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春天怎么还不来

 黑猩猩表哥 2017-09-23

编者按
在急剧城市化的今日,谈起故乡,一种流行的说法: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不知你是否有这样的感触:当你从小村镇走向大城市,想着有一天会回老家,却发现再也回不去,因为小村的人事和环境,和你想要的,有落差。当你身处城市多年,一个被你忽视或头痛的问题——始终没有解决好“吃”,在异乡吃同样的食物,感觉味道变了,思乡之情隐隐发作。因此,也有说,思乡是味蕾作怪,阿城甚至曾言:“海外华侨叶落归根哪里是爱国,不过是被胃里什么分泌物操控,到了老了,只认小时候习惯的吃食,熬不住,只好回国来了。”再有一种,“我在哪里,哪里便是故乡,为什么一定要到某一块土地上,才算故乡。”

今日微信,关于“故乡”,选了几篇文章,不知你是否有共鸣?


选自:理想国(微信号lixiangguo2013)

授权十点君发布


春天怎么还不来

文|盛可以



世界上最光明的夜晚



妈妈总要等到屋里黑得看不见才点亮煤油灯。小孩子就近灯边做作业,外围的人只能借着余光做些无关紧要的事。放大了的人影在墙上变换,显得家里人来人往,如果没人说话,墙上就像在播放默片。妈妈隔一阵就要取下灯罩,擦干净玻璃罩上的黑烟。那时候我们的视力好得出奇,以为煤油灯下是世界上最光明的夜晚,只要油满满的,灯亮着,日子就是好的。记不清乡下哪一年通电,也许是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一个五瓦的灯泡,高高悬在屋中,实在不比煤油灯亮。但电灯安全,妈妈不用担心煤油灯起火,像邻居家的孩子,半边脸烧坏了,嘴巴都变了形。


我喜欢煤油灯。那时大家总是聚在灯下,做完作业,猜谜语,二哥给我讲害人精的故事,我妈边糊纸壳边听,有时跟着笑。最有意思的是在地图上找字。那时我还没学地理,二哥报个地名,我半天找不着。二哥又问一斤铁多,还是一斤棉花多,一滴水每次滴一半,多久才能滴完。我总是答错。


现在,所有的生活都通了电,停电便一切瘫痪。电加快了生活速度,也离间了人心,人们很少围灯夜谈,就连春节团聚,也是各玩各的,看电视,玩电脑,打游戏……不再有东西能将老少拢在一起。怀念煤油灯的光明,灯下的缓慢,成长,以及默片似的影子。


童年的活玩具



虫子是童年的活玩具。


说一趣事,去年夏天和诗人苏姑娘在黄山写作,早上开门,差点踩中槛边大虫,虫子之大之丑之怪,饶是我见多识广,也顿觉魂飞魄散。昆虫是女诗人的天敌,她当即吓哭,跑得远远的,想起来便茶饭不进。我好奇心重,凑近去看那从没见过的怪物,身体比蟑螂大几倍,圆润肥厚,头顶一只怪角,泛着恶心的油光。服务员轻松地捏走它们,笑城里人胆子小,玩虫子长大的我不觉有点羞愧。


不喜欢昆虫,说不出哪一种昆虫可爱,就连美丽的蝴蝶也经不起细看,捏在手里更是混身不适。我是虫界的天敌,无聊时烧蚂蚁,绑住飞虫的腿,让它一直飞,飞到累死,或者将烦人的丑陋的虫子五马分尸,剁成肉酱。


没见过iPAD 电子游戏小汽车布娃娃朱古力的童年,如果没有昆虫可玩,智力想象力生活趣味都会大打折扣。昆虫是聪明的。小时候总恨如蝉栖高枝,不能伸手可捉;蜻蜓近在咫尺,仿佛唾手可得,其实很难逮到。它们很会捉弄人。


现在乡下的蝉和蜻蜓都少了吧,即便有,蝉也不用再栖高枝,蜻蜓也许带着病菌,乡下的手机和电脑已经普遍,童年另有内容,它们不再重要,被忽略,人和自然的关系变得冷漠麻木,拜金风俗已经深刻影响孩子。世界的确在改变,却不是我希望的样子。



