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佛山杂记

Winfred吴 2017-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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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州有座真佛山，见告于杨民兄。杨民兄在达州挂职，真佛山是当地最有影响的宗教旅游名胜。不仅如此，杨民兄还带给我一些材料，希望我能抽空过去看看，这座号为“三教合一”的名山到底特色何在？

很多年前曾经去过达州，是从重庆绕道去的。现在的达成铁路，不用那么麻烦，四个小时也就到了。但去真佛山，还有几十公里路程，被安排在了第二天。

真佛山原叫高坪寨，海拔700多米，为大巴山支脉。道光时期，一位名叫蒋成寿的农民，像我们少年时期崇拜的牛虻一样，失踪多年以后，转身回来成了“佛爷”，把这山上旧有的关帝庙改建为德化寺，收徒传教，种药行医。传说蒋佛爷很神，既能断人休咎，又能救人治病，被当地人誉为“真佛”。后来，一个名叫孙益廷的知府，年过半百膝下无子，带夫人来德化寺并吃了蒋佛爷赠给的桃子，如愿怀孕得子，由是大兴土木，并亲书“真佛山”金匾一块，高坪寨就此改名为真佛山，成了达州一带著名的宗教胜地。

在杨民兄、旅游局、宗教局等等领导陪同下，从山脚到山顶全部走了一遭。虽然有关部门已经将其打造成了“三教合一”的名山，却实在没有给我留下多少深刻的印象，也许是类似名山见得太多。在《西南寺庙文化》里，我曾举过云南通海秀山的例子。放眼全国，此类名山更是枚不胜举。著名的泰山，很早就是封禅拜岳的圣地，东岳大帝、碧霞元君在道教里的名头更是响得吓人，而灵岩寺在隋唐曾是著名的“四大寺院”之一，与浙江天台的国清寺、江苏南京的栖霞寺、湖北江陵的玉泉寺齐名。还有南岳衡山，这座祝融的圣地，曾经是道教上清派的诞生地——有黄庭观铭记此事，又曾孕育过湖南禅——有福严寺、磨镜台作证，都是档次极高的文化名胜，岂是真佛山所可比拟？

