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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冲:想把月亮送给你丨新刊

 圆角望 2017-09-26

但愿我们能活得浪漫一点儿。

——焦冲  




焦冲,1983年生于河北玉田,2008年开始写作,著有《男人三十》《北漂十年》《俗世男女》等多部长篇小说,另有中短篇见于《当代》《人民文学》《山花》等杂志,现居北京,从事新媒体运营工作。



想把月亮送给你

焦冲


1


唐糖和余小多的缘分,始于后者车上常备的一把伞。那可真是一场及时雨啊,事后每每想起,余小多便会兀自感慨。如果真有上帝的话,那天他老人家一定站在云端,特意朝他眨了一眨眼,最后眉一皱,头一点,否则五月的晴天不会突然闪了电,他也不会如此“走运”。

当时,他像往常一样开着电动车送货,刚从十八层下来到写字楼门口就发现老天爷换了一张脸。前几分钟抱着一堆快递进门时还烈日当空,阳光火一样炙烤着天空和大地,连坚硬的水泥森林似乎也变了形,脚下的路都软了,开车时甚至能隐约闻到沥青融化的臭味。不过送几个快递的工夫,天便黑似锅底,雨点撒豆般噼里啪啦往下砸,瞬间连成一片蚊虫都难以逾越的水幕。正是下班时间,忘带雨具的白领们站在门口望天兴叹,有的打开软件叫车,却无人接单;有的干脆顶着塑料袋跑出去,旋即湿身;有人则折回办公室,等待雨停。

余小多在人群中发现一个熟悉的侧影,胖嘟嘟的脸颊,肉肉的鼻头,长睫毛扑闪着,烫成卷的披肩发几乎盖住整只招风耳,只露出一小块耳廓,仿佛为了要偷听什么,平添几分宠物般的俏皮。他记得她在七楼的712,应该是一家广告公司,几乎每周都有快递,收件人姓名是糖豆。每次签收快递她都会笑着道谢,露出两颗尖利的虎牙,直往他的神经里钻。

没带伞吗?他壮着胆子,蹭到她身旁,假装自若地搭讪,其实一颗心怦怦乱撞,仿佛随时都能爆裂。她歪过头,认出了他,笑过之后又不由自主地拧眉道,是啊,公司那把伞上次下雨带回家就忘了拿,早晨天气那么好,谁想到快下班了才下雨,好不容易今天不加班。

她的语气家常中带着几分亲昵,透着不知该嗔怪谁的无奈,毫不做作和矜持,像是把他当成了老熟人。他耳朵发热,来自她身上的一股成熟女性特有的果香几乎令他难以把持,遂赶紧跳着脚跑进雨中。

凉爽的雨水暂时浇熄了体内的欲火,电动车就停在不远处,余小多记得座位下的储物箱里有把伞。翻找的时候,他祈祷着一定要有啊一定带了啊,结果如他所愿,那把伞果真静静地躺在箱底,一副等待被使用的模样,好像早预料到会有此时此刻。

抓起雨伞,余小多倒有几秒钟的犹豫,怕她万一不肯接受。可即使发生那种情况,其尴尬程度也远远比不上错失良机的懊悔。于是他转身,径直走向她,低头看着她肉虫一般的手指道,给。她稍微一愣便接过道,你呢,怎么办?他抬头看着她说,车有篷子。她嘴角一弯,笑着说,谢谢。他转身欲走,她喊住他,怎么还你?他想了想道,下次送快递时给我就行。

没等到再次给她送快递,他便接到了唐糖的电话。她能从物流跟踪记录里翻到他的手机号码,说明她对他有印象,平时也曾留意过他,这让他在兴奋和激动之余不免徒增几分自信。因此当她说要还给他伞,顺便请他吃饭表示感谢时,他答应得非常痛快,就好像他真的很想吃这顿饭。

