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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巢老人现状调查:我在这世上太孤独|非虚构

 圆角望 2017-09-22


“子女虐待老人这样的事情,其实也已经是个严峻的社会问题,但在访问老人的过程中,鲜有老人对我正面提及儿女们过分的行为,个中原委,我能够理解。毕竟老人们还生活在人生的‘那个阶段’里,在那个阶段里,他们的社会关系、亲缘关系,依旧束缚着他们,委曲求全,或者‘为亲者讳’,也是需要的人生态度。而在养老院里,老人们控诉子女的不孝,却很容易听到。这种下意识的、与从前的决裂之情,尤为令人沉痛……”

弋舟


弋舟,本名邹弋舟,祖籍江苏无锡。

有大量长、中、短篇小说见于重要文学刊物、被选刊转载并辑入年选;作品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当代中国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获《小说选刊》年度大奖,第二、三、四届黄河文学奖中短篇小说一等奖,第六、七届敦煌文艺奖等多种奖项;著有长篇小说《跛足之年》《蝌蚪》《战事》《春秋误》,小说集《我们的底牌》《所有的故事》《弋舟的小说》等。中国作协会员,甘肃省作协理事。


徐老:我在这世上太孤独

文|弋舟


徐老今年81岁。退休前,徐老是一家大医院的护士长。老人如今住在养老院。养老院里对所有老人均以“某老”相称,所以,大家叫她“徐老”。

  在整个访问空巢老人的过程中,我去过这家养老院许多次,有的时候,只是为了保持一种与老年人息息相关的写作情绪。在这里,为了拉近和老人的关系,我和儿子都换上了养老院工作人员的制服——红色的T恤,上面印有这家机构的名字。在老人们眼里,我们可能就是养老院里新来的工作人员,我与他们交谈,聆听到了许多感性的写作素材。

  但养老院里我最终决定写进本书的老人,只有徐老一位。

  因为,说起来,如今已经住进养老机构内的老人,似乎与“空巢老人”的定义不符,尽管这些老人在入住之前,都是最标准的空巢老人。

  我觉得,养老院里的老人是心灵上比空巢老人们更为忧伤的一群。居家养老之时,老人们饱尝空巢之苦,但基于中国人传统的观念,依然住在自己熟悉的家里,对老人而言,仍算是差强人意的安慰,如果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几乎少有空巢老人甘愿住进养老机构。在许多老人眼里,居家养老,是他们前一个人生的最后阶段,住进养老院,另外的人生就开始了。而这“另外的人生”,需要适应新的环境,需要调整自己一生养成的生活习惯,尤其是,需要直面那个最后的终点。

  我将养老院中的老人,默默定义为“后空巢老人”。

  促使我在这部书里收进徐老讲述的内容,原因是,她给我的印象太深刻,她空巢生活时遇到的困境也具有代表意义,那就是——被子女虐待。

  子女虐待老人这样的事情,其实也已经是个严峻的社会问题,但在访问老人的过程中,鲜有老人对我正面提及儿女们过分的行为,个中原委,我能够理解。毕竟老人们还生活在人生的“那个阶段”里,在那个阶段里,他们的社会关系、亲缘关系,依旧束缚着他们,委曲求全,或者“为亲者讳”,也是需要的人生态度。而在养老院里,老人们控诉子女的不孝,却很容易听到。这种下意识的、与从前的决裂之情,尤为令人沉痛。

  住在养老院的徐老独居一室,屋内收拾得干净整洁,一张医疗专用床,一张写字台,一把椅子,一个衣柜,一台电视。我打听了一下,像她这样生活能够自理的老人,居住这种标准的房间,每个月的收费是一千八百二十元。

  徐老说一口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语速缓慢,神情平和。老人清瘦,看得出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位容貌端庄的南方女子。

