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陈洪晨
台州有句民谣,“黄岩蜜橘雁荡松,太平石工天台钟”。自古以来,温岭石工闻名遐迩。
《嘉靖太平县志》记载,“长屿石仓山有攻石之工”。长屿是温岭石工的聚居地,而采石是近现代以来,长屿人重要的生存手段之一。
黄金时代
长屿地处温黄平原南隅,早在1500多年前的南北朝时期,就有零星的采石活动,此后经济渐荣,人口滋生。经隋唐两宋,长屿逐渐成为浙东采石中心之一。到了近现代,长屿石矿迎来高速开采期,尤其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是采石的黄金时代。
73岁的陈恩清,1983年至1985年任长屿公社党委书记。“那时候,长屿是全县闻名的富裕之乡。”1983年,长屿有石仓仓井236个,从业者7000多人,石料加工也随之兴起。
陈恩清回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人们生活条件好了一些,想造新屋而建材奇缺,政府修建基础设施也需要大量石材,于是长屿人采石造屋,并将出产富余的石板卖到台州其他县和上海、宁波、舟山等地。“改革开放后,长屿有县矿、公社矿、大队矿、联户矿和个体矿五种责任制矿,后来由长屿石矿联合公司统一经营管理。”
63岁的李相富,1970年进矿,当了25年石工。他用寥寥数笔在白纸上画出矿井的示意图,“你看,从这头打进去,挖六尺到八尺深,一班工人下到井里,用锤子打,连续打五六个钟头,把凿出的条石运上去,才算完成”。
李相富的思绪飘回16岁那年。“是堂哥带我到矿上的,最初一两年当学徒,没有钱,后来才正式成为石工。七十年代一个月能挣40元,后来一个月50元,一年有600元。那时候种田挣工分的人,一年只有一百多元收入。所以采石虽然辛苦,但石工人数有增无减。”他说,“到了八十年代初,村里家家户户都采石,男的下矿,女的运石板、清理废料,长屿人就靠采石发家致富。”
75岁的李春康,1965年入职国营长屿石矿(后称温岭县长屿石矿联合公司),1975年开始负责统计产品产量和职工出勤,之后负责招聘职工、办理退休等,并兼管职工业余教育,即教采石工人识字,上一些基础文化课,“到了八十年代,长屿矿业已运营得十分成熟”。
上世纪九十年代,为了保护环境,政府陆续关闭了所有石矿。李春康清楚地记得,长屿石矿联合公司于1993年停产,1998年企业改制,厂房被变卖。
生离死别
为什么长屿石矿如此发达?
长屿石文化研究者李小咸,用“天赐地质”四个字回答。“长屿石矿有许多得天独厚的优点:储量大、厚度大;规模大、完整性大;成层性好、保存完好;石质细腻、石色多样,为石材开采以及加工创造了条件。而‘石板之乡’地处金清水系,河海联运又为石板销售提供了良好的物流要素。”
然而,除了“财帛之地,遍地黄金”的美名,石矿也给石工们带来病痛伤害,甚至生离死别。
《温岭县志》记载,1954年至1996年期间,长屿石矿发生五次重大事故,由于绞车中部折断、岩石塌方等原因,共造成36人死亡、18人受伤。
此外,矽肺病成为石工们难以逃脱的“诅咒”。
由于采石工艺落后,矿井里通风差,石粉尘飞扬。石工们几乎没有防护措施,石粉尘大量吸入肺部,日积月累,无法排出。到了中年,石工们往往受矽肺病折磨,呼吸困难,甚至突然离世。
1973年,一支外地医疗队来到长屿,为342名石工做了身体检查,患矽肺病的有303人,占90.3%;1976年,检查1363人,患病498人;1978年,检查513人,患病328人;1980年,91名石工因矽肺病死亡……
但在生计与利益面前,企业与石工难以止步。
