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山区的山,多半此起彼伏,不断延伸,不断攀升,当登高望远时,会给人一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觉,也会给人一种“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的感受。我的家乡的山也不例外。
我的家乡坐落在一座厚实的大山山脚,从村落往后龙山攀爬,一峰紧接一峰,一峰高过一峰,向着更加深远宽广的大地延伸覆盖,仿佛是铺在平地上没有边际起伏不断的地毯。山的西面是一面笔直下坠的绝壁,陡峭决绝,赫赫有名的诸葛洞便内置其中,悬在绝壁半腰。
我的童年,大部分时间是在山间度过的。上山放牛、打柴、打蕨菜、割草、摘兰草等等,都是我喜欢的事情。在山间,当松涛阵阵,春风温柔地轻抚脸颊,有一种无限享受的惬意。如果放在唐代,此刻的我或许会遇到贾岛,在他寻隐者不遇焦急万分时,也会向我打听一些消息。不过,此刻的我,多半是不愿意被人打搅的。放任黄牛在深山里追逐那些新生的鲜嫩的美食,爬上一座高高凸起的岩峰,盘足而座,任春风轻抚,静静欣赏眼前美丽的风物。眼前是一座连着一座延绵起伏的山峰,被春雨洗刷后的,漫山鲜绿,偶尔有些零散的粉色野生樱花和白色木姜子花点缀其中,仿佛上天特意精心为它准备的新衣妆,让它顿时清新俊逸,玉树临风,容光焕发。此刻,它的心情一定也是起伏不定的。山峰向前延绵,渐行渐低,当它即将接近田园坝子时,它的心情突然平静下来,仿佛世人顿悟进入佛陀静修状态。面对偌大的一片金色花海,它停下了前进的脚步。
山的脚步停了,我的脚步还没有停下。我在腰间绑缚上一个老旧的弯篓,拿上一把柴刀,便向着大山更深处进发。越过一座山峰,再越过一座山峰,美丽的山色在倒退,更美丽的山色逼近眼前。突然,一山的鲜绿倒置在我的视野里,把我包裹得严严实实,仿佛梦境中悬身半空困在对称的迷幻空间里的情景。此刻,我正兴奋地撑着一只小船,荡漾在山间一池清澈的春水里。水是山的眼睛,能让山看清自己的模样。当船桨在水面划行,春水泛开的波浪,让山色变得更加迷幻,朦胧。感觉那些躲藏在波浪里鲜绿,开始变得紧张,试图掩盖本真的模样。或许它们都是上天派给大山的精灵,早已察觉到我此行的目的。而大山,开始“哗啦啦”呼喊传话,从一座山传到另一座山,波浪里的鲜绿变得更加动荡不安。当我靠岸踏上大山的脊背,山便假装沉睡一动不动,漫山的呼喊也随风吹散。
与山走得近了,在山里呆得久了,山便与我亲近起来。山纵然容纳生灵千万,但能够倾听深交的朋友甚少。它很寂寞,呜呜的风声是它穿越时空,跨越几个世纪的哀叹。它对友谊渴望异常,它对朋友笃定情深。它每天都在等待,等待我踏上它的身躯的第一声轻响。然后企图把握紧紧抱住我,不再放手。它送给我一把蕨菜,我嫌太少,它就让一坡都长满蕨菜,任由我兴高采烈地采摘。它送我一支百合,我说不够,它便忍痛割爱,任我在它的身上开刀掘口,挖出深埋在黑土和石缝里的百合瓣。它长了一洼的青草,我怕黄牛吃不饱,它便让芭茅一峰接着一峰地铺张开来。
家乡的山,慢慢地在我的眼里矮了下来。纵然它千峰相连,漫步穹苍,但在我的心里它不再高高在上。有那么一次,我亲吻了它的脸颊,它却毫不客气地在我的脸颊上划开了一道口子,美其名曰歃血为盟。于是,我与山结下了深深的情谊。
多年后,客居县城,每每读到王安石的《游钟山》:“终日看山不厌山,买山终待老山间。山花落尽山长在,山水空流山自闲”。便开始想念家乡的山,怀念起那些与家乡的山笃定情深的童年往事来。 [责任编辑:朱鹏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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