唐糖跟他约的晚上七点,就在附近的茶餐厅。余小多负责安贞门这一片区的快递业务已经一年多了,主要是送件,取货比较少。下班时间不固定,件多就晚些。其实早回去也无聊,不是看电视就是玩手机,业务多一些倒能多拿些提成。干体力活就这样,多劳多得,没有捷径。但这天他希望活儿少点,他知道那个写字楼里的白领下班最晚也不过六点。第一次“约会”就迟到可不好,让一个女孩等着像什么话?因为有了期待,他干起活儿来比平日卖力得多,除了在车上和电梯里,其他时候几乎都在跑。仿佛有了奔头的日子再苦再累都能忍受,甚至可以从中咂摸出甜蜜来。

每天送快递,几乎都会从茶餐厅门口路过几次,但余小多一次都没进去过。光从门脸看,就知道价格不菲,不是他可以随便去的地方。倒也并非消费不起,可仅仅为了满足口腹之欲便要承受每每想起就如同钝刀割肉般的疼痛到底不划算。还不如量力而行,在隐蔽逼仄的小店吃个刀削面盖饭之类的,既经济实惠填饱了肚子,又不至于因为一次奢侈而自责半年多。

不到六点钟,余小多就送完了货,赶紧回到宿舍洗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出门。在后来和唐糖的诸多约会中,这套程序基本没变,每次他都会保证自己干净整洁地出现在她面前,且从来不穿工装。给她送货,他也不会跟她多说一句与工作无关的话,明明想靠近,却保持着距离;明明想亲热,却故作冷淡。虽说她没要求过他这么做,但也没有明确表示过他没必要如此掩饰,那心照不宣的眼神仿佛一种默许,在无声夸奖他的得体。

这导致两个人的关系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犹如婚外恋,即使有类似偷情般的刺激和快感,还是不能让余小多觉得满足。他期望她能早日公开,向她的同事、朋友和家人大方地介绍他,而不是碰见熟人就立马松手,假装陌生人。明明手上还残留着对方的余温,触感上的记忆还无比清晰,却必须避开眼神上的交流。像不断脱钩的鱼儿,他的心一次次被尖利的倒刺划伤。他不明白那么温柔善良的她在这件事上为何如此残忍,难道只因为家教甚严?

早在茶餐厅吃饭时,唐糖便暗示自己是个乖乖女,从小到大,每当她面对关键性的抉择时,都是父亲帮她拿主意。比如在哪里上小学,高中时选文科还是理科,高考志愿怎么填,包括大学没上完便出国留学等,都是父亲帮她做的主。甚至回国后找工作,选择什么性质的单位,父亲的意见也起了决定性作用。她的人生就像传说中那些财团的继承人一样早被设计好了,根本不容许有独立自主的想法和任性的规划。而事实上,她已经习惯这种无微不至事无巨细的照顾,一旦犹豫不决或是毫无想法时,就会理所当然地请教她爸,就好像她是他的一颗棋子,任其摆布,像木偶一样没有灵魂。

交男朋友他也管吗?余小多那不可思议的语气里有不以为然,还带着些许忧虑。

肯定啊!目前老唐最上心的事就是给我找男友,几乎动用了他的所有关系,每月至少让我相亲两次,从回国到现在少说见了也有三十个男人,但一个合适的都没有,绝大部分看不上我,嫌我又胖又矮,有几个喜欢丰满型的,可惜又被老唐PASS掉了。她露出生无可恋的表情,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口吻。“老唐”是她对父亲的称呼,当着他的面也这么叫。

你根本算不上胖,也就是肉多点,那些男人的审美有问题,都喜欢锥子脸,麻秆腿,腰细得恨不得掐一把就能断,说实话,那样的身材搂着都嫌硌手,我可不喜欢。余小多迫不及待表明自己的观点,还是丰满的好,抱着多舒服,肚子还能当枕头,软绵绵的。

看来你也是个久经沙场的老手,根本不像看上去那么单纯。唐糖揶揄道。

那还真算不上,只跟两个女孩子好过,还是很久以前在老家,都不长。他回忆道,自从来了北京干快递就再也没有碰到过合适的。

为什么不找?她说,你长得不错,应该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你这款,光是我的同事里就有好几个人对你花痴。

