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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入黑暗的疆界 | 纪念denovo

 黑猩猩表哥 2017-09-23

曾经我天真的以为,潜水就是背着氧气瓶沉进海里——所以为什么还要学习、考试,甚至还有危险?应该比蹦极安全多了吧?直到读了《潜入黑暗的疆界》,才知道潜水运动如此令人惊叹,水下遗迹如此精微险要,而一个155cm/43kg的人也能背着超过50kg的气瓶一次次成功挑战它们。

 

2017年9月18日读到一则和潜水有关的消息:“9月6日,两名GUE Tech 2的潜水员——39岁的徐海燕和34岁的孙昊,在河北唐山潘家口水下长城探索项目中失踪,9月17日和18日他们的遗体在水下发现。”而消息中的徐海燕,就是《潜入黑暗的疆界》的作者denovo。

 

谨以此文,向探索自然黑暗边疆的人致敬,向探索人类胸怀与胆识边疆的人致敬。

 


潜入黑暗的疆界

 

作者:denovo

 

很多人问我:进洞进船,那么黑,你不害怕么?


我不知道怎么同他们解释,封闭空间潜水最美的时刻之一,便是关闭所有的灯光,陷入那原初的、亘古的、纯粹的黑暗之中。没有人间浮华,没有尘世喧嚣,甚至没有无所不至的光线,无孔不入的声音,只有绝对的黑暗与宁静。


有人约我为潜水品牌做代言,我很奇怪:那么多盛名在外的技术潜水员,个个比我优秀比我有成就,为什么选中我?他说:“因为你可以让大家看到,普通人也能走这么远。”


在朋友的潜水店里玩,有新晋女潜水员表示疑虑,怎么背得动双瓶,玩得动技术潜水呢?朋友们总是指着我说:“她都可以,你也可以的。”


我想,或许我的确应该让大家看到,一个身材娇小四肢孱弱小脑极度不发达,下水就紧紧跟着教练半步不敢远离,从不相信自己会超出休闲范畴的潜水员,究竟是如何一步步进入黑暗的疆界。


人们对黑暗的恐惧其实有充分的理由。没有光的地方自然没有出路,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有多么危险,你都必须原路返回或是找到最近的出口才能回到水面。在开放水域进行30米深度内休闲潜水的时候,你总有紧急上升这个类似于“重启电源”的终极选项,但在封闭的空间里,你并无选择。许多洞穴和沉船的入口都竖着一块警示牌,里面常常会写上一句:此前已有潜水员葬身于此,请珍惜生命。


无论有多么好的技术,多么冷静的头脑,多么谨慎的计划,在黑暗的深处你永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在黑暗魔力召唤下一次次踏入其中的人们,大抵是不介意就此归去的。有时候我们甚至会觉得,就这样归去才是最好的,如同《碧海蓝天》里那句著名的“我需要一个浮上水面的理由”。


在菲律宾苏比克湾,最值得探索的一艘沉船是美国巡洋舰“纽约号”。几年前,一位在当地十余年的沉船潜导为救一名潜水客死在船内。他的尸身模样平静,离出口也不远,以他的技术和对纽约号的熟悉程度,实在很难解释他怎么会和游客一起困在里面。他的很多朋友觉得,或许,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不过绝大多数时候我们并不想死。我们会有保守的气量计划,在背上两瓶气用到1/3的时候就掉头回转,留足够的气体余量来应对紧急状况。我们会有大量冗余的装备,两套呼吸调节器,两只面镜,三支“电筒”(请原谅我用“电筒”来极度简化对照明装备的称呼),还有最重要的备用——潜伴,来保证装备故障时能够就地解决,安全回到出口。我们会沿途铺设一直通往开放水域的引导绳,并且保证自己时刻不离它左右。我们会模拟各种极端情况——装备失灵,失去所有照明,彻底失去能见度,丢失引导绳,丢失潜伴——来培养冷静的心态和应对的技能。


然而不管有多少准备,最不可或缺的,还是精准的个人技术。封闭空间对浮力控制、姿态、踢法都有着苛刻的要求。时间长了,难免培养出对技术挑战几近变态的热爱。


苏比克湾的能见度用我们的话来说,常常“像屎一样”,只看得到前面人的脚蹼;纽约号的许多通道狭窄复杂,要把自己扭成各种奇怪的形状才能通过。可是当我告诉潜伴L很多人更喜欢另一处著名沉船潜点科隆,因为那里能见度高,通道宽阔时,他的回应是——那多没意思啊。


我们管L叫“纽约号之王”。他的潜水生涯有一大半在纽约号里度过,他说那里才是他的家。我有时会很迷惑地问他:你的潜水次数也不过是我的两倍而已,为什么我们差距这么大?他说:你多去苏比克就知道了。


他第一次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只有100瓶经验,虽然接受过基础的技术潜水训练,但从未进入过封闭空间。我迅速订了一张机票飞去苏比克,跟着潜导穿过登陆舰LST和纽约号最开阔的大走廊,一路磕磕碰碰,踢起漫天尘沙。上来后大感挫败,潜店主乔治老爷爷安慰我说:多练就好了。


