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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谈爱时,依旧不要尊严

 金麟167 2017-09-24

这是 读那本书那年 第一季第 9 期。


Sayings:  


得不到的爱带来的痛苦有多大?女诗人翟永明在诗里写过一个比喻:我的眼睛像两个伤口痛苦地望着你。


所以才能理解《简·爱》里的故事给她带来的震撼:一个女孩,为了得到有尊严的爱,宁可承受失去爱情的痛苦。


你为尊严放弃过爱情吗?你为得到爱情放弃过尊严吗?问完这两个问题,你也许会理解。


翟永明被称作中国最美的女诗人。1960 年代,她是少女,《简·爱》是禁书。她一口气读完了一本被反复传阅,缺了好多页的《简·爱》。谈爱情是一种禁忌,但她看到这本书,不但谈爱情,还谈了 “不需要门当户对” 的爱情。


所以,今天这个故事,是一个少女从禁书里学会爱情的故事。而故事的结尾是,很多年后,当年的少女发现,现代爱情也许还不如那个爱情被禁止的年代。


人就是这样,越不给,越想要。不允许爱的时候,勇敢、不怕死活地去爱。后来真的恋爱自由了,却犹豫、淡漠,不敢要不想要了。


今天听着翟永明讲她的少女爱情故事,忽然感到,那种突破禁忌的年代和爱情,反倒变成了爱情最动人的时候。


那年的翟永明




配乐:
《Alicia Reflects》by  David Buckley 、《A Story in Macau》 by 金培达 、《緋のワルツ》by 磯村由纪子 、《The Godfather - Love Theme》by Richard Galliano & John Surman & Boris Kozlov 




她独自从沼泽地站起来,独自走向未来

作者:翟永明


1



读这本书那年,我应该十五岁,或十六岁。时间过去太久了。对那个时代,我最深刻的记忆就是没有书看。


偏偏在那时,第一次,我从一本书中读到一个女人的独立意识。第一次,我读到一个女人的呐喊,它比我听到过的所有话都更有力量。那就是简·爱对她的爱人罗彻斯特说的:


“你以为,因为我穷、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么?你想错了!——我的灵魂跟你的一样,我的心也跟你的完全一样!……我的精神在同你的精神谈话;就像经过了坟墓,我们站在上帝脚下是平等的!”


在我11岁时,文革开始了。先是我家附近,我每天都去的西城区图书馆关了。后来,在学校里,老师也不让看书了,尤其是古典小说和外国名著。但我们的求知欲望太强了,又正赶上青春期,有犯忌的冲动。——越是禁书,越想读,越要千方百计地去找,去借。



2


那时,人们害怕呀,把好多书都当做破烂卖了。恰好,我们班有位同学的父亲就收破烂,收了很多旧书。于是那位同学就成了全班最受欢迎的人。我们都去讨好他,找他借书。


不管一本书有多破、缺多少页,拿到的时候,我们都珍惜得很,争分夺秒、一口气读完。——其他同学还排着长队等着借呢,两三个小时读不完,就得把书交出去,还得防着被老师没收。


有一次,我正在读《红楼梦》,就被老师发现了。那时《红楼梦》可是众所周知的“黄书”。我抱着书拔腿便跑。老师也追了出来,追得我满校园跑,直到我情急躲进女厕所才罢休。


在这样“犯忌读书”的氛围中,我特别快乐。每翻开一本名著,都像展开一次冒险,特别刺激。就在那时,那本无头无尾、开头就掉了十几页的《简·爱》,辗转传到了我手里。


翟永明看的那版《简·爱》


它尤其破,都从中间断成两截了。字是竖排的,繁体。每读一页,都得先把那一页的上下半截拼好,否则就不知所云。可想而知,这么读有多费力。但是,我贪婪地一口气读完了。那是第一次,我读到一个女人的性别意识,一个女人如何追求爱情、平等和自由。我醍醐灌顶。