一遭下来，整座山上就数德化寺最有味道。重檐飞角的八字门非常别致，不像一般的寺院山门，倒与旧时的公馆会所颇肖。进了山门，第一重殿为玉皇殿，四大天王陪侍两侧，是一种从未见过的造像配置。传说玉皇大帝是蒋佛爷的护法神，蒋佛爷修德化寺成曾经亲临祝贺。面对玉皇殿是一座戏台，明明白白地彰显着此处的民间信仰色彩——只在民间信仰的庙里，才会面对神殿修建戏台，以便演戏酬神。再往里走，中轴线上是一座土丘，上立一座三层石塔，内葬蒋佛爷的大女婿禅安。墓塔的顶层已被掀去，塔盖、塔刹斜放在墓塔的旁边。船福法师怀疑当初就没上顶，原因或是不想让塔高过前殿的玉皇。假语村言，姑且言之，姑且听之。到天子殿，恍然感觉是在大邑的刘氏公馆门前。八字门两边的砖雕十分讲究，听船福法师介绍，每块都有故事与传说，而且两两相对——如苏武牧羊对大圣耕田之类。殿内供奉阎罗天子，两旁分设十殿，多是后来的补塑，水平不是很高。殿后两侧尽为塔墓，并呈四方模样，似椁非椁，似塔非塔，葬的全是蒋佛爷弟子，多为四人合葬。由中过百步梯，进入寺院的中心——“俨然天竺”。砖石混合结构的山门，依然如八字张开，向里别出心裁地建一西式阁楼。想起崇州光严禅寺正院里的罗马式廊柱、乐山凌云寺里的西式配殿，怀疑清末民初寺院或有一个普遍的模仿西式建筑的流俗。穿楼拾级而上金刚殿，供奉文昌帝君与关圣帝君，并以佛教的“八大金刚”陪侍，也是一种闻所未闻的造像配置。面对金刚殿的一座戏台，比玉皇殿院的小，证明金刚殿里的诸神也好看戏，却是更有档次的堂会。如果说整座德化寺都与传统的佛寺相去甚远，在金刚殿院，这种感觉你会特别突出。分明就是一处精致的富人庭院，哪有半分佛寺的样子？船福法师认为此处景致最好，让我一定留影一张。再往后走，就是大雄宝殿了。但你千万别作普通的联想，因为那里供奉的除了释迦牟尼之外，还有弥勒、药师与神农。而最卓异的，是释迦牟尼身后的“人忠孝一佛”与“花园古佛”。所谓“人忠孝一佛”，说白了就是蒋佛爷自己。或许害怕蒋佛爷孤单，又生造出来一个花园古佛。说是蒋佛爷父亲生病，蒋佛爷五次割股煎汤。其父病愈后，股汤尚未喝完，泼于园中，立马生出一尊佛像，也就有了花园古佛。按照船福法师的说法，释迦牟尼、弥勒等等都是后人为了应付正统佛教而强塞进去的，原本只是蒋佛爷的天地。旁边的观音龛里，与观音平起平坐的“西莲圣母”，又称“孝善功德佛”，其实就是蒋佛爷的老婆。大雄宝殿两侧，一为观殿，一为新佛殿。观殿供奉如来、明珠、金莲、青天、金杯五佛——如来是“人忠孝一佛”的法身，也就是蒋佛爷；其余四佛，全是蒋佛爷的公子。新佛殿供奉青气三象万化佛、云亮金象明童佛、西云盆莲金杯佛、西云现莲圣佛、西云金杯宝光佛——万化是“人忠孝一佛”的化身，还是蒋佛爷自己；其余四佛，当然也是他的四个公子。老婆娃儿济济一堂，翻来覆去，颇有点儿“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炫耀，就是让我看得有点儿发乱发晕。大雄宝殿与新佛殿之间，一高一矮两座石塔穿房而出，高二十来米，分别为蒋佛爷与其长子的衣冠冢。此种塔造，实在不好用固有的范式加以描述。总之，自以为研究寺庙文化多年，看过名寺古刹无数，这回是把我彻底变成了白痴。那种不依规矩、随心所欲的胆量，岂是体制佛教所敢轻为？从寺院格局到造像配置，哪里不是正统的颠覆？

转到后山，是新增的两处建筑：一处叫问道苑，一处叫访儒阁。有关部门的初衷，原想以此代表道教与儒教，以使“三教合一”落到实处。但建筑风格既新，完全不像寺庙的样子；内里也空，没有多少实际的内容。即使以后可能另有改变，至少现在你是无道可问、无儒可访。穿行在这些崭新的建筑群里，会有一种压迫人心的空疏。

不管体制佛教怎样看待蒋佛爷这位奇人，你都不得不佩服他的惊世骇俗。他把自己的释门别称一派——“青云派”，要求自己的教徒穿蓝衣、蓝袜，以与正统佛教僧侣形成区别，不避让自己的家人全部成佛。不止儒道，就是佛教骨子里也只是他的一个由头。洋洋洒洒的“三教”典籍，在蒋佛爷那里全部简化成了孝善二字：“佛以孝成，于释门中别开一派；人皆性善，愿名山外各有千秋。”“孝善法门，统千古仙佛圣贤，谁能出不由户？仁义正路，愿万世君臣士庶，从此共登其堂。”“纵有善根，必要向忠心做去；欲求真佛，还须从孝字得来。”如此不遗余力地提倡孝善，践行孝善，比时下那些吃国学饭的人，恐怕更懂国学的精髓。如果当初蒋佛爷的野心再大一点儿，“青云派”就应该直接叫“国学派”，那现在就正逢其时得很。尤其“三教”均被学术化后，已经成了可以上百家讲坛，却不可以济世化民的“文化遗产”，蒋佛爷的“国学”主张显然更为切实。从有关的材料中看到，民国时期真佛山子庙分布于川东各县，仅梁山即有30多座，说明“青云派”在这一带的影响非常了得。想起五代至宋在川渝流行的柳本尊密教，相信被官方历史淹没了的民间信仰远比正统宗教更有伟力。

真佛山是蒋佛爷的，何必非要接续“三教”的香火？

景区的大门位于福善镇上，门坊上的字是张爱萍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