“最初不知道,听说有石工过世,以为是劳累过度。后来逐渐知道矽肺病是怎么回事了,可为了谋生,还得下井继续干。不然做什么去?那时候职业选择不多,我没有别的技术了。”李相富说。
当年带他下矿的堂兄,一家四兄弟全因矽肺病去世。“大哥59岁就走了,最小的兄弟64岁走的。还有我的一个邻居,50岁身亡,去世第二天,最小的儿子刚出生……直到现在,村里每年都有一两个因为以前落下这个病根走的……”李相富像数豆子般,一一数着身边离世的石工,眼中没有一丝恐惧,仿佛对生死早已麻木。
采石号子
74岁的干晓清,因为长期从事扛运石板的工作,肩背弯得似一张弓,臂膀却十分壮实。他热情地带我们到长屿硐天参观,在一个硐窟里,扯开嗓子唱起来——
“不起号子,嗨唷,冷淡淡,嗨唷,起了号子,嗨唷,呐噪喊,嗨唷。号头起来,嗨唷,人头齐,嗨唷,吼起号子,嗨唷,打两记,嗨唷。旺锻容易,嗨唷,转角难,嗨唷,转角旺锻,嗨唷,难上难,嗨唷。老师头啊,嗨唷,打来健,嗨唷……”
硐窟里湿雾迷蒙,在干晓清一声强一声弱的节拍里,仿佛看见石尘滚滚中,百名石工置身矿井,奋力敲击着石面……
采石号子,是温岭新河一带人民在长期的生活实践中流传下来的一种民歌、民谣。抡大锤、扛石板,是重体力活。在“万人进矿”的采石年代,为了对付时时来袭的疲劳困顿,采石场里爱唱歌的石工们带头,边吭号子边干活,鼓舞士气。
“采石号子的精髓在节奏,而不是歌词。歌词往往很简单,因为石工们文化程度普遍不高。”干晓清说,号子的节奏由石场环境、耗力情况、情绪变化等决定,随着号子声,步伐一致、使力一致、起止一致,石工们才有干劲。
采石号子分为打硝号子和递硝号子两种。打硝指用铁锤敲击钢錾以开采石板,递硝是指扛运石板,这是采石中的两类主要工种。干晓清从19岁时开始在矿山上扛石板,因为从小喜欢唱歌,不知不觉学会了这两种号子。
2007年,温岭市开展非物质文化遗产搜集整理工作。由于大规模采石的劳动环境不复存在,采石号子的传承也出现了断层,能记起唱词、抓准节奏的石工,屈指可数。而当时,在一间新庙工地里做工的干晓清,仍唱着采石号子,鼓舞工友。
后来,干晓清被评为温岭市非遗项目传承人,近几年经常登上舞台,表演《采石号子》。“春节在长屿硐天的文圣大舞台连演了七天,还有五一、国庆和学生春游高峰期,也到景区,为游客和孩子们展示这项独特的地方文化。”
长屿硐天
大规模采石活动终止以后,长屿的石文化仍在延续。
以南北朝以来人工开采石板的采石场遗址为基础,当地陆续开发了长屿硐天旅游景区的各个景点,吸引大量游客。
新河人胡文彬有诗云:“曲径通幽锁翠烟,白云飞处硐盈千。石梁挂月天为幕,玉笋穿空水作帘。草隐巉岩垂凤尾,松盘削壁滴龙涎。惊奇叹绝浑忘返,始信人间别有天。”
步入景区的人,无不惊叹先人的毅力与智慧。
长屿硐天有28个硐群、1314个硐窟。这些硐窟形态各异,有的形如古钟,有的圆如覆锅,有的透空如天窗,有的峭壁横切似长廊,有的硐中积水成潭,深不可测,有的硐内石壁裂隙,渗水绢彩,形成奇妙的石壁画……可谓“虽由人作,宛若天成”。
除了美学价值,长屿硐天还具有突出的历史研究价值,其内采石场遗址类型多样,有防坎式、直穴式、覆钟式等,并有鲜明的时代特征。
李小咸介绍:“南北朝至隋唐时期,采坑多为小型露天防坎式、直穴式和小型半露天覆钟式;清代主要为较大型的半露天覆钟式采坑;近代则发展为大型井下直穴式和覆钟式采坑。”长屿硐天景区的双门硐、观夕硐、水云硐、净明硐等景点,基本保存了古代以竖井开采、平硐运输、连硐扩展等为特点的遗址原貌。
长屿硐天展现了千百年来,长屿人一钎一锤开山不止的劳作画卷,记录了长屿的采石历史和石文化传承,也留给新一代长屿人关于勤劳、健康、生命、生态等命题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