两年后,我带着封闭空间所需的全部装备,带着在墨西哥的逼仄洞穴和伸手不见五指的千岛湖水域里练出的技术,跟着“纽约号之王”回来了。


我想进纽约号的引擎室。



引擎室在船的最深处,要进入一艘完整沉船的引擎室需要穿过重重通道,历经各种转折,是最困难的时间也是最长的穿越过程。然而里面的各种控制装置与仪表也是船上最有趣的东西,可以让人在里面流连良久。


我不知道纽约号的引擎室到底是什么样子。网上有一些图片,朋友们也拍过一些视频,可我总是拼凑不出它完整的模样,更捉摸不到进去之后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受。L说:你去了就知道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平素淡定的脸上神采飞扬。


能不能进纽约号的引擎室的标准其实也很简单。不管你有什么牌照,什么资历,金牌潜导但丁说你能进你就能进。


黑黑的小个子但丁原本是潜店主人乔治老爷爷的司机,被培养成潜导之后却展现出惊人的天赋,不少技术潜水组织的大人物和他下过水后都赞不绝口——高手在民间。跟在他后面进船,看他稳定而轻盈地穿行在狭窄的通道之间,不沾半点尘土,是一种极大的享受。


但丁说,要先看看我在水下的样子。



1893年开始服役的装甲巡洋舰纽约号(USS New York, ACR-2)的建造费用在百余年前已是350万美元。她全长116米,排水量8 000余吨,装甲厚度1018厘米,配备6门主战加农炮及其他武器,是当时最先进的战舰之一。


1898年73日,在著名的古巴圣地亚哥湾战役中,纽约号作为美军旗舰达到了她军旅生涯的顶峰——率队全歼西班牙海军加勒比舰队,结束了西班牙在中南美的统治,大量殖民地落入美国手中,从此改写美洲格局。


风光过后的纽约号辗转全球,曾数次退役又重新入役,并两度更名为“萨拉托加号”和“罗切斯特号”。1932年,已显老态的她以“罗切斯特号”之名二赴亚洲加入太平洋舰队,从上海入港,巡回于长江之上。1933年,她终于最后一次退役,停靠在菲律宾苏比克湾。然而即便已经退役的她也还是太过珍贵,1941年的圣诞,美军面对节节近逼的日本人,决定将她炸沉,以防她被敌人俘获。


1967年,美军港口清理部队(HCU)为清理水道,决定炸毁水底的纽约号。HCU-1的报告称纽约号船体被炸断,事实上由于装甲过于坚固,船身并未断裂,只是右舷中部损毁。好在HCU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纽约号原本翘起的船头沉得更深,不再成为大船进港的阻碍。被炸破的部分成为后来潜水员进入纽约号的主要入口之一。


经历了数十年的缓慢下沉和1991年皮纳图博火山爆发的影响,现在的纽约号右舷朝上,侧卧于苏比克港28米左右深度的海底,左半侧几乎已完全没入海底的泥沙之中。在船体内穿行的时候,看到潜水电脑显示出30米——对很多潜水员来说都是一个寻常的深度,但在这里却有着一种奇幻的意义:这一刻,我在海床以下呢。


几十年来,已经有许多潜水员探索过纽约号的内部。最详细的一次探查活动是马克·韦伯-约翰逊(Mark Webb-Johnson)等人对照同期战舰“奥林匹亚号”(USS Olympia,现存费城,作为博物馆供人参观)的结构,对纽约号进行了测量和记录,并且拍成了一部简短的纪录片。


然而再好的影像,也无法比拟真正潜入百年战舰深处的感觉。



抵达苏比克的当天早晨有美军潜艇出入——虽然美军已经撤离,但战舰潜艇还是经常到这里停靠补给。航道下方的纽约号暂时关闭,但丁带我去了旁边的登陆舰LST。这艘船深度较大,有三十多米,但船身破碎,结构简单,四处都是出口,适合初级潜水员训练。我已非昔日吴下阿蒙,在LST几乎可以一尘不染,而但丁说:“纽约号可不一样。”


午饭后听到纽约号开放的消息。我兴冲冲地开始测气——无论是早晨充好没用的50%氧含量减压瓶,还是中午刚充好的32%双瓶高氧背气,在下水前都要全部测量一遍,在瓶子上贴好写着气体内容、签名和日期的标签。对于大部分只使用压缩空气的休闲潜水员来说这个步骤或许并非必要,但是对于要根据深度和减压需求切换不同气体内容、拿错瓶子就可能当场中毒的技术潜水员来说,这一步可算性命攸关,半点不能懈怠。


测完气,但丁宣布:这一潜去小走廊。我悻悻地看看L,他笑眯眯地说:“你要是觉得不够挑战,那么你来布线?”我立马蔫了,表示我真的不认识路啊还是你布线吧。


前面提到过,进入封闭空间必须布设一条能够通往开放水域的连续引导绳。听起来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其实如何选择打结的位置不致磨损或松脱,如何保持合适的张力不会缠绕到自己或别人,线在狭窄空间里放在什么位置既能看到又不会妨碍行动……都需要大量的经验和练习。此外,就是在布线打结的时候能够保持身体的稳定,不会上下浮动,不会失去平衡,不会踢起满地尘灰……也都需要大量基本技术的训练。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我可不相信自己能毫不费力地布线。


