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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超然|汪曾祺:妙笔深处是童心

 何长岛 2017-09-25

汪曾祺:妙笔深处是童心


 林超然

 

汪曾祺无疑是中国当代诗化小说的杰出代表,他的文字里常常忽闪着一双永远对一切充满好奇的孩子的眼睛。在他看来,儿童世界才是美与理想的天国。他很会写儿童,也很会写有着儿童一样感情、心灵的大人。他自认是“一个通俗抒情诗人”,安静的、惯于养在回忆的叙事总是环绕着童心展开诗意,因为童心就是人间最洁净、最质朴当然也是最无与伦比的妙喻。他执拗地把我们的眼光引向童心,当然是别有深意。

  

一、童心即诗心

  

很难说味觉、视觉、听觉、嗅觉和触觉这“五感”就是人类经验世界的全部途径,没有“心觉”我们攀不到太高,走不出太远,悟不了太深;形状,颜色,状态,硬度,气味……这些迥然有异的物理属性,一旦遇上一颗童心,则一切森严壁垒皆轰然崩塌再无阻隔。“通感”在大人眼中是了不起的修辞手法,在孩子那里却是一种再普通不过的天赋能力,完全可以信手拈来。围墙拆除后,各种“属性”可以任意往来不分彼此。童心里更为动人的是:小熊能从土壤里发芽长出,大树会拼命奔逃,风雨雷电乱发脾气,日月星辰都会呼吸,春夏秋冬挥舞双臂……众生平等,物我同源,直觉、错接、混淆甚至蒙昧所得都可脱口而出,童心里没有大人那儿镣铐一样的、数也数不清的“规矩”“守则”,童心不怕嘲笑。

汪曾祺显然是一生葆有童心的作家,所以他的文字特别可亲:

  

“玻璃一样脆亮的童声高唱着。瓦片和树叶都在唱。”(《徙》)

“如落花,表的声息积满一室,又飘着,上上下下,如柳絮呢。”(《待车》)

“远树的绿色的呼吸。”(《早春》)

“钟声撞出一个圆环,一个淡金色的光圈。”(《幽冥钟》)

“孩子的声音像花瓣。”(《寂寞和温暖》)

  

汪曾祺认为作家的责任是让人相信时代很美好,世界有诗意,生活可欣赏。这样,读者就会觉得自己也应该活得更生动一些,更高尚一些,更优异一些。“小说应该使人在文化素养上有所提高。小说的作用是使这个世界更诗化……性善的标准是保持孩子一样的纯洁之心,保持对人、对物的同情,即‘童心’、‘赤子之心’。孟子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汪曾祺《使这个世界更诗化》,1994年《读书》10期。)作家与儿童对于未来的盼望何其相似乃尔,完全可以说,保留童心的多少决定了作家成就的大小。

童心即诗心,这是无限接近文学实质的一种本体论。文学与儿童在阅读自然、观察生活、感受世界等诸多认知方式上都有大面积的、惊人的重叠,极好地把握这条重要的精神线索,对文学真相的揭示,对文学发展的引领,甚至对立体的人类学研究都意义非凡。

  

二、用回忆淘洗

  

我们渐行渐远的时候,童年却忠实地等在原处。萨特说:“过去是可以有称谓、被叙述,并在某种程度上固定为概念或被心灵认出来的。”(《20世纪世界小说理论经典》上卷,华夏出版社1996年版,第268页)读生活同读作品是一致的,历久才识真味,而回忆在作品中直接展露的历史感、沧桑感,往往更会深入人心。

汪曾祺特别擅长描写安静,描写在安静的回忆中人物心理的潜微变化。他的小说因为有了柔软而充实的回忆底色而变成了一种陈酿,多了许多新的内容、新的况味。有的作品如果抽去回忆的基调,作品甚至就不再是作品了。而这些回忆大都与作家的童年经验、旧时足印有关:

  

“每个人带着一生的历史,半个月的哀乐,在街上走。”(《钓人的孩子》)

“瓶花收拾起台布上细碎的影子。瓷瓶没有反光,湿润而寂静,如一个人的品德。”(《小学校的钟声》)

“麻雀一天到晚叽叽喳喳地叫,好像是牌坊自己叽叽喳喳叫着似的。”(《昙花、鹤和鬼火》)

“(夜里的马)正在安静地、严肃地咀嚼着草料。”(《王全》)

“来了一船瓜,一船颜色和欲望。

一船是石头,比赛着棱角。”(《复仇》)

  