花痴归花痴,看看又没负担,可要谈恋爱的话,就不能只看脸了,我一没房二没钱,也没什么好工作,就一个送快递的,北京姑娘的眼睛都长脑瓜顶上,哪有人看得到我?他苦笑着,还有自身原因,他想了想,没有说。那就是他来北京是为了多赚些钱,要把精力放在工作上,恋爱会阻碍前进的脚步,当前的生命空间里没有给爱情提供生根发芽的土壤。

也不都是那样的,你看我,就有自知之明,没那么多要求,谈得来最重要,其次性格要好,我喜欢老实本分的,至于外貌,不一定非得多么帅,看着顺眼就行。说这话的时候,她像个女流氓一样直勾勾地盯着他。他的眼睛像婴儿的一般纯澈,仿佛尚未被世俗污染。让她想起去年曾在某个商场见过的黑色钻石,荧光由内而外一层层漾开来,勾魂摄魄却又不咄咄逼人。据说因为丧偶,维多利亚女王便只佩戴黑色钻石,以示哀痛。唐糖很喜欢那枚黑钻戒指,但仅一克拉就标价二十万,她不得不打消了拥有它的念头。

两个人名义上在陈述各自的择偶条件,实则明里暗里表达了对彼此非常有意思的意思。


2


高中毕业后,余小多没考上大学,家里没意向让他复课。即使再读两年,以他的成绩和资质也不一定就能考上名校,况且现在大学生满地都是,工作也不好找,还不如认命,趁早找个事情做,积累社会经验的同时顺便攒钱,等攒够了本钱,再选个合适的项目来创业。但老家的小县城里根本没多少工作机会,工资更是低得可怜,他便一直想到北京来闯闯,无奈没有门路。可巧有一次在车站遇到了上学时的师兄,师兄高中毕业后便踏入了社会,在北京做快递员,承包了一个片区的业务,正需要帮手,便把余小多带到了北京。跟着师兄干了几个月后,余小多学成出徒,公司便指派他专门负责安贞门这一块的业务。

两个人第一次做完男女之间最爱做的事情,相互依偎着躺在床上时,余小多简单概括了一下毕业后的经历。唐糖默默点头,因为无法感同身受而一脸懵懂,便去摸他左膝下方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瘀青,问道,怎么弄的?他瞟了一眼,努力回想片刻才道,好像是昨天躲一辆汽车时撞的。她轻轻按下去,他夸张地叫了一声。她担心道,那么疼?没伤到骨头吧?要不要去医院拍个片子?他笑道,没事儿,过几天就好,哪有那么娇贵。她心疼地嘱咐道,那你以后小心些,别抢道。他把她搂进怀里,在她额头上亲着,放心吧,为了你我也会注意,就怕碰见手潮的,想躲都躲不掉,就跟故意要撞我似的。

嗯,我明白,我上小学三年级的寒假,一个女司机开车,明明灯已经变红了,可她还是不停车,差点撞到我,得亏我爸在我身后,往后拽了我一把,要不然不死也得残废,气得我爸像个泼妇似的,把那个女司机堵在路口骂了半天。唐糖道,接着他还带我去医院看了看,怕我吓破胆,精神上出问题,他对我太过呵护了,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以至于我刚开始出国那阵都有点儿不适应。

你出国之前不是上过大学吗?当时也没离开家吗?余小多问。

大学上是上了,可学校离我们家才七八里地,根本没住校,只中午在学校吃一顿,下午没事了就回家。她道,那个学校不怎么好,是那种有钱就能上的,各种学生都有,我爸怕我被他们带坏,现在想来,估计是怕我谈恋爱。

她高中时成绩不好他是知道的,之前两个人曾比较过高考分数,结果她只比他高了二十多分,但她是北京人,选择机会还是比他多。他问,后来为什么又让你留学?国外好吗?

