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红楼梦》中的贾府上下有名有姓的女孩儿不下百余，抛开林黛玉不说，贾宝玉最喜欢的恐怕就是这晴雯了。 晴雯是怡红院里侍候宝玉起居的贴身大丫环，原本是在贾母身边专做针线活的人，因为活计做的好且长的又标致便被派到宝玉身边，成了宝玉最为宠信的人。 在众女孩当中，蒙受最大冤屈、命运最为悲惨的，恐怕也要属这晴雯了。难怪在“太虚幻境”的薄命司里，让宝玉第一个入眼的便是她的簿册。“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判词中的“风流灵巧招人怨”，可谓这晴雯一生都没能挣脱的死结。 鲁迅先生曾为悲剧下过这样的定义：“悲剧就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作者为了烘托发生在晴雯身上的悲剧，曾不吝笔墨浓抹重彩地描写了她病补雀金裘、撕扇子作千金一笑、月夜捉迷、惩治坠儿、抗拒抄捡等情节，刻画了她单纯、伶俐、娇宠、风流、尖刻等“千伶百俐、嘴尖性大”的性格特征。读了这些，相信你的情感已经被作者高高吊起，紧接着便描写了她被无辜逐出大观园，宝玉与她病榻诀别，直至死后又撰“芙蓉女儿诔”隆重祭奠她的情景。无限的美好倏然从高空坠落，顿时被摔得粉碎。人们为她惋惜、为她悲戚、为她缠绵悱恻、为她忿忿不平……作者通过晴雯所要制造的就是这样一个撼动人心的悲剧效果。 那么，晴雯的不幸真的是因为她长的“风流灵巧”吗？这可是作者在她的判词中明确告诉人们的。自古“红颜薄命”，晴雯长的如此风流袅娜没能逃离此劫也应该算作意料中事。然而经仔细揣摩，晴雯的悲哀并非仅缘于此，我以为还有如下三点： 其一，晴雯的悲哀在于她受宠于宝玉。 开头我曾说过，在怡红院众丫环中晴雯是最受宝玉宠爱和信赖的。宝玉在外头遇有烦心事愿同她讲，凡有私密事愿派她办，他们之间素有捂手之欢、同床之戏。如诔文所言：“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红绡帐里，公子情深；黄土垄中，女儿薄命！”尽管这些还带有童真般朦胧的情感色彩，是纯洁而清白的，但仍难免遭人嫉妒。故“枉担了虚名”，被王夫人等视为“狐狸精”，看作是勾引宝玉不走正路的罪魁。直到临终诀别方悔恨若早知今日如此，又何必当初？ 其二，晴雯的悲哀还在于她刚烈不屈的性格。 在贾府的众丫环群中，晴雯是最有个性的，她虽身居卑贱之地，却从无奴才媚骨，对生活中每每遇到的不平持有本能的反抗，这种从不设防的锋芒毕露必会给自己招来灾祸。对待王夫人最信赖的袭人，她从不趋炎附势，动辄反唇相讥。如袭人误将和宝玉的关系说成“我们”，晴雯立马冷笑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叫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些事儿，也瞒不过我去，哪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哪里就称上‘我们’了！”小丫头坠儿偷了东西，她觉得这是为她们做丫头的抹了黑，不顾重病在身，挣扎着抓起簪子就往坠儿的手上乱扎起来。王善保家的为泄私愤，串掇着王夫人首肯开始抄捡大观园，丫头们都屏声敛气接受检查，唯有这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捉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将王善保家的弄了个没趣，以此来反抗对自身的亵渎。 晴雯的性格自有她的可爱处，然而现实生活中并不赞成和提倡像晴雯这种性格的人，记得著名作家、红学家王蒙先生在一次研讨会上就提出过这样一个问题：“假如晴雯老了”。大意是说，这晴雯仗着自己年轻漂亮又得宠于宝玉，故说话尖刻，做事任性，拿起杯子就摔，见了扇子就撕……一旦有了年岁，容颜不再，而脾气却没改，那个下场更会如何？ 其三，晴雯的悲哀更为关键处还在于她与林黛玉扯到了一起。 “晴为黛影，袭为钗影。”这是一直以来被评批者和众多的红学家们所公认的。晴雯的悲哀不在于长的漂亮，而在于长的特像林黛玉。不在于“风流灵巧”，而在于和林黛玉的气质相同。书中就此曾多处点化过读者，如第六十三回“群芳夜宴”一节，当林黛玉占的签为一枝芙蓉花时，众人道：“除了她，别人不配做芙蓉。”然而，独晴雯却配得，她死后不但做了芙蓉，还当上了芙蓉花神。第七十四回，当王夫人听了王善保等人对晴雯的一番不满之言后，猛然间触动往事，想起了这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的”晴雯,不觉怒自胸中起，恶从胆边生，即刻传晴雯，随后不分青红皂白将其逐出贾府。 晴雯死到临头方才醒悟，说自己是“担了虚名”。这一语双关的字眼儿，与其说她是担了与宝玉有儿女私情的嫌疑，莫如说是受了“晴为黛影”的连累。人们都知道，林黛玉是这部悲剧小说的女一号，晴雯不幸成为她的“影子”，其最终命运的悲哀惨烈无疑是注定的了。 毕其晴雯一生，就是栽在了一个“怨”字上，因长相出众而遭人怨，因性情率直而遭人怨，因受主子之宠而遭人怨，因酷肖黛玉更遭人怨…… 稍觉慰藉的是，到底还是宝玉对她情有独钟，死后得到了他十分隆重的祭奠，那篇流悲溢愤的“芙蓉女儿诔”可谓亘古以来悼词中之绝唱。听宝玉对她的赞誉：“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然而却“高标见嫉”、“直烈遭危”，对此愤恨之极，恨不能“钳詖奴之口”、“剖悍妇之心”为晴雯出这口恶气。诔文先骈体后骚体、洋洋洒洒、酣畅淋漓、长歌当哭，用了两千余字，尽情抒发着宝玉对逝者过往情深的回味以及对人间悲剧深切的哀鸣与愤恨。 可是，又有多少人知道内中真谛？这悼词“知虽诔晴雯，实则诔黛玉也。”（见脂砚斋批语）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晴雯的悲哀还不仅仅于此！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