幺婶开口就唱:
    直嘎多吔,
    里嘎多,
    食比多吔,
    子弄多,
    丝巴大朵棉花榨吔,
    客里那耶打它朵吔。
    (歌词为土家语,汉语的意思是:要吃饭,就要种粮;要穿衣,就要纺棉……)
    一曲唱完,女人们觉得今夜的调儿挺新鲜。兴梅幺婶儿便说这种地地道道的土家语民歌,即使在我的娘家巴山也不容易听到了,不怪你们这些年少的姊妹觉得新鲜。只会唱汉语山歌的嫂子婶娘们就嚷嚷着要学。兴梅幺婶儿清一清受了寒的嗓子,一句一句教着,洗萝卜的女人一腔一调地学着,把瞌睡赶到巷子里去了。
    洗萝卜的女人们用山歌赶瞌睡的时候,冬梅独自浸在冷库的冷里,男人们的荤段子和冷库里堆码的萝卜一样,拥围着她。
    冬梅嫂子干的是给萝卜打包的活路。打包得把洗净沥水的大萝卜一条一条顺到蛇皮口袋里,一袋少说也得五六十斤吧。装码整齐,缝口,再扛到冷库四壁一壁一壁堆码齐整。初入库的萝卜要求温度拉到2℃。人着了夹袄,在冷库里忙碌,冷得瑟瑟,但萝卜喜欢这个温度。萝卜长在火烧坪高山田垄里时,常年就没遭热受燠,即使夏天最炎热的三伏天,平均海拔1800米的火烧坪也不会超过30度高温,加上昼夜温差大,萝卜白菜苞儿菜都爱在这高处不胜寒的地方愉快地生长。这清凉莽原上长出的萝卜跟女娃娃似的,娇气。扯出垄的萝卜24小时内不入库制冷保鲜,那你就瞧好儿吧,你就瞧着它白瓷娃娃一样的娃儿一个日头就叫它蔫儿成了大黄脸。再一个日头就让它起了褶皱的黄皮上布满霉斑,活脱脱一身“老年斑”,看没看样儿,吃没吃味儿。这样的萝卜只有倒贴运费直接拖到政府指定的垃圾场。谁叫火烧坪的地界上养出这么娇性的萝卜呢。因了这娇性,“力脚”们清晨就得去垄上使背叉打杵把它们背上车。因了这娇性,庄户得一遍一遍敬着香烟催着“力脚”们快走两步;因了这娇性,贩子得沉着脸拿压价挟着庄户加快速度。逼得急了,“力脚”们便要加人,加一个“力脚”便是加500元成本,何况已近中午,该下地的早下地了,上哪儿再去邀两个“力脚”呢?于是庄户深吸一口烟,咬咬牙,应了加两个“力脚”的账,只催天黑前把垄上的萝卜悉数装完。天黑定,各路人马从山包间蜿蜒而出的细长公路上回到巴掌大的高山小镇,火烧坪的夜晚像它的名字一样红火起来,沸腾起来。
    运载萝卜的车前四后八的轮子刚踏上磅房的界儿,洗萝卜的女人们便一个个仰着脸儿挥着手恳着让我们给你洗吧,我们洗得又快又干净。萝卜一车车运过来,洗萝卜和打包的人就只得夜夜连轴转。
    冷库里堆码的一色儿白嫩的白玉春萝卜。恰如它诗意的美名:白胜雪,质如玉,苗似春草破雪色。大凡干打包这活儿的清一色男人。酒肉养出的山里郎力气大,皮实,抗冻。冬梅也像男人一样去拼这冷活儿。冬梅嫂子是旺叔子的远房亲戚,是黄柏山黄金藏山下的媳妇,大高个儿,壮实,只闷声干活儿。男人们先前还顾着冬梅是女人,时间长了,冬梅一个夜工的活计比男人还多十块二十块的,男人们便在后半夜冷得哆嗦时讲荤话逗笑,臊冬梅的面皮。冬梅吭哧吭哧打包,一条条娃娃腿儿似的白玉春萝卜顺在半透明的白蛇皮口袋里,一边是匀实白嫩的根,一边是留着不盈寸长的翠色樱子,缝口,掮上肩头,萝卜瓷实,压手的孩子一样。
    冬梅不怕沉。
    冬梅一心想挣钱。