她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道,就那么回事,我爸非要让我去镀镀金,为的是以后找个好工作,毕竟海归比较吃香,留学两年多花了五六十万,真正有用的东西没学到多少,倒是锻炼了独立生活的能力。

她好像从来没有提过她的妈妈,就像这个人不存在似的。余小多早就发现了这点,但一直不好意思问,但进入过她的身体后,他觉得两个人之间就该没什么隐私了,可以尝试着无话不谈,便假装随意地问道,你们家是不是凡事都是老唐说了算,你妈就是个甩手掌柜?

我妈跟别的男人跑了,那时我刚上幼儿园,要不是家里有照片,我连她长什么样都不记得。唐糖若无其事地说,我爸其实完全可以再娶,也有人给他介绍过,我后来听他的朋友说在单位里就有女人对他有意思,可他不想娶,这么多年,我没见过他往家带过女人,被我妈伤透心是一方面,可我明白他宁可当爹又当妈把我拉扯大,主要是不想让我有个后妈。

这么说来,他为你做的牺牲还挺大。余小多不知自己为何竟有一丝醋意。对啊。唐糖道,所以很多时候很多事情我都不想逆着他,宁可自己受点委屈,当然了,从物质上来说,他从没亏待过我,人家孩子有的,他会竭尽所能让我得到,小时候家里条件一般,他只是个普通工人,刚下岗那两年还挺苦的,即便那样,哪怕他自己一年到头不买衣服不下馆子,也让我穿得好吃得好,不让我承受一点压力,他说闺女就是用来宠的,要让我过得像公主一样,不然我会自卑,在同学中抬不起头。

你摊上了一个好爸爸,我就没那么幸运。余小多不无羡慕地感叹道。

哪有那么多幸运!唐糖将他的胳膊抱进怀里道,还不都是努力的结果,除了犯法的事没干过,老唐什么生意没干过啊,天天外面跑,求爷爷告奶奶整天装孙子,有时好几个月不着家,最远去过新疆,在东北遇到过黑社会,在广东被人抢过钱,幸好这一切都没白费,最终有了回报,好歹赚了些钱,不然我想去留学的话,估计只能卖掉家里的老房子。

确实不容易。余小多点着一支稍微晚了些的事后烟,疲乏之余略感茫然。阳光从没有拉严实的窗帘缝隙闪进一线,犹如极薄的刀片,徒劳地切割着他吐出来的蓝灰色烟雾。

努力吧,你也会成功的。她翻身枕着他的小腹,目光落在其性感的喉结上,手指在他贫瘠的能摸到根根肋骨的胸口画着圈圈鼓励道。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回答“我会的”,以前他认为这句话只是她为他加油打气,眼下却听出了弦外之音,难道她要等他成功了再把他们俩的事告诉老唐吗?沉默片刻,他终究没有问出口,只略微直起腰身,靠在床头,弹了一下烟灰,叹气道,你真的喜欢我吗?

干吗这么问?她调整姿势,双手勾住他的脖子,耳朵贴着胸口,慵懒地感受着他的心跳。

我觉得我配不上你。他道,说实话,你也这么觉得吧?

你别瞎想。她的手轻轻摸着他的脸说,哪有什么配不配得上,我们互相喜欢就够了。

可老唐会觉得我配不上你。他碾灭烟头,抓住她的手,看手相似的研究着她手心上迷宫般的纹路,仿佛那就是两个人不可捉摸的未来。

我会做他的工作,你别着急。她安慰他,老唐接受不了也在情理之中,你要理解,给我点时间,我会想办法慢慢转变他的想法,沉住气,相信我吧!

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对自己没信心。他沮丧道,我也觉得配不上你,你一个北京土著,还留过学,又是高薪白领,说什么也不可能看上一个外地来的快递员啊!

你要这么说的话,那我也没信心了。她道,我也觉得配不上你,你长得这么帅,工作这么努力,性格又这么好,凭什么看上我这样一个又丑又胖脾气又不好的北京大妞呢?