  对于她的讲述,我几乎完全如实记录,根据录音笔里的内容,逐字逐句地转述成文字。有些重复和不连贯的地方,我也尽量少做调整。我想在最后的这个部分,还原出一位老人真实的叙述特点,还原出一位老人倾诉时那种独特的语境。

  在采访的最后,老人说出了那句令我沉痛莫名的话,也是促使我将她写进这部书里作为结尾的原因之一。我认为,用这句话结尾,可以代表自己结束这个写作计划之时,对这段日子以来所有受访老人敬重与惜别的心情。



  我以前在医院做护士长,55岁退休,现在已经退了二十六年了。之前,我有过一段婚姻,爱人也是南方人,不到60岁的时候,早早去世了。

  这一生,我没有自己的亲生孩子,后来的儿女,都是再婚后老头带着的孩子。

  我有一个哥哥,在北大做教授。先前的爱人去世后,哥哥对我说:你还年轻,有合适的再找一个。我嫂嫂也在大学工作,常常来这个城市的J大出差,她跟J大的人说有合适的给我找一个,因为觉得J大这个单位条件比较好。

  我说我不敢找,前怕虎后怕狼。听懂我的话了吗?我说前怕虎后怕狼,就是做比喻,说明对于再婚心里没有底儿的意思。

  我以前在苏州一家医院工作,1958年调到这里来,和我一起来的一个同事,她的爱人也在J大工作。有一天这个老同事碰到我,问我:你怎么这样瘦?我讲我爱人去世了。她说你瘦成这样不行,身体受不了,有空到J大我家里来玩,散散心。我后来就去她家玩。她爱人对我说:呀,你这同志可好了,我也有个同志,人也可好了,我给你介绍认识。

  介绍的这人最后就成了我的老头。我这老头比我大七岁,他是个厅局级老干部,在J大做武装部部长。我把这个情况写信告诉我哥哥,我哥哥嫂子同意,说条件挺好的。

  我这个老头是东北人,但他参加革命早,全国各地都去,所以生活习惯就不是北方人的习惯了,我做饭什么的他都挺适应。我们两个人感情也很好,相处了二十五年。

  二十五年,时间不短啊,他有四个女儿两个儿子,我去的时候,他小儿子还没有结婚,老头替小儿子担心,我说没有结婚不要紧,我自己没有孩子,我会把孩子们当成我的孩子一样。

  这样一家人相处得还不错。但是去年老头去世了,这些孩子们却跟我变脸了。

  老头去世后,我把他留下的存款全都分给了孩子们,我自己一点都没有留,我想我自己也没有孩子,也不需要,我留着干啥。连后来学校老干部办公室打电话让我去领的房子补贴,我也分给了他们。作为个继母来说,我够意思了,我没有独吞,我考虑自己年龄大了,还把我全部的金银首饰都给女儿们分了,分的时候她们都“谢谢妈,谢谢妈”。

  老头去世前也给他们说,你们要孝敬你妈妈,你妈妈这个人好,我们既然组织了这个家,我有个条件说给你们,就是我死后不许送妈妈进养老院。当时他们也答应了,当着老头的面对我说:妈,你放心,爸不在了,我们当你是我们的亲妈。我当时听了心里挺高兴。所以老头死后,我在这里也没个人商量,我就自己做主,把钱给他们分了。分的时候同事什么的都不知道,我想这是我家私人的事情,自己家里人知道就行了。

  分完了以后,他们的态度一下就不一样了。

  老头死后我一个人住,他们每个星期天还回来吃饭。

  回来后他们就胡作非为,太可恶了,成啥样了!我说有个摄像机把他们的样子拍下来让大家看看就好了。邻居不了解情况,都说我是有福的老太太。他们每次回来提着东西,在门口喊:妈,我们回来看你了!这是让邻居听的,一进门就向我伸出手,啥意思,给钱,他们买十块钱的东西,我要给一百块。关起门来他们吹胡子瞪眼的样子,别人都看不到。