汪曾祺作品的文体是可以“越界”的,其中回忆的基调起到了不容低估的作用,内容全部真实则为散文,部分真实则为小说,但这尺度似乎也难以把握,这种难以把握却在客观上拓宽了文学的自由空间。情节可以是虚构的,但细节必是可信的,汪曾祺的文字有着孩子般的诚实。他的回忆不是简单的往事重放,而是有着突出的当下立场,也就是说它是一种经过岁月淘洗、“现代选择”的结果。回忆不见得都能完全准确地回到原点,穿越时空拾起的点点滴滴会成为一道加法,正是那些比生活、历史多出的内容成就了文学,成就了心灵,而这一切回忆通常都少不得童心的照耀。

  

三、从比喻始发

  

最能让一个人的想像力纵横驰骋、尽情施展的修辞手段肯定还是比喻。我们注意到儿童在用 “……像……”造句时,答案要比大人丰富太多,他们个个都是这方面的天才。甚至干脆可以说多数人长大的过程就是想像力萎缩的过程。我们的想像力被各种各样的“规范”榨干了,最后会不约而同地说出“月牙儿像小船”。 月牙儿只能像小船,这在大人的世界里没有半点儿商量余地,他们决不妥协。作家自是例外。

文学整体上就是一个关乎生活的巨大比喻,用不好比喻的人也就当不成作家。比喻的“修辞格”身份常受质疑,因为它虽有特定的表达效果,但到底没有稳定的形式标记。我们可能正好看低了比喻,要知道它决不是寻常的修辞格,而是“母修辞”“辞格之王”,比拟、借代、夸张、婉曲、移就、拈连等等一大批重要的修辞格都与比喻密切相关,它们是开放的比喻,是“泛比喻”。比喻的本质不是离语言学更近而是离艺术学更近,正如它不是离思维方式更近而是离人生态度更近。

汪曾祺小说追求一种内敛的、随性的、无迹可求的结构方式,并最终用语言搭筑了一个奇异的、令人过目难忘的世界,这在很大程度上利益于作品中修辞的新颖、高妙:

 

“晚饭花开得很旺盛,它们使劲地往外开,发疯一样,喊叫着,把自己开在傍晚的空气里。”(《晚饭花》)

“大提琴和钢琴的旋律吹动着她的肢体,她的手指和足尖都是在想像。”(《天鹅之死》)

“当风的彩旗,

像一片被缚住的波浪。”(《彩旗》)

“失眠的霓虹灯在上海的夜空,这里那里,静静地燃烧着。”(《星期天》)

“车窗蜜黄色的灯光连续地映在果园东边的山墙上,一方块,一方块,川流不息地追赶着。”(《羊舍一夕》)

 

上面这些例证显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比喻了,但是仍能隐约见到它们来自比喻的根基,见到童心或清晰或模糊的影子。汪曾祺说:“小说作者的语言是他的人格的一部分。语言体现小说作者对生活的基本态度。”(《汪曾祺文集·文论卷》,江苏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22页。)我们在谈论小说修辞的时候,究其实也是在润色、增饰某个生命,一个人的生命就是一篇文章,如果讲究修辞就会活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类比,生命与文章只是同一事物的两个不同的称谓。对于一个作家则更是如此,文字是他的生活现实,修辞是作家对自身的一种文学润色,他的生命注定要与修辞相始终。

汪曾祺是当代非常罕见、专事短篇创作的作家。意大利小说家莫拉维亚说:“短篇小说趋同于抒情诗,而长篇小说……则每每更接近于哲学论文。”(《20世纪世界小说理论经典》下卷,华夏出版社1996年版,第31页)汪曾祺也表达过相似的看法,所以他一生热爱短篇小说,而始终对长篇小说保持警惕。

汪曾祺在读废名《万寿宫》至程林写在墙上的字“万寿宫丁丁响”时异常感动。原本丁丁响的只是四个屋角挂的铜铃罢了,但是孩子们却坚信就是万寿宫在丁丁响。“这是孩子的直觉。孩子是不大理智的,他们总是直觉地感受这个世界,去‘认同’世界。这些孩子是那样纯净,与世界无欲求,无争竞,他们对此世界是那样充满欢喜,他们最充分地体会到人的善良,人的高贵,他们最能把握周围环境的颜色、形体、光和影、声音和寂静,最完美地捕捉住诗。这大概就是周作人所说的‘仙境’。”(汪曾祺《晚翠文谈新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242页。)信赖童心则有妙笔,信赖童心则文学可成,汪曾祺的坚持可以引发中国当代文学的陷入沉思。

 

(刊《写作》2011年第9期)

林超然:《文艺评论》杂志主编,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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