    冬梅家的儿子考取了武汉的一所大学,儿子在省城样样要花钱哩。省城啥都好,就是东西贵。就拿萝卜来说,咱火烧坪最白最直溜儿最标致最水灵的萝卜,有史以来卖得最贵的价也就8角一斤,可到了省城武汉,只要它还叫萝卜,价格就不会低于2块。儿子说他在水果湖菜场去逛过一回,随哪个都挂着“火烧坪萝卜”的牌牌儿,其实他一眼就能分出哪个卖的是正宗火烧坪萝卜。冬梅就打趣儿说你除了读书还晓得看相啊!儿子便说得头头是道,说你一看那几个萝卜根都分了岔,像扬叉,那就不是火烧坪沙土田里长的一根到头的“葱指萝卜”;再看那皮,那么厚一层纤维组织,皮糙面厚,一看就是海拔一千米以下的地方出产的。儿子高中毕业后跟着冬梅在火烧坪洗了一个暑假的萝卜,冬梅没想到儿子这一个假期的萝卜没白洗哩。想着争气的儿子,只要儿子有出息,只要儿子他爹的病情不恶化,冬梅觉得自己苦点儿冷点儿也带劲,日子有盼头。
    冷库对面留着火烧坪街面上唯一一栋土墙瓦盖的老房子,那是冷库老板他老丈人张士官的老房子。张佬儿养了一院鸡公,九斤黄鸡公、白鸡公、麻花鸡公、黑鸡公。鸡公一遍遍把夜从深黑里叫得透出黛蓝,叫过第三遍,冷库外面萝卜池子边便响起了山歌。冬梅愿意听这山歌,她做姑娘时时常在哼唱那些悠长的调子,在山歌里她对上了儿子他爹,那时他爹还是个棒小伙儿。山歌伴着洗萝卜的幺婶儿和打包的冬梅熬过了最冷和最后的黑,几十吨的萝卜一个夜工全躺到冷库里去了。
    冷库的老板从楼上下来,楼上窗户里飘出“中国好声音”的歌声。
    洗萝卜的女人和打包的男人数着这一夜赚到的钞票,裹紧夹袄急急散去。旺叔子旺了炉火,炊壶里熬煮的姜汤正在晨曦里飘出辛香。


磨道重重
孔帆升


    石磨,如胎盘一样深埋在家乡土地上,不是能让我想得起来的物件。之所以又提起,是因为“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字眼常钻入耳朵与眼睛。这与我经历的世道完全不同呀,我记得乡村从来是人推的磨。一个仅两三百口人的小自然湾,竟然有四五个扛神出菩萨的,可谓鬼魅横行了,但是即便如此迷信的地方,也没有恐怖到“鬼推磨”。
    小时听到大人讲故事,说磨在地狱里是执法机器,钟馗用它辗碎那些生前钻进钱眼里为富不仁的家伙。这种三观教育太印象深刻了,过耳难忘啊。
    在人间呢?作用不太说得清。农业社会里,磨必不可少,却又难得施展本领;磨这东西一出世,就注定了既费力,又不怎么能派上用场。有点像民国才子,抱负未实现,就被扫进历史角落。也有点像唱大戏与打鼓说书之于农人枯燥的生活,偶尔才在山村里吱吱嘎嘎唱一回。大众化,又并非家家必备。充裕一点的人家,会请石匠打个磨,不充裕的人家大可不必打,只需到要用磨的时候,拉下个脸皮说一声,平常里做人好一点,没有哪家不肯方圆的。
    磨是蛮撩人的,尤其撩鼻涕虫。小村庄里,谁家都一年难得看到它转几回。要么是逢年节,要么是要办喜事,要么家里请了帮工做农活,需要改善一下生活,磨才被刷洗干净,大姑娘坐花轿般被人请出。它一出场,乐坏的通常是小屁孩,这时在堂屋里搅屎棍一样乱窜,蹦跳着唱:“磨麦,请客,做包恰(吃),恰(吃)不了,担起走,担到高婆屋门口,高婆不在屋,小狗咬了脚。”大人还在磨呢,他们就馋得不得了,好似香喷喷的粑已到了嘴,还拿着走亲戚。没想到没孝敬到外婆讨着好,反被狗咬着了,乐极生悲。家里有了客人,好不容易“托福”,却落得个解了嘴馋惹了脚痛。