在菲律宾潜水,体力上是件相当轻松的事情。小工会帮你把气瓶装备都背到船上,到潜点再帮你坐在船舷边穿起来,甚至连减压瓶的钩子都会帮你挂上,你只需要朝后一倒,翻身入水便是——当然,别忘了给浮力气囊充满气,捂好面镜和嘴里的呼吸调节器。


在水面上短暂停留,按照标准程序做完水面检查,但丁领头沿着锚绳下潜到船尾附近,把减压瓶挂在船外,L领头但丁殿后,把经验最少的我夹在中间,从船尾进入传说中的大走廊。



这应当是甲板之下的第一层,军官们居住的地方。木质结构已完全剥落不见,只剩下钢铁框架,我们穿过一道又一道横卧的舱门,已经开始有空间错乱的感觉。大走廊空间相对开阔,出口也比较多,还能看得见绿水中隐隐的天光,L朝右一拐进入小走 廊之后便已是漆黑一片,只有我们的3道灯光,从充满悬浮物,能见度不超过3米的水中隐约透过。我不断提醒自己,纽约号是侧卧在水中,所有的东西都必须顺时针旋转90度才是原来的模样,却还是时常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往上?下?左?右?前?还是后?


L在前面牵着线,轻松稳定地前进;我跟在后面一边忙着辨清方向,一边看紧白色的导线,以备突然失去能见度时能摸到它沿线退出,一边努力让自己在这么小的空间里不要碰到任何东西,一边对身后的但丁深觉抱歉——他面前肯定是我磕磕碰碰卷起的一地尘灰。但丁后来对我说:其实在船里,你的脚蹼不要那么用力,只需要平时1/10的力气就够了。


L转过身,示意20分钟已到,根据下水前的计算和约定,我们该回头了。这次轮到他一边收线,一边面对我扬起的满地尘灰了。我一边在前面帮他解掉一些简单的结,一边跟着但丁刷刷刷地朝前游,忽然觉得看不到L的灯光,一回头不见人影,顿觉魂飞魄散。L经验丰富,对纽约号熟悉得就像自己的家,按说我不该担心他;可是多年的训练和阅读的各种事故报告让我总觉得危险可能在任何时候发生在任何人的身上,潜伴只要不在眼皮底下就足够成为焦虑的理由。


我用灯光示意前面的但丁慢下来,回头去找L。没几步便碰上了收线前来的L,他看着我无奈地摇摇头。上船后L的第一句话是:你游得实在太快啦,我死在里面你都不知道。我灰溜溜地表示是我错了,以后一定注意。


出船后但丁和L先去取了减压瓶,我把剩下那个瓶子拿起来,一边往身上挂一边抬起头,发现右边的L把瓶子拎在手里就是不挂上去,左边的但丁在那笑得面镜都快漏水了。我莫名其妙地继续挂着瓶子,但丁实在忍不住指指瓶上的标签,我低头一看,原来是L的……


上来之后对L诉苦:“你干吗偷我的减压瓶!”他慢悠悠地说:“没有人能偷走你的减压瓶,是你自己没有检查嘛。难道你在拿起一个瓶子之前,不该确认它是自己的,里面是正确的气体吗?”我于是又只好灰溜溜地表示是我错了,以后一定注意。

好吧,想去引擎室原来真的没有那么简单。

 



从大走廊到小走廊,再到被误称为小引擎室的某间仪表房,但丁终于同意了带我去大引擎室。


因为气量的限制,每次进船只能20~25分钟就要回头。一开始磕磕绊绊,20分钟还走不到一半路程,不免泄气:何时才能自己绑线到达引擎室?L曾经说过其实船身中部破损的地方有一条进引擎室的 近路,但丁却摇头:“不,继续练习这条路,你可以 的。”


原来真的可以。在课程的最后,我能够把线绑到引擎室,再从引擎室钻到另一头出口,看见那一头的天光。


从那一头潜上来,我问L,我们下次能不能换一条路试试?


他说:“你布线,就是你领路。你想去哪里,就往哪里走啊。”


是啊,我怎么忘记了,黑暗的疆界,又岂止于我们曾经走过的路。


我问L:“你这么爱纽约号,有没有想过把里面所有的房间位置距离量出来,最后可以画出整个船身内部的结构?”他的眼睛亮了,过了一会又说:“那得花多少时间啊。”我说:“可是你还有一辈子呢。”


“是啊,有什么好着急的呢。”L说。

 


denovo(徐海燕),潜水圈人称豆腐。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人类遗传学博士。PADI开放水域潜水教练,GUE技术及洞穴潜水员,TDI进阶沉船潜水员,rEvo CCR潜水员。她同时还是科幻小说译者,代表译作《神经漫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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