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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岁的鲁宾斯坦访谈丨“我不会去怕任何东西,不顺心、没有钱,或是没有得到女人的爱情;我总会给自己勇气...

 蒋龙章 2017-09-19




九十岁的亚瑟·鲁宾斯坦是当今世界的奇迹之一。简单地说,他是一位音乐巨人,拥有解读音乐的非凡天分、神秘的记忆力,在琴键上有一种独特的甜美的歌唱性的声音。这些年来,或在数以千计的现场演出中,或在电视上,或通过录制极受欢迎的唱片,他的演奏传递出来的情感感动过上百万人。不过鲁宾斯坦不只是一个音乐家,九十年让他养成了自己的生活品位,包括饮食、葡萄酒、艺术品、油画、雕塑、哲学、书籍、旅行、朋友和家庭。他仍然充满活力、健康、积极,正在完成回忆录的第二卷,住在离巴黎时尚的福煦大街不远的这间别具一格的房子里,这是他最爱的城市。对我而言,作为一个人的亚瑟·鲁宾斯坦就像作为音乐家的亚瑟·鲁宾斯坦一样的令人倾倒。



Rubinstein:不论你是否相信,我对生活的热爱是无条件的。看这儿,我很清楚自己现在既没法读书也没法写字,我失去了视力的中心,看什么都不清楚,而我还能生活,并没有变成瞎子,因为我仍看到周围的一切事物,所以有些事情——不多的事情——我还可以独立做。我想谈谈生命中一种新的美。视力正常的时候,我读了太多的书,有些书本不该读,因为里面没有足够的智慧。这些书让我浪费了时间,让我不能研究和演奏更多的音乐。我从来没有时间去听真正真正美妙的作品,我没法去听音乐会因为需要独自旅行和演奏。现在我有数不清的唱片要听,我花了不少钱买这些唱片。我听到了马勒的交响曲,和其他同行的美妙演奏,有小提琴,有钢琴,有四重奏、五重奏。他们演奏得不好时我会生气地跟他们讨论,当然我是在内心中跟他们讨论因为他们不在此地,但是我相当享受这样的新生活。

鲁宾斯坦演奏肖邦《第二谐谑曲》




  • MacNeil:在你的《我年轻的岁月》一书中,你说你很小的时候就记住了一句格言,用波兰语说叫做“Nay Domshe”。

Rubinstein:对,“Nay Domshe”,这个翻译起来并不容易,因为它在波兰语中更为强烈。但是这句话实际的意思是,我永远不会让步。我不会让步。说不让步显得有点弱,应该更有力量一些。没有合适的英语词汇能表达,或者说我要抗争,要勇敢,要强大。在我的出生地罗兹,我目睹了俄国哥萨克骑兵的侵略,那时我学会了这句话。当时我还很小,在上小学,大概七岁。我们要逃脱这些哥萨克骑兵血腥的鞭打,我们相当的恐惧。但是我学会了一些东西,我必须在内心中建立自己的勇气。我试着鼓励自己不要惧怕任何东西。我真的不怕任何东西。我不会去怕任何东西。不会怕。我也忍受过,承受了很多苦难,这里或者那里不顺心,或是没有钱,或是没有得到这个或那个女人的爱情,或是音乐上的失败和成功,或是你想要的任何东西。但是我总会给自己勇气。我发现这也许跟我的种族有关,从童年开始我就以自己是犹太人为自豪,以我们两千年中流亡的勇气为自豪,以我们伟大的性格和对自身宗教、民族的执著为自豪。我们是唯一保存了古老生活方式的民族。




  • MacNeil:可否谈谈你的音乐?当人们说起,你是本世纪最伟大的钢琴家,你相信他们吗?

Rubinstein:我不仅不相信,而且对于这样的说辞很气愤,因为这是绝对的完全的糟糕的没有意义的话。从来就没有这样的东西,什么最伟大的钢琴家,不论任何时代、任何人、任何事物。艺术中没有任何一样可以成为最好的,它们只是不一样罢了。我给你讲讲我的理论,任何艺术领域,美术、雕塑、音乐、表演、作曲等等,总之只要是被称为艺术家的人,或跟艺术有关联的人,我不认为必须要有模式化的丝毫不差的某种个性。艺术家必须做自己而不是任何别的人,就像乔·史密斯就是他自己,没有任何别人能成为他。说到我,有人要说是第二个李斯特或第二个帕德雷夫斯基,“第二个”本身已经错了。如果谁是“第二个”,就完全不是优秀的钢琴家,而是个模仿者。艺术家一定是独立于世的。如果我问某人,你认为谁是人类史上最伟大的人物,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提香、维拉斯奎兹或伦勃朗,你怎么说?(MacNeil:这确实荒谬)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是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中只有他自己。我曾经到荷兰看伦勃朗的纪念展览,350多幅画作并非全部但确是大部分作品,看后我相信世间绝无第二人有此才华。但是几周之后,又有一个维梅尔大部分作品的展览,我产生了完全相同的感觉。后来我又看了提香的展览,也是同样的感觉。他们创造的世界是自己的,独一无二的。贝多芬的世界是自己的,莫扎特的世界是自己的。不会有很多个莫扎特,或是谁像莫扎特。我作为钢琴家是有自己风格的,这种风格有很多人喜欢,甚至会激发出他们自己内心的情感。但是另外一些人会被另外一些钢琴家感染,一个又一个不同的钢琴家。谁能说谁是最伟大的呢?这个话没有意义,我很不喜欢。