她想逗他笑,但他笑不出来,反而严肃地告诫道,不许你这么看轻自己。她点头道,我可以不这么想,可你也不能自轻自贱,明白吗?他捏着她的脸道,好,我记住了。

她露出一个稍显勉强的笑容,回忆道,我小时候就是个胖墩子,我爸我妈都不算胖,我长得胖多半因为管不住嘴,尤其是我妈跟了别的男人以后,老唐不知道怎么哄我,每次哭闹,他就给我买东西,有时是玩具,更多的时候是零食,有一年夏天,他买了个冰柜,特别大,除了放冷饮,还有海鲜、排骨以及各种速冻食品,直接加热或者煮熟了就能吃,他不在家时没人给我做饭,我就吃那些,等我意识到自己成了个肥妞时,初中都快毕业了。

说到这里,他故意捏了捏她腰上的游泳圈,她娇嗔道,讨厌!我也减过肥,节食运动吃药都试过,但效果不大,十多年吃成的胖子,想要短时间内变瘦不太可能,最胖时到过一百六十斤,现在一百三十多斤,相对身高来说还是胖,那些肉特别瓷实,好像长进了骨头缝里,真拿它们没办法。上学时因为胖,连要好的女朋友都没有几个,还经常被孤立,更别提谈恋爱,工作以后倒有几个女朋友,可始终没有男的多看过我一眼。一开始我觉得你对我好不过是出于工作需要,就像很多服务行业人员的礼貌性微笑差不多,但后来我还是看出了不一样,特别是你借伞给我,可我还是拿不准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他道,外貌身材只是一方面,善良才是最重要的品质,干我们这一行,就是和人打交道,形形色色的都能遇到,有些女人长得是美,对我也够礼貌,但都是装的,好在她们还能装,有的人干脆颐指气使,拿我们当仆人似的使唤来使唤去,有次一个女人让我取快件,就因为她要办自己的事,前后让我跑了四趟,气得我差点儿撂挑子不干,还有一次在大街上和一辆车剐了一下,结果那男的下车就打,再有理我也不敢还手,害怕闯祸,丢了工作……

这时他哽咽了,她充满爱怜地拥他入怀,轻轻摩挲着,像是安抚一只受伤的小兽。想到自己因为胖和丑而受到的伤害,不禁惺惺相惜,鼻腔发酸,像游泳时呛了水。他继续道,可你不一样,看到你的眼睛就能感受到满满的真诚和善意,每次见到你笑,我就跟打了鸡血似的,不管再遇到什么奇葩的人和事,都不会觉得难受,你好像超市里卖的那种功能性饮料,但作用却比它们多得多,不仅让人浑身有劲,连心情也能变好,时刻给人带来正能量,让我情不自禁想靠近你,和你在一起仿佛成了世界的主人——她笑着打断他道,行啦,再说下去我就成活菩萨了,我可不想出家。对心爱的人敞开心扉让他觉得浑身舒畅,身体的某个部位也渐渐充血,于是翻过身来,朝她压上去,在她耳边道,不想出家那就赶紧嫁给我吧!


3


老唐和余小多第一次正式见面是在后者和唐糖交往了将近三个月之后。在这之前,他已得知女儿正在谈恋爱,问她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交往多久了,有没有照片,她皆避而不答。据以往的经验,老唐作出判断,认为这段恋情顶多不会超过一个月,而且很可能是女儿一厢情愿,等她伤了心自然歇菜,便没怎么在意。直到她晚归的次数越来越多,甚至连续两个周末夜不归宿,他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觉得这次是动了真格的,自己不能再袖手旁观,得帮她把把关。在他看来,女儿太过单纯,怕她遇到感情骗子是一方面,主要还是好奇什么样的男人对女儿如此长情,缘何忽略她身上诸多显而易见的缺点,能和她交往到现在。虽然老唐不理解现在的年轻人怎么想,可纯粹站在男人的角度,他深知唐糖的魅力值很低,除非当今社会的审美观倒回唐朝,否则女儿的硬件设备几乎不具任何竞争力。