西瓜是偷来的好吃



夏天,菜园里总有些野西瓜藤,结出碗大的瓜,瓜瓤粉白色,味道发酸。湖区的土壤不适合种瓜,即便是精心栽培,也强不到哪里去。我爸周末带外地瓜回家,于我总有过节的喜庆。瓜很沉,抱不动,奈它不何,索性整个人趴在上面,又抢过我妈手中的菜刀,刀刃刚落上瓜皮,瓜便自动裂开,露出红瓤黑籽。我妈总是把中间的让给我和我爸,自己吃些边边角角,吃完将瓜皮收了,洗净,晾干,放进泡菜坛子,第二天泡瓜皮上了桌,酸甜爽脆,特别下饭。


晚上乘凉,察觉二哥他们有偷瓜计划,便寸步不离,怕他们甩掉我。没有比夏夜偷瓜更刺激的游戏了。满月高悬,萤火虫飞舞,地上影影绰绰,人们摇着蒲扇闲聊,声音若有若无。偷瓜行动队秘密出发。目标是侦察兵发现的,白天熟悉了地形,知道哪儿有沟坎,哪儿有荆棘,家里几口人,养没养狗。去的路上很严肃,抱瓜回来享用战利品时才会嘻嘻哈哈,再淡的瓜也吃得有滋有味。有时也会被人发现,一声喝斥,我们撒腿狂逃,惊心动魄。


我们从未被逮住过,那时总是以为自己跑得快,现在明白,其实是人家懒得来追。现在回头看很多事情,童年的记忆简直像一种错觉,以前觉得很宽的河,其实很窄;觉得很远的一段距离,没几分钟就走完了。



捉迷藏



无聊了便捉迷藏。衣柜,床底,猪圈,米桶,草垛子,门旮旯里,挤得进去就挤,也不在乎憋得难受。躲在暗处,侧耳听着伙伴东翻西找的声音,既兴奋,又紧张,心怦怦直跳。有时候躲到菜园玉米地,伏在辣椒树丛,趴在丝瓜绊架下,若被找着了,双方都发出一声尖叫,雀跃欢呼。但凡躲过一次的地方不再凑效,目标暴露,必须开发新的藏身地,需平时留心观察,为下一次捉迷藏做准备。


我们家有一张老架子床,我奶奶当年结婚用的,被子竖叠两折,靠床里平铺,一目了然,完全不可能藏人。我小心钻进被折叠的被条里,尽量抻直,使自己身体更薄一些,不易发现被子的异样。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发现,我的伙伴找遍了所有曾经躲藏过的地方,一无所获。我在被子里呼吸很不顺畅,心里暗自得意,根本不知道伙伴已经失去热情,单方面结束游戏,自个儿回家吃饭去了。我躲着,等着,最后才百无聊赖地走出来。


精心设计并且获得巨大成功的这次躲藏,没有任何惊喜可言,相反,倒像一个失败者,自己给自己台阶下。也许,捉迷藏的快乐在于让人找到,而不是让人找不到。做游戏过于认真,便远离了游戏的本质。于是牢记教训,在下一次捉迷藏时,即便藏得隐蔽,也要留下一点蛛丝马迹,这样皆大欢喜。



钓青蛙



穷极无聊,总有新花样,钓青蛙便是其中之一。


那时池塘湖泊很多,视野无障碍,随便在哪口塘边坐下,清风吹拂,芦苇沙沙响。水中浮萍开着碎花。刁子鱼细长,成群结队,受惊瞬间逃遁,身手敏捷,搅起一阵水波,片刻后重新浮现,悠哉游哉。被切割的蓝天白云在水中晃荡。这是青蛙的天堂。它们趴在浮萍上晒太阳,或者跳水,身体没在水中,露出脑袋,呱呱对唱。


钓青蛙的工具很简单,采根长树枝,系上细绳,另一头绑上半条蚯蚓。有时干脆用一根长稗草,稗穗打个结,伸到青蛙嘴边,有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意味。青蛙不怕人,鼓着眼睛,闭着嘴咕噜咕噜,通常不理不睬,有的扑通跳下水,有的调转脑袋,将屁股对着你。偶尔有一只调皮的,一口啄住稗穗,钓者迅速一扯,青蛙被带出一尺来高,落进水里,蹬腿跑了。