    平时,磨是个偷懒又乖张的哑巴,紧闭了嘴不吃不喝,屁都不放一个。你一年四季田里地里,屋里屋外忙得团团转都不见它踪影。磨磨豆腐,打打粉皮,做做粑,却没它不行,于是吱吱呀呀,就张开了嘴巴,却是边吃边吐,粗的进细的出。它只磨磨牙,咀嚼咀嚼,就粗精分离,白粉白米白粉汁沿牙缝漏下流出,落到磨架上的大笸箩上。
    平素里,磨又似一个长睡不醒的人,任你雀跃嬉戏在周遭,它就是眼睛都不眨一下;无论太阳月亮在身边穿梭,它就是一副呆样子寂然地蹲在堂屋角落。
    磨就是磨人。磨人大概是妇女发明的词。磨似乎天生是被家庭妇女使的,推磨虽不是重农活,可也够累人的。婆婆们端个凳子坐着,一手端盛着谷、玉米、小麦、荞麦、黄豆等料的筲箕,一手抓料,或是用勺端上浸泡得圆滚滚水灵灵的黄豆。时不时用手顺一顺磨眼边不肯粉碎的颗粒,推磨者则左弓右绷,前仰后合,像筛米一样推拉随着磨转出圆圈。身子不停地摆动,画着一个又一个圆圈,好像人跌进一个无底洞,永无出头之日地转,昏天黑地地转,怎么也数不清转了几多圈,每一天似乎都在原地踏步,日子永无起色。
    小时候我一直记恨继奶奶的苛刻与偏心,从不跟她讲话,见了连头都不抬,腮帮子倒是鼓鼓的,暗暗磨牙。我恨她是有道理的,只是看在眼里不想说而已。不知何时起,这个高傲的小脚女人低下了头,主动来帮母亲磨东西了,还时不时与她不喜欢的媳妇讲两句家常话,显出一家人的样子来。
    我猜这磨转来转去,让矮圆规脚、走路不稳的女人领悟了,山不转水转呀,她总有日落西山时,总有腿脚不便时,总要落到打下手的状况。要不然,她还能平和地与媳妇在一起待那么长,一待几个时辰?看着她落寞的神情,我的牙松了。我相信磨是可以磨平沟壑,消除仇恨的。
    磨在特定时代有法的威严,在以磨治村中起到杀一儆百作用。封建族长整家规的时候,只要断喝一声:“给老子绑了,沉塘!”,愤怒的人们就一呼而上,力拔山兮,把一两百斤重的磨抬了去,绑起犯了事的人就地正法!不给人留任何退路与生路,让你改悔的机会都没有。倘有好奇者深入乡村,对那荒废的臭塘感兴趣,要起底一个村庄的历史,也许能挖出一两个石磨,里面肯定有冤魂的罢?俗话说的“豆腐磨出血来”,大概就是苦于纠缠的结果,不依不饶的礼教之下,总是会出几个牺牲品的。用磨作惩罚工具,铁定了海枯石烂永不得翻身。可见,磨是可以封住家族耻辱,封住历史,声张正义的。
    某段时间,磨还是照妖镜,可帮助人识别“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当年邻村有个地主家,男人吓得带着儿子逃到台湾,女人跑不了。当地革命群众居然把女人吊在梁上,脚上绑着个石磨,拷问敌特有何消息。如今这被吊的女人九十多岁了,还十分健朗清爽,数说过往,居然只有轻轻的叹惜,尔后仍感念屋场下人的情谊。
    在水源与竹木丰盛的山村,会有大水磨。水沟边矗立着,有一人多高,五尺直径,靠的是水来冲,水不停地流,推动轴承转动,巨磨就自动转起来。这样的磨除了生活用途,还是生产工具,比如辗竹片,造火纸。它是一个时期的先进代表,解放了生产力。水磨的威力与神奇,够人膜拜的,于是乎,有的村干脆就叫水磨。机械化以来,磨基本上就消失了。即使谁家有一只磨,那也是落满灰尘,早就被什物埋压得不见天日了。巨磨早已退出历史舞台,孤寂地立在村旁变成了卫兵,成了路标,等待那些一年四季在外的人抚摸。

临风望秋雁