  小儿子是个浑人,二十五年来,他没叫过我一声妈。四十岁的时候,他就给领导提出内退,领导说你四十岁内退啥?他跟领导闹,最后还是办了个下岗。下岗后他工资少,就靠我们补贴。他爸活着的时候他不敢,他爸死了,他叫我把我的工资全部交给他,说:我一个月给你发三百块钱,一天十块钱,早上不要吃面包,不要吃牛奶鸡蛋,花钱,就吃个馍馍,中午米饭,就吃点素菜,吃荤菜血压要高,晚上南方人爱吃泡米饭,泡去。我说:这样下来一个月我就会瘦成皮包骨头。他们说有钱难买老来瘦,要不叫我兄弟回来和你一起住。我说我养不起,我养你兄弟做啥,你爸在工资也高,可以养你兄弟,你爸不在了我养不起。大儿子说:我兄弟就是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要给我兄弟贴钱。我说:你是他哥你愿意贴你就贴。大儿子就骂我说:你就是个继母!你是个啥东西!

  从此就对我经常大骂,老不死的,老东西。

  我过生日的时候,小女儿说妈妈,给你过生日,大儿子来了说过啥生日,不过生日,九十岁了再过。我听了没说话,心想不过就不过。结果那天他们回来,呦,你没见,就这么拍着桌子骂我,吼我:快走快走,你咋还不走。就这么撵我走。我说我会走的,只不过时间还没到,我上海有人,北京有人,现在让我走我还没联系好,我联系好我会走。但是我想不通,我在这个家二十五年,我不是两年零五个月。我平时工作、为人,没有亏过良心。你们开个介绍信到我单位了解了解去,我没有犯过错误,没有受过处分,什么运动来了,我都没有问题,我也不是什么历史反革命……

  他们这样逼我,我实在受不了了。那天我搬了个梯子,找了根绳子,准备去死。我两天都没吃饭,没出门。邻居两天没看见我,敲门进来,看见梯子和绳子,大叫:你这是做啥!不想活了!她把我骂了一顿,说你身体好,你这样死不是白死?我说你不知道,那个小儿子,他爸在的时候就无法无天,指着鼻子骂我是个老不死的老保姆,他爸不在了,我现在不顺他的意,他回来还不把我杀了去?其他兄妹对我都是表面上过得去,和他们兄弟,还是合穿一条裤子。

  其实我对小儿子不薄。我去他们家才给小儿子操持着结了婚。小儿子找的是农村媳妇,那时候没房子住,大儿子说让到农村住去,我不同意,我说我们住着三室一厅,又不是住不下,干啥要让去农村住?我就叫小儿子住在家里。我要是不把他当自己的孩子,我就不会叫他住在家里,而且管吃管住,一分钱都不收。所以说我够意思,因为我自己没有孩子,就把他们当亲儿女一样对待。



  我从来不看病,我的医疗卡都是让他们拿去买药,一刷就是八百,一千。

  我跟他们说,这些年你们回来,哪一次我让你们吃汤面条?哪一次让你们喝稀饭吃咸菜?哪次不是七七八八好几个菜?我是南方人,弄二十几个菜没问题,虽然后来我腿跌了,我还是早上七八点钟就起来,身上挂个兜兜,出去买了菜回来做给他们吃。

  他们回来打麻将,我端茶送水来回跑。他们都是肩膀架着个脑袋,向我伸手,老太婆给些钱,我们打麻将。谁都不到厨房里帮忙,我一个人,洗也是我,切也是我,炒菜也是我,炒一个菜端出去给他们吃,炒一个菜端出去给他们吃,等我出去吃,饭也凉了。菜没吃掉的,这个说他喜欢吃,晚上要带回去,那个说他喜欢吃,晚上也要带回去。吃完饭,我在厨房洗碗,他们就喊:老太婆,烧开水泡茶。