我从没真正钓到过青蛙,这一点也不影响我独处的乐趣。享受池塘边自由自在的时光,顺便垂钓青蛙,就像来一碟花生米下酒。玩累了躺在草地,扯两根草茎打架,看哪根先断。彼时青蛙呱呱,芦苇沙沙,鸟儿喳喳,散开手,清风中小睡一觉,梦见飞翔,醒来更加快活。


现在池塘没了,有也只是一坑黑水,落着蚊蝇。小孩们在电脑前垂钓,不知道周围曾经那么美。



消失的池塘



乡下很多湖泊池塘,夏天铺满荷叶,村子泡在荷花香里,风抖动蝉声,一切都懒洋洋的。那时候,池塘的水清澈见底,看得见鱼虾游动。渴了,随便捧口水喝,太阳晒,摘片荷叶顶着,采莲蓬,摘菱角,塞满书包,一路吃回家。


不知道湖泊池塘什么时候消失的,就像你看不见时钟的转动,消失的过程,缓慢到无法察觉。到侄辈们诞生,村里已无一片荷叶,一根菱藤,池塘变成宅基或农田,房子在臭水沟边毫无顾忌地生长。农村城镇化的口号声响彻全国,水泥铺向乡间小道,工业污水排进河里,钱流向腰包,田园诗意是奢望,健康饮水是致命的问题。


失水的村庄,没有了灵魂与水性,令人窒息。回乡闭门不出,每每伤怀,童年的足迹无处可寻,到处都是垃圾和污水。小时候扔塘里就会游泳,整个六月洗冷水澡,在池塘里打水战,侄辈们不会游泳,村里没塘,河里有血吸虫。他们这一代,在乡村成长,没有城里的玩具,电子游戏,麦当劳,肯德基,也没有乡下摘荷采菱,摸鱼抓虾,玩泥巴的野趣,乏善可陈的童年,只剩下“好好读书”的教诲。


人们喜欢到人造的乡下休闲度假,追寻野趣,同时又无节制地毁灭自然,制造污染,全国各地大兴土木,拆古仿古,人类像无头苍蝇,根本不知道自己要飞向哪里。



人人都是无根之萍




顺着河流,能走到世界的源头,顺着河流,也能找到家。


见过黄浦江,怒江,岷江,长江,额尔古纳河,黄河……不同的河流带给人对世界不同的认识与感受,挟裹历史的泥沙与喧嚣,缓缓流淌。每一条河流都有自己的经历,每一条河流都有自己的情感,有的河流着流着就面目不清,浊了,断了,最后彻底消失了。谎言与过度开发共同制造河流的灾难。据说中国的河流已消失过半,剩下的没遭污染的少之又少,水质堪忧,癌症病患高发,癌症村快速增长。河里漂着死猪与工业垃圾,鱼群死在滩边。城里人困在城里,乡下人囚在乡下,但因相同的梦想——挣钱——而精神焕发。曾有几个外国人笑着说中国人活着有意思,有梦想支撑,追求大房子,好车子,以及银行数目,而他们则很懒散,住着出租房,这个国家看看,那个国家转转,在山水间虚度光阴。北京普通白领月薪五千,四环外普通房价三万一平米,一百平米的房子需要三百万,租个房子省吃俭用,一个月存两千,十年存二十万,存一百年也不够二百万。即便买了房子也只是借居,七十年后房产收回,河水倒流,至少可以继承祖传的古宅,保全家族之河流淌的轨迹。历史的青苔洗净了,找不到属于自己的那条河流,人人都是无根之萍。


以上图文选自盛可以《春天怎么还不来》,译林出版社,2014年5月



盛可以



盛可以,当代小说家。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湖南益阳,九十年代初移民深圳。2002年开始小说创作。著有《北妹》、《道德颂》、《缺乏经验的世界》、《留一个房间给你用》等。作品被译成英、德、法、俄、日、韩等多种文字。曾获人民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郁达夫小说奖、未来文学大家TOP20、入围2013年度英仕曼亚洲国际文学奖等。《纽约时报》称其为“冉冉升起的新星”。2013年偶然间提笔作画, 以一枝自由不拘的画笔,尽情泼洒对故乡和童年最朴质、真切的思念。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