在那个年代,男人和女人的结合,还跟过去一样讲究门当户对。只是这个“门户”,变成了阶级、立场、成分。追求门不当户不对的爱情,是犯忌的。


说 “爱情” ,其实也是一种忌讳。


在我们的生活中,革命是唯一的主题。虽然样板戏中也有江姐、吴清华等女性形象。但她们特别高大,不会恋爱,不食人间烟火,纯粹是革命的榜样,离我特别遥远。


而简·爱呢?照说应该离我更远。毕竟当时我连书里说的苏格兰、爱尔兰、英格兰在哪都不知道。但一个女性如何与不幸的命运抗争,如何对一个身份悬殊的男人萌发了爱情,如何在感情中坚忍不拔,还是一下就把我击中了。


十几岁的我突然意识到,女性的精神世界与男性是完全不同的,感受也不同。



3



暑假,我与闺密去一个县城找她姐姐。


我们坐在一辆破得浑身颤抖的大卡车上,我告诉她,我刚读了一本 “好看得不得了” 的外国书,并打算口述给她听,可是,山势蜿蜒,汽车乱抖,在盘旋的山路上左右摇摆,我晕车晕得一塌糊涂,故事讲得乱七八糟。下车后,闺蜜说,这是她听到的最难听的一个故事。气得我两天不想理她。


其实,我是想告诉她,这本书对我来说是多么震撼。我印象特别深的,是简·爱发现事实真相后。


她等到深夜,瞒着罗切斯特悄悄离开了,不惜穿越沼泽、忍饥受冻,不惜放弃一切,放弃爱情。我觉得不可想象,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想:如果两个人那么相爱,简·爱怎么能放弃?这对罗切斯特会是什么样的打击?一个“穷、低微、不美、矮小”的女人,为什么会把尊严和独立看得这么重?


《空间》,当代著名人像画家何多苓画的翟永明


 一旦从书里抬起头来,我的世界就变成了灰色。当时,我们这些中学生前途渺茫。


动荡什么时候结束?读完书是下乡还是躲在城里?这辈子干点什么?想都不敢想。我有年长一些的朋友,把农村形容得像世外桃源:树上结着水果,摘下来就可以吃;屋子后面养了猪,吃肉不必像城里一样凭票供应;到了春天,山坡上开满了野花。听上去很让人向往。于是,中学毕业后我便下了乡。

 

事实上,成都平原人多地少,一切都很现实,必须劳动才有工分,有了工分才有粮食。男生每天工分6分,女生5分半。我对乡村的浪漫幻想全然破灭。


还好,我带了《简·爱》,空闲时就反复看。简·爱的坚韧不拔,她在沼泽地里的绝望挣扎,给了我一种潜在的力量。它支撑我度过了那两年中最苦恼和绝望的时光。



4



终于,文革结束了。


上海译文出版社开始出新的一系列世界名著译本。当年我们看的那些缺头缺尾、断成两截的书,全都重印了。

 

那时我在成都电讯工程学院——就是现在的电子科技大学读书。新书发售那天,我和同学起了个大早,到学校旁的沙河新华书店排队买书。队伍特别长,几乎看不到头。但站在队伍里,手里攒着借来买书的钱,心里特别充实。


后来我又多次读过《简·爱》。当然,我现在会从写作的技巧上、从文学史的重要性上去评价它了。现在看来,它的结尾是个败笔。


作者让罗切斯特落魄瞎眼、简·爱获得遗产,强行使两人“门当户对”。灰姑娘与灰王子终成眷属。之前两人苦苦追求的精神上的平等,似乎还得落实到经济上的平等。


不过在当年,作者连笔名都只能用男性名字。她免不了有局限。我依然认为它是第一本真正意义上的女性小说,值得一读再读。

 

直到今天,很多中国女性都没真正思考过十九世纪的简·爱提出的那些问题。


女性幸福的标准,也还没超越嫁给一个最成功、最 “门当户对” 的男人。这个“成功”,在我小时候,指的是成分有多好。现在,指的是钱有多少,权有多大。其实都一样。精神上的平等,心灵的自由,依然往往被忽略不计。


今天,如果让我来写《简·爱》的结局,我会写她独自从沼泽地站起来,独自走向未来。而未来如何,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摄影:赵骅(ASTUD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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