如果再不把余小多引荐给老唐,唐糖估计这两个人都会对她产生不满。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就是耍流氓,余小多如是说,他认为得到老唐的首肯很重要。何况唐糖早跟他提过老唐可能成为恋情发展的最大障碍,因此更要早点弄清楚老唐的态度,找到症结所在,以便对症下药。在余小多看来,晚一天接触老唐,就等于在不断增加难度,同时也是在浪费时间。而老唐的不满之处很简单,那就是他长期以来的家长权威第一次遭遇了挑战,女儿还从来没有什么事瞒过他,就连她初潮时的身心保健和生理知识的辅导也是老唐找到相关书籍送给她,并且买了一包卫生巾。俘获了女儿芳心的那个男人究竟何许人也?长得如何他并不怎么关心,只要女儿看对眼就行,老唐最在意的是他的工作、年薪、人品和潜能。

毫无疑问,老唐心里有个标准,一旦低于指标就会被他直接无视。而这些标准,其实也在逐年变化。前几年,老唐还觉得女儿不应该嫁给外地人,但随着她年龄渐大,非京籍人士也纳入了他的择婿范围,没有车问题不算大,但总得有房,最次也得有买房的实力,哪怕先弄个首付也成,总不能让女儿结了婚倒去租房吧!当然了,老唐有实力,别说一套房,就是两套三套,他大约也买得起,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去租房住。他肯定会帮衬他们,但那个未来的女婿也得先让他满意,值得他帮才行,总不能只因为女儿喜欢他,看在女儿的面子上就白送他们一套房子一辆车吧!诚然,像他这种情况,说是嫁女儿,实际上更像招女婿。他就这么一个女儿,他的一切财产早晚都会成为她的。一想到自己打拼一辈子赚下来的家业会落到个外姓人手里,他便心有不甘,可也没有办法,谁让他命中没有儿子呢!

天蓝得不像是北京会有的,坐在白晃晃日光里的余小多有些畏葸,好像晒得发晕,又像冻得缩手缩脚。他正在回答老唐的问话,这个露天饭馆是后者选的,阳光似乎成了他的帮凶,要把前者一些不堪视人的身世全部暴露。富态的老唐自带气场,肉眼泡里的小眼睛有着惊人的穿透力,不时瞥上余小多几眼,像钉子似的把他钉在了原罪的十字架上。余小多被对方震慑住了,尤其是当老唐得知他的老家在山西离石时嘴角露出的那一抹嘲讽,完全将余小多打败了,之前唐糖教他要不卑不亢尽量自然表现的秘籍瞬间变成了蜷在浴室角落的一团乱发——湿答答的柔弱无力。老唐让他想起那个蛮横的开着豪车的人,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接连扇了他好几个耳光,搞得他半边脸火辣辣的疼,耳朵里虽然嗡嗡直响,却还是听见了那个人一连串的辱骂。他骂余小多:你是不是瞎?眼长哪儿去了?这车多少钱你知道吗?你赔得起吗?把你卖了也不值这辆车钱,你知道吗?我摁了半天喇叭,你他妈耳朵也聋了吗?你说怎么办吧?你说啊,你他妈又成哑巴了?那一句句咒骂宛如锥子深深地扎进了余小多的心里,和肉长在一处,时不时就在他耳边回响着。

离石这个地方老唐去过,处于吕梁山脚下,他对这个地方唯一的印象就是穷。那边的人也不曾留给过他好印象,年轻时曾和那边的一对夫妻在北京合开过一家小饭馆。老唐当时投了五万块,他并没有负责经营,全都交给了那对一张嘴说话便让人觉得裤腰带都要跟着垮下去的夫妻来管理。当时,老唐还有其他生意要忙,只偶尔去店里打个照面,或者干脆打电话询问。快到年底时,他又打电话,想着是否能分到点利润,电话却无人接听,后来直接提示空号,他只好去了店内。结果小饭馆早已易主,换成了给猫狗洗澡治病的宠物生活馆。为出这口气,他亲自去了离石,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了那对夫妻的家,当时把那俩人吓得不轻。他们虽然昧下了不义之财,日子却过得并不好,主要是家里孩子多。想到这儿,老唐又问及余小多家里的情况,果然孩子也不少,他上面有个姐,下面还有弟弟和妹妹。