阿图尔·鲁宾斯坦演奏格里格《a小调钢琴协奏曲》




  • MacNeil:我们即将听到你的格里格A小调钢琴协奏曲的演出,能否说说你如何看待这首曲子?这首曲子对你的艺术生涯有什么样的意义?

Rubinstein:呵呵,有意思。你是说格里格吧?(MacNeil:是的,格里格A小调协奏曲)关于格里格有一个有意思的糟糕的故事。我师从一位非常严格的德国教授,他是勃拉姆斯学派,或称勃拉姆斯-约阿希姆学派(注:后者指Joseph Joachim,勃拉姆斯唯一的小提琴协奏曲就题献给他),这是相对于李斯特、瓦格纳等人而言,这是我的音乐成长的背景。在那个时代,格里格还是个小人物,一个可以被忽略的人,演奏格里格协奏曲的钢琴家也被瞧不起,“他弹了什么?格里格吗?哦好吧……”,我就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然后我来到了美国,那时有人针对我的柴可夫斯基协奏曲录音争辩不休,是关于我的唱片公司。他们想在那场争辩之后安慰我,说要请我来演奏伟大的格里格协奏曲啊,说这是在美国最畅销的古典唱片,美国人很喜欢。我说“这个……这个协奏曲……不是特别的……重要吧……”,然后我的妻子,她总是能照管好重要的事情包括钱的方面,她买了一本格里格协奏曲放在钢琴上,我非常愉悦地弹了一遍,我是说,我三天后学会了这首曲子然后马上录了唱片,是跟奥曼迪(注:Eugene Ormandy)和费城交响乐团合作。后来,又一次拉赫玛尼诺夫在我家进晚餐,他跟我说格里格协奏曲是史上最优秀的协奏曲。我虽认为这样说有点夸张,但这协奏曲却能启发拉赫玛尼诺夫这样的人说出这样的话。

Rubinstein:我现在老了,我时常在想,我的音乐生涯取得的这一点成功的原因何在?我的钢琴技术不如大多数钢琴家那样好,我从没像他们那样拼命练习,他们的钢琴技术非常完美,我知道一些现在的年轻钢琴家,没有人能比他们的技术再好了。但我听到他们以那样的方式演奏时,我提出一个小问题给他们,我说你什么时候才会开始演奏有音乐性的东西?创造真正有音乐性的东西是我最为关注的,音乐性是形而上学的。油画就摆在那儿能让人看到,雕塑也能让人看到,诗歌写在纸上能让人看到,音乐写成谱子能让人看到但是听不到。音乐的存在不仅依赖于创作者,还要有另一种音乐家——诠释音乐的人,我正是属于后者。我称诠释音乐的人为才华出众,称作曲家为天才——只要确实是伟大的作曲家。但是我经常注意到一种奇特的现象,我注意到音乐会上当我走上台前,想象一下这个画面有点荒唐,像我这样的身材又胖又小的人,穿上晚礼服站在那里,看上去像个葬礼上的表演者,而钢琴看上去就像个小棺材。听众坐满了音乐厅,他们来之前享用了很好的晚餐,到来之后女人们相互打量对方的礼服,男人们主要在考虑白天的工作或体育比赛或别的什么。这些就是我的听众,未必能全身心投入音乐或了解音乐却喜欢和热爱音乐的一群人,这正是一个很有难度的命题。我必须hold住他们的注意力,只能依靠我自己的情感而别无他物。我不能向他们观望,不能给他们做鬼脸,不能告诉他们说“精彩的时刻就要到来,快来听,这是很棒的作品,哈哈哈”。所有这些都不存在,我只能演奏,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琴键。然而,有某种电波、某种神秘的东西从我身上生发出来——确切的说是从我的情感中而非身上——你喜欢的话可以称之为灵魂,我不知道灵魂意味着什么但却是经常用来描述音乐的词汇,谁也不知道灵魂真正代表着什么。姑且称为灵魂吧,能投射出一种神奇的东西,我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它把听众都放到我手里,有那么一个瞬间我能感到他们都在这儿,让我能做成任何事情,我可以用空气中一个小音符把他们都hold住,这让他们无法呼吸因为他们在等待下一个瞬间里音乐的样子。这是一个极精彩极精彩的时刻,并不是每次都会出现,但一旦出现,就成为我们生命中一个伟大的时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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