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得在网上看到过多少类似的问题了,老子是无神论者,是唯物论者,是超前于时代的智者等等类似的观点,也经常出现。不过我们讨论老子,还是要站在老子那个时代,以理解他的著作《道德经》为基础,同时结合当时流行的学派观点来看。 老子是唯物论者吗?很明显不是。不要说老子,就算当时的科技先锋墨子,敬鬼神而远之的孔子,也都不是唯物论者。对于中国人来说,从古至今,精神始终都是排第一位的。老子说的“死而不亡者寿”,庄子说的“逍遥”,墨子说的“天志明鬼”,孔子说的“祭神如神在”的至诚,都是精神层面上的。 《道德经》通篇出现过好几个以“物”为主语的句子,但无一例外都是贬义。如“物或恶之”,类似于“是个人就不会喜欢”的意思;“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表示对属于“物”的这类人的无知而无奈。 为什么会把人归属于“物”呢?因为他们没有自己的独立精神和思想,故而为物,不过是个“东西”而已。包括“有物混成”,“其中有物”,也只是“东西”的意思。取“物”之有形有象之意,用于指代“道这个东西”。 再无影无形的事物,只要我们的意识能够接受得到,就可以把它形象化,比如“风”,比如“气”。而道在我们意识中的形象,是一种恍恍惚惚的存在,用“物”来指代它,只是为了方便言说而已。 《庄子》说老子喜欢的是“以无极无限的本源之道为精微,以有极有限的具体之物为粗鄙,以积蓄为不足,恬谈地独自与神明共处。”(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庄子·杂篇·天下》) 既然有极有限的具体之物在老子眼中是粗鄙,那老子又怎么会成为一个以粗鄙为本源的唯物论者呢? 老子是无神论者吗?《道德经》中只有一处提到“鬼”,第六十章“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人。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还有三处提到“神”,第六章“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第二十九章“天下神器”,第三十九章“神得一以灵”。 天下为什么会是“神”器,因为它拥有自己的运行规律,自行运转不息。神,在老子的眼中是可以独立运转的、无形无象的东西,也就是“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之物。故而“谷神不死”,只要天地间的这个“神”还在,还能持续运转,就会有源源不断的万物造生出来,如同“玄牝”。 人也同样有“神”,可以独立思考,运转精神。故而“死而不亡”者寿,死去了形体,精神仍然能在人间运行不衰的,这才是真正的长寿。老子、庄子、孔子这些人物,他们不正是做到了真正的长寿吗? 神,如何能得以不死,得以有灵,在于得“一”,也就是得其道。“道”,才是天下众神之根基,失去了它,神也就不再有灵,“而恐歇”,要歇菜了。 为什么“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人之所以会去崇拜鬼神,是因为他不明“道”。山神也好,水神也好,圣人也好,它们之所以会被众人当成神来崇拜,正是因为它们有灵,有灵是因为有道。故而人如果得道,行走天下就不再需要求助于鬼神。相对于道来说,鬼神不过是道之使者而已。 因此,老子承认有“神”的存在,道是神,天是神,地是神,人也同样是神。故而“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 但老子认可的这个“神”,却是非人格化的神,人如果得道成神,也同样会去人格化。我们在老子的文章就可以看出“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的味道。因为“天道无亲,恒予善人”,求它拜它信它,它并不会因此就对你格外亲近,它只亲近明道且善用之人。 儒家和墨家的鬼神观墨家有一段批判儒家“四政”的文字,十分精彩,同时阐明了儒墨两家的要义。墨子指出了儒家四处“足以丧天下”之政: 其一,儒以天为不明,以鬼为不神,天鬼不说,此足以丧天下。(儒家认为天道是很远的,不足以言人事;认为鬼神是不灵的,不足以明赏罚。对天志和鬼神避而不谈,只此一点,就足以丧失天下。) 其二,又厚葬久丧,重为棺椁,多为衣衾,送死若徙,三年哭泣,扶后起,杖后行,耳无闻,目无见,此足以丧天下。(又崇尚厚葬服丧三年,荒废事务,足以丧失天下。) 其三,又弦歌鼓舞,习为声乐,此足以丧天下。(又喜欢歌舞音乐,享受靡靡之音,足以丧失天下。) 其四,又以命为有,贫富寿夭、治乱安危有极矣,不可损益也。为上者行之,必不听治矣;为下者行之,必不从事矣,此足以丧天下。(又认为贫富贵贱天注定,不能人为作出更改。上位者听了,就不会再重视治理国家,下位者听了,就不会再去努力工作,足以丧失天下。) 除此四政之外,墨子还认为儒家的思想是很矛盾的,“执无鬼而学祭礼,是犹无客而学客礼也,是犹无鱼而为鱼罟也。” 认为没有鬼神却又要去学习祭祀之礼,就好像没有客人却要学习待客之礼,没有鱼却要去结鱼网一样。祭祀之礼,本为敬畏鬼神而起,现在既然已经不再信奉鬼神,这些礼就会沦为虚无,最终变成虚伪的行径。这就从根基上摧毁了儒家之礼的正当性。 从墨子之言可以看出,当时之儒家,是不信鬼神,也不言天志的,所以后世之儒才会放言要“为天地立心”。因为在儒者眼中,天地是无心无神的,只是一个可以任人摆弄的物件,人力胜过天志,人心胜过天心。因此儒者,实际上崇信的是自己。 但墨家与儒家就不一样,主张言天志,明鬼神。墨家善长用天之意来言说自己的志向,比如:“天之意不欲大国之攻小国也,大家之乱小家也,强之暴寡,诈之谋愚,贵之傲贱,此天之所不欲也。”这一说就指出了“兼爱非攻”是属天意,人力不可违。 在这方面,墨家比儒家高明,至少在当时普遍敬畏鬼神的氛围中,是很有群众基础的。儒家后来可能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在汉朝时作出了修正,大谈天人感应。但儒家仍还有一桩怪异之处,认为天地无心,却又崇信天命,认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所以从这种种矛盾处可以看出,即使孔子所学的圣人之道明确告诉他,天无志,鬼不神,他的意识仍然没有和当时人群的普遍认知相差太远。敬鬼神,哪怕敬而远之;畏天命,哪怕“子不语怪力乱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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