余小多的父母当然不是当初坑了老唐的那对夫妻,但光是这些便足以让老唐对余小多反感和轻视了。他起身就要走,连个推脱的理由都没编,只说,再待下去只会更难堪。唐糖连忙拉住父亲,劝道,好歹吃完这顿饭吧。老唐道,我不像姑奶奶你那么心大,这饭我可吃不下,你饿的话就吃完再走,要不就跟我一块儿回家。眼见气氛无法挽救,唐糖更觉得尴尬,虽则早料到老唐会这样,也深知老唐在她跟前从不伪装,向来直截了当地表达情绪,可今天又不是父女俩,主角余小多还在呢,你让他那么脸皮薄的人怎么办?因此,她是有些生气的,便甩手道,您先回吧,我再说。老唐这时又不着急了,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对窘迫的余小多说,谢谢你看得起我闺女,但我觉得你俩不合适,你不可能让她幸福,日后只能成为她的累赘,我不会同意你们交往的,今儿我先走,你们俩把未尽事宜赶紧办好,以后就别再见面了,听我的话,你俩都不会吃亏。

说完,他转身而去,全无半点长辈的风度,倒像个任性的小孩。唐糖气得直跺脚,朝着老唐毅然的背影喊了两声,但他头也没回,再次无声表明自己的立场。她只得坐下来,充满歉意地注视着余小多无辜而委屈的脸,半晌没言语。烤肉冒了烟,余小多将它们翻了个面,咬着自己的下嘴唇,装作没有受到伤害似的微笑道,来,吃肉,你把心撂肚子里吧,我才不会这么容易就放弃,除非你先不喜欢我,主动离开,否则谁也别想拆散咱俩。一直撅着嘴的唐糖被他呆萌的样子逗得扑哧一笑道,傻瓜。他趁势将一片肉塞进她嘴里,她边嚼边道,老唐的话你别太当真,他只在自己人面前才会口无遮拦,说明他没把你当外人。余小多听出这话里的安慰成分居多,而老唐说的那些其实不无道理,以自己目前的境况,和唐糖恋爱乃至结婚只能拖累她,很可能不会带给她幸福。可因此便放手,他怎么能够?又如何舍得?他内心纠结,但并未动摇,老唐的话没有吓到他,倒是让他生出一种为了爱情非得跟唐糖厮守在一起的较劲心态,两个人势必要携手对抗一切阻力和偏见。


(未完待续)



创作谈:她只是想活得浪漫点儿

焦冲


《想把月亮送给你》讲了一个悲伤的故事,和爱情有关,但重点不在于此。世间的爱情都差不多,不论发生在哪类人身上,最初的那份悸动如出一辙,不过是肉身的相互吸引,之后经过了解再上升到情感或精神层面,而有的直接省略这一步,过渡到日常生活。造成爱情故事不一样的多半是两个人所处的阶层差别和贫富悬殊,虽然各自性格也会使得情路与他人有所区别,但总体来讲大同小异,发展到最后无非两个结果:磨合得好走进婚姻尝试白头偕老;没有磨合好只能分道扬镳。