  我家以前雇保姆,都是喊保姆一个桌子吃饭,保姆叫我阿姨,叫老头姨夫,保姆都说,啊,这个阿姨好。

  可我在他们眼里都不如保姆。这样的结果,真叫我伤心。

  老头死以前,给家里的保姆说,我给你拜托个事,你阿姨人可怜,从小没有妈妈,在这里也没有亲人,我要走得早,拜托你照顾你阿姨。保姆当着我的面说:娘,以后我就叫你娘。老头对我说,他走了家里就让我和保姆住。保姆说她自己家里也盖房,到时候装上暖气,也可以接我去住。老头死后保姆被大女儿赶走了,说我有他们养老送终呢,保姆走的时候,哭成了个泪人。

  打一天牌,输了的就都喊我要钱,赢了的,走的时候把一沓沓钱数完,叭,给我往桌上扔两块钱:一天的电钱。我三间房子装了两个空调,他们嫌热,空调都打开,吊扇也打开,两块钱电钱都不够。

  他们回来就是问我要钱,说我的钱一个人花不完。有时候带几十块钱的东西回来,就要问我要几百块钱。他们去苹果园摘苹果,自己留下的这样大,给我留下的这样小,还要问我要钱,一斤二十块钱。

  人要讲良心呢。我从小没有妈妈,爸爸给我娶个继母,这个继母对我就不好。我说我当继母,就不能对人家孩子不好,我一定要让孩子们得到母爱。所以我老头活着的时候,跑到老干部办公室,对人说,我这个老婆好,我老婆自己没有儿女,就把我的儿女当亲生儿女一样。老干部办公室的人都夸我:阿姨你人好,阿姨你人好。

  不是我自己夸我,我人好都是有名气的,同事邻居都夸我人好。

  老头死后我做梦梦见老头,老头问我,你现在好不好,我说好,你好不好,你想我不,我可想你。醒来后,才知道是个梦。我把梦说给他们听,他们就说:爸想你了,让你去陪他,你啥时候去?你说这问题让我咋回答?我当时坐在那里,浑身都气得发麻。我到现在81岁了,可我身体很好,耳朵不聋,眼睛不花。但大女儿说:我跟你说话。我说:你说。她说:爸叫你去,爸叫你去和他做伴。这意思就是叫我去死。我说:我身体好,除了跌过一跤,腿上装了假骨头,走路有些不方便外,我好好的,怎么让我去见你爸?

  按理说女儿都当妈的小棉袄,哪有让妈去死,去陪她爸的?太可恶了!

  有一天电话铃响,我去接电话,女儿在电话里直接跟我说:死老太婆,跟你说话你咋不听?叫你去陪爸咋不去?我说怎么办,我跟你商量,你比我年轻,你走得比我快,你先去看你爸,我后去。她听了气死了,说:到礼拜六礼拜天把我哥叫来,把我弟叫来,全部都叫来,对付你,看你接受得了接受不了!

  当时把我吓得我都快瘫痪了。我当然接受不了,万一他们回来,这个推一下,那个搡一下,我就没命了。最后我就跟邻居一说,邻居让我赶快和哥哥嫂子商量。本来这些事情我都不愿意给哥哥嫂嫂说,但现在没办法了。我就把电话打到北京去,跟我嫂子一说,嫂子说你住养老院去,别在那个家待了。

  就是这样苦。

  我给他们留了个条子,就说我到上海去了。我走的时候,在家里留了一千块钱,这是家里的水电费。老头在的时候,他是老干部,水电暖都不要钱,装的电话都不要钱,老头不在了,啥都要我去交钱。他们领导说我一个学期去交一次。前面的费用我都交了,我说这一千块钱让他们交下次的费用。就是个水费电费,我有手机,电话J大内部打不要钱,所以用不了多少钱,一千块钱根本用不完。他们给我买的手机我也没拿,我就在条子上说你们妈妈回上海了,我也没说回上海做啥。门上的钥匙留下了,天然气的抄表单留下了,房产证留下了。