宫凤华

    清少纳言说:秋天最美是黄昏。夕阳照西山时,感人的是点点归鸦急匆匆地朝巢里飞去。成群结队的大雁在高空中比翼联飞,更是叫人感动。夕阳西沉,夜幕降临,那风声、虫鸣听起来也叫人心旷神怡。
    秋意阑珊,北雁南翔,清碧如洗的天空便出现了雁阵。那排黑色的诗行灵动了整个乡村,慰藉着我们充满沧桑和苦难的内心。
    洁白的芦花,唢呐一般,吹奏凄婉动听的歌谣。那时,我们踮着脚,张开双臂,吟出动听的童谣:“雁鹅来,雁鹅来,雁鹅雁鹅说我乖……”大雁翩然而行,不时发出“嘎嘎”的叫声。一会儿呈“人”字形,撑开的双臂,翩翩舞动,如青衣花旦挥起的水袖;一会儿又呈“一”字形,像一条长长的扁担;一会儿又呈“之”字形,如田野里的蚰蜒小路。等到雁行在我们的欢呼声中渐渐消失在天边,我们才在母亲长长的呼唤声中怅然若失地回家。
    大雁扑闪着双翅掠过雨花石般清清纯纯的天空,点点倩影投映在清澈的河水里,形成怪诞的象形文字。它们是纯粹的原野之鸟,生长在农民的精神里。在田间劳作的农人忽闻雁唳长空,忙挺腰拄锄凝望。那高亢嘹亮的鸣和之声汇成激越的浑天清响,久久回荡于旷野。雁鸣声散溢在田野的赭褐里,有了锋利的滑音,有了叶汁的水润,有了一种激情四溢的高扬。
    有时,它们隐入深密的苇丛。芦花犹如高雅素洁的淑女,欲语还休,飞扬中透着灵性,柔顺中隐含着傲骨,让人心生愉悦。孤寒凄清的月光里,那芦花如雪的苇丛因栖息大雁而变得美丽诱人,如一袭妙不可言的梦。阳光里,它们更像是一些空灵的幻影,来去无踪,又如饮风吸露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飘忽不定。
    生活在明清丽质、炊烟牧歌的乡村,大雁确乎是很难见到了,是它们躲避着我们,还是我们疏远了它们?
    雨声淅沥的夜晚,打开线装古籍,总能看见大雁从唐诗宋词中翩跹而出,从王勃的“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到李清照的“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从卢纶的“露如轻雨月如霜,不见星河见雁行”到朱熹的“据鞍又向冈头望,落日天风雁字斜”,大雁自在地飞舞,撒下一路盎然的意趣。
    大雁距离我们生存的家园已经越来越远,我们很难觅见她们轻盈俏丽的身影,很难聆听她们圆润娴熟的鸣唱。昔日伙伴,也像大雁一样离村庄和家园越来越远,走进浮躁而喧嚣的都市。聪慧灵秀的村姑们都出嫁了,蝴蝶一样,向着村外的姹紫嫣红飞去,留一片澄澈的蓝天,横亘在乡村的场院里,以及乡亲们倚门倚闾的心坎里。
    秋风飒飒秋水寒,我被浓浓的秋意裹着、浸着,心盛开成一朵洁白的睡莲,透着芬芳和禅意。一有闲暇,我便徜徉在故乡的田塍陌头,怀着一种宗教般的情绪,撷拾遗落在乡野深处的善良和悲悯。
    闲静时光,我总是仰望高远纯净的天空,我总盼望着大雁们能音符般地飞进我宁静的双眸,飞越我纯净的心灵,并以一种圣洁灵动的姿态与我相亲相爱,与我共度云淡风轻的年年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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