在小说中,自小生活优渥的海归白领女——唐糖,和经常给她送快递的快递员北漂余小多相爱了,随后遭到唐糖的父亲老唐的强烈反对和百般阻扰,在他千方百计干涉这段感情仍然失败后,终至失手杀了余小多,遂藏尸冰柜中,后事情败露,去自首。借助小说,我想传达的主要有两个意思,第一个很明显,就是在阶层愈加固化贫富差距越来越大的今天,不同阶层的人一旦相爱,面对的阻力究竟有多大。毫无疑问,造成余小多和唐糖爱情悲剧最为直接的人便是老唐,他对穷人根深蒂固的偏见使得他极力反对这场恋情,连让他们试着交往一下的机会都不给,武断地棒打鸳鸯。误杀了余小多后,他毫无悔意,甚至对女儿说:“想到你再也不可能跟那个穷光蛋结婚,不会受苦受累过日子,我就觉得欣慰,觉得值。”他认为穷就是有罪,认为余小多此生不会有翻盘的机会,所以他会拖累女儿的人生,他喜欢女儿不过是想占便宜。他固执已见,成为杀人凶手亦没有生出半点怜悯,是什么造成了他对贫穷如此深恶痛绝,对穷人水火不容呢?更何况,他年轻时也曾穷过,难道他不该有同理心才对吗?


小说里,我给老唐安排过一段貌似让他成为偏执狂的早年经历,就是唐糖的母亲嫌弃他穷而抛夫弃女,转而和有钱人私奔。这也激励了老唐做生意改变现状,最终跻身有钱阶层。但事实上,这不过是给他找个台阶下。现实生活中,像老唐这样的人本来就很多,他们并不需要什么理由和契机,笑贫不笑娼是他们人生的座右铭,是整个社会对底层和穷人的偏见洗了他们的脑子,我相信那些在相亲角要求对方一定为北京户口即使稍有残疾也可以的为孩子找对象的父母比老唐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可能会比老唐做得更绝。


诚然,底层人有着很多显而易见的缺点,而他们一旦做出类似社会新闻中伤天害理的事,就会被媒体和某些站在道德高地的无良大V故意渲染和夸大,久而久之,“穷就等于恶”这个论调便渐渐被人们所接受,好像成了普遍共识。事实上,犯罪的主因还在于人性,穷不过是一个次要因素,有钱人难道就不会犯罪吗?比如“老唐们”。我相信,大多数底层人还是善良的,就像余小多,就像这个世界上不管穷人还是富人,好人还占多数是一个道理。余小多这个人物形象显得有些单薄,这是因为他不是靠女人上位的“于连”和“拉斯蒂涅”。他单纯得毫无心机(他涉世未深,尚未沾染过多的市侩),因此在老唐和唐糖面前显得被动,他唯一希望的是能够和唐糖在一起。


相对而言,唐糖这个人物就有了层次感。这也是我在小说中想要传达的第二个意思,那就是很多父母以过来人的优越感假爱之名对子女的婚恋指手画脚,甚至像老唐那样企图全盘操控。这样真的好吗?我告诉你们吧——一点都不好!婚姻制度本来就是违背人性的一种法律关系,即使两情相悦亦充满变数,可在现实社会愈发演变成了一种丑陋的赤裸裸的交易,哪里还容得下半点浪漫?似乎只要身份和物质齐备,没有感情基础也是可以的。当然,物质基础是要有的,门当户对所指的其实是表象之下的精神层次,毕竟很多时候经济基础决定了眼界(这有道理,却又并非绝对)。


唐糖和余小多虽不属于同一阶层,成长环境也有差异,但两个人在精神层面是接近的,我认为这俩人如果能够磨合下去很有可能修成正果,因为他们都属于天性朴实的那类人。唐糖自小生活在父亲的权威和溺爱之下,对老唐,她有着依赖心理,尽管她曾做出决裂的姿态,其实只是做做样子,她以为父亲会尊重她,早晚有一天会同意她和余小多交往。她不曾想过自己的义无反顾其实间接害死了余小多。她微胖,长得也不算出众,没有和自己真正喜欢过的男孩子有过恋爱,她喜欢余小多,并不计较他的出身,她要享受的只是爱情中仅有的那点儿浪漫。在凡事都要讲究实惠的时代里,在大部分女人都在要房要车甚至嫁给不喜欢的人时,她的追求显得那么难能可贵,同时也是那么奢侈!

但愿我们能活得浪漫一点儿。

《当代》杂志微信专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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