  我在条子下面不写我的名字,我写“继母”两个字。我走后和邻居保持着联系,后来的事都是邻居说给我的。

  我走了,他们回来看家里没有人,就给派出所报案了,派出所说,这个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首。他们也害怕,我不在了,别人会猜疑是他们把我陷害了。他们就有了这个顾虑。但是派出所的人都聪明,一看我留下的那张条子,签名签的是“继母”两个字,心里就啥都明白了。派出所的人说,这个老太太没死,老太太要死,不会把什么都给你们安排得井井有条。她还给你们留一千块钱,老太太平时能用这么多水电费吗?她是在替你们着想。这是个好老太太,她不会死,你们这个“继母”人好,肯定是你们对她不好她才走的,你们对她好,她不会走。她有工作的,又不是没有文化,你看这个条子,第一条是啥,第二条是啥,写得清清楚楚。是你们对她不好,所以不要来找派出所了,老太太没死。

  他们跟邻居说,老太太跑回上海,老太太可怜,上海冬天没有暖气,老太太会冻死。这话可笑,我从小在上海长大,我也没冻死,上海的冬天比北方暖和。这时候他们知道我可怜了。

  我没回上海,我自己来养老院了。

  我听邻居说他们把房子租出去了。他们想卖掉,但不能卖。因为房子是J大的,要卖只能卖给J大内部的人。可J大内部的人都知道我家这个情况,知道这个房子不能买,老太太还没出面。我走的时候是礼拜五,他们礼拜六礼拜天回来,我再要等到礼拜一处理房子,我就走不掉了。

  我得赶紧走,我怕见到他们,他们那样对我,我实在受不了了。我对大儿子说你们不能虐待我,大儿子说他们没虐待我,是我老糊涂了,还说,说到底,我们也不是亲人。这话让人多伤心。我在这个家二十五年了,时间不短了。我给他们说我是“真心”换了你们的“假心”,换了第二个人给你们当妈妈,哪有这么对你们怜惜、对你们这样好?

  到养老院,我说我是孤寡老人,人家要证明。我就带着养老院的人去了我单位。我们单位人事处证明说:这个同志是我们医院的老同志,这个老人是个好人,你们多照顾点,不能让她再吃苦了。这个人回来就给养老院汇报,说这个阿姨是个好人。



  老头活着的时候,学校离休办组织过老干部参观过养老院。他们学校有离休办,有退休办,他是老干部,归离休办管。那次他对养老院的印象很不好,回去后,老头坐在沙发上对我说:哎呀老伴我要死得早,你千万别进养老院。我说老头子你放心,我一定不进养老院。

  没想到最后我还是走到这一步。可是不进养老院咋办?

  现在我在这里已经住了一年零八个月了。这里的伙食我不太习惯,我是南方人,不吃辣子,再一个,我也不爱吃馍馍、面条。我的身体还可以,刚来的时候邻居说你让人护理一段日子,你受苦了,养养身子。我就接受护理了一段日子,多交护理费,下来一共是两千四百七十块钱。我自己有退休金,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但是我的心情老是难受。

  我们领导过春节来看我,给我送来五百块慰问金,又多给我五百块,说是专门给孤寡老人的。领导夸我身体好,说是听过我的名字,没见过我的人。因为我退休后除了跌断腿那次,从来没回医院看过病。医院盖了新楼让退休的人回去参观我也没去,你现在问我外科在哪个楼,内科在哪个楼,问了也是白问,我都不知道。所以新领导没见过我,只知道有过这么一个护士长。

  我现在成了孤寡老人,二十五年了,毕竟我和老头有感情,他走了留下我一个人,我难受。住在这,楼下老人的子女有时候来看他爸看他妈,热闹声传上来,我也难受。我有谁看?孤寡老人!有时候以前的老同事会来看看我。但都是同龄人,她们都是1988年和我一起退休的,现在不是这个病就是那个病,来看我一趟都不容易。比起她们,我的身体算好的,她们都说我能活一百岁。她们来看我,都同情我住养老院,说我这样瘦这样瘦。可我哪里能胖得起来?胖不起来。她们让我自己租房住,可是租房住不可行,要雇保姆,要买家具,要有铺的盖的,要装空调,我都八十一岁了,还置办这些做啥。

  住养老院有住养老院的不顺心,我不想说,现在养老院都是私人的,没有公家的。我很少下楼,才来的时候我接受护理,一年多都没出过门。现在我自己去食堂吃饭,吃饭的时候才下楼。

  我做过护士长,养老院的医务人员有时候会来请教我,她们喊我老师。服务员都说我人好,把自己的屋收拾得干干净净,说我交了护理费,这些活应该她们来干。可是我能动,我就不想为难服务员。她们说像我这样的老人,她们管理一百个都不嫌累。我邻居的女儿来看我,进屋说:哎呀阿姨,他们怎么连个玻璃都不给你装?我说:咋没玻璃,是我自己擦得亮堂堂。我用报纸卷起来擦的玻璃。他们都叫我健康老人。

  有些老人难伺候,把服务员骂得厉害。

  我对我同事说,我现在想给别人家做奶奶,谁家要奶奶,不管是城市的还是农村的,把我接去,管我吃管我住,给我养老送终,我愿意去,我把退休金给谁家。这里有个老人,是农村的,她女儿来看到我对我说,阿姨你人好,我愿意把你当妈接回家住。我跟我同事一商量,她们说可不敢,万一把你钱骗光了,到时候让你躺在床上没人管,烂死在床上,这可不是马虎的事。我也想这可不是马虎的事,经过慎重考虑,我没答应。

  养老院的领导都知道我心情不好,劝我对以前的事情不要想。可我是个大活人,怎么会不想?由不得自己要想,一想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现在哥哥才知道我老头死后过的这样不好。哥哥说我如何这么能忍,这些情况都不给他说。

  我还有个姐姐,但是多少年不来往了。姐姐有四个孩子,因为我没孩子,“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就让我把工资寄回去接济她。但这是个不合理的事,我是没有孩子,可我有自己的家庭。为这事这个姐姐从此再也和我不往来了。我个人从来不向哥哥姐姐要一毛钱。“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爱人进牛棚,那时候工资低,我在食堂买三分钱咸菜吃一天,就这样我也没有向家里人伸过手。爱人回来跪着跟我说:谢谢你,要是换了别人肯定和我离婚了。我说:又不怪你,群众运动,又不是法院给你判了反革命……

  所以以前的爱人也好,医院领导也好,没有人说我是个坏人。这就是我如今想不通的原因。二十五年了,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们怎么能那样对我?我和他们爸爸也是通过组织领了结婚证的,我是合理合法的女主人,这个官司到法院打我也打得赢。我是没有儿女,可是哥哥姐姐、邻居、领导都可以给我做证,看看我是不是一个好人。我从来没有骂过他们一句,我不会骂人,我没有那样的坏毛病。以前我们面对的都是病人,就没有养成骂人的习惯,骂病人,不可能的事情。

  哥哥现在经常跟我通电话,一说就几个小时,我也不管电话费了。哥哥对我说:你心好,能活一百岁,那些心不好的儿女,看着吧,六十岁就会死掉。

  前几天我看《老年报》,上面也说人心地善良会高寿,我就对服务员说,报纸和我哥哥说的都是一样的话。

  可是真要活一百岁又能怎样?那时候这世上就真的成我一个人了,唯一的哥哥嫂嫂肯定也不在了。到那时候,我还活着又有啥意思?——我在这世上太孤独。


本文节选自弋舟作品《我在这世上太孤独》,

载《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14年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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