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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微信专稿 | 印象记:我的室友徐衎(龙旭辉)

 老鄧子 2017-09-27


我对徐衎的印象是慢慢深刻起来的。


研究生刚入学的时候,我还不认识他,“衎”字也不认识。相比我们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专业,他们现当代文学一向人多势众,经常扎堆聚餐、踏青、K歌什么的,虽然宿舍挨得不远,来往并不多。晚上,我到宿舍楼下的水房打开水准备泡脚养生时,他们一群人嘻嘻哈哈聚会归来,男生女生都在楼下愉快地道着别。“浮躁!毕竟是现当代文学。”我在心里愤愤地想。


但文学院男生太少,终究还是慢慢熟起来了。有人介绍他说:这是作家。哎呀,真敢起绰号,怕是不把作家当回事的才会叫“作家”吧,莫言就只叫“莫言”,我不以为然。让我开始认真当一回事是某个同学告诉我,徐衎刚出了一本叫《小米村断代史》的长篇小说,我才真正注意到这个单眼皮、瘦高、轻微耸肩的同学。


研二,我们从儒西公寓搬回八里台的南开大学本部。男生们经过了一年的磨合,在相互排斥、挑剔中重新组合入住,他和我,还有钟同学一起住进了西区公寓3号楼2-301室,我找他要那本长篇小说看。“没带。”他粗暴地回答。“你的第一本书啊,不得随身带个几十本,好送人吶!”他避而不谈《小米村断代史》。我初以为是我没有表现出粉丝应有的热忱,或者是他出于羞怯欲拒还迎,后来才发现不是这么回事——他对于自己坦诚得很,无论多么禁忌的话题都能同人侃侃道来。他的优点不少,羞怯和谦虚可不在其中。他很有自信写出一部更好的作品来,“这本只是给自己本科阶段一个纪念的习作”。


他越是遮遮掩掩躲躲藏藏,我们越是起劲地开关于“小米村”的玩笑。我们到图书大厦、长江道书市和图书馆闲逛,告诉他没找到《小米村》,他也会流露出一点怅然,纵有百般不足,毕竟是自己一个字一个字码出来的“孩子”。没有宣传,作者本身也没有或传奇或悲惨的故事,这本书销量平平,在卓越亚马逊、京东上的最近销售记录一直是一条毫无生气的水平直线。后来他在《上海文学》、《长江文艺》、《西湖》等发表了一些作品之后,他对“小米村”这个梗也应付得越来越自如了。研二下学期,有个台湾来的交换生入住我们宿舍,学期结束,徐衎送了他一本《小米村》并嘱托:“如果不爱看,就悄悄塞进贵校的图书馆,把我作品的影响力带到海峡对岸去”!2014年我们研究生毕业,他在网上大肆购买《小米村》作为毕业礼物赠与我们……卓越亚马逊、京东上的那条直线蹭地窜上来了……


研究生期间,徐衎也确实展现出一些别人不及的作家特质:对细节的敏感、良好的语感、超人的记忆力……我记得在一个炎热的午后,我们从西南村(南开大学校内的一块生活区)的一家修车棚经过,突然一个高压打气筒打爆了车胎,人语声、车笛声打破了沉闷。徐衎骑着车自顾自地念叨起来:“嘭的一声巨响,阿一才从昏昏欲睡中惊醒过来,那个印有汽水广告的伞下腾起一阵灰,它们氤氲上升,慢慢吞噬掉围拢的一切。亚马逊雨林的蝴蝶,已经振动飞翔……”神神叨叨持续了一分多钟,一篇故事的开头若隐若现。在他的叙述中,我忽然觉得这白花花的日头、蝉鸣、路旁并排的栾树都参与到某个神秘的事件中去了。有时候,他还会即兴做王家卫式的台词发挥,哪怕是面对学校食堂里的一份麻辣香锅……每当这种时候,徐衎如巫,全身心沉浸,语言如洪流兀自向前,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会流到哪里……


和他一起看过好几场话剧。那时候天津市文化中心刚刚落成,大剧院有一些便宜的票放给学生们。我们骑车,绕过高耸的电视塔半圈,二十分钟左右到达目的地。不论是《伊凡诺夫》《金锁记》《原野》还是本校学生公演的邹静之的《操场》,徐衎总会有一些夸张的感叹:太苍凉!好心酸!好想哭泣!但不要以为只是在话剧现场才这样,他的这些感叹在日常生活中也经常冒出来。听到一个男生在身边总如此感慨,一开始心惊,然后厌烦,终至辱骂,他不为所动。


创作是辛苦的,创作中是脆弱的,经不起一点干扰。住在集体宿舍更不能随心所欲,有时为了营造适合的创作环境,徐衎只能自绝于人民。宿舍是上床下桌,坐的位置只有一面朝外,他用衣服挂在床沿上,布置成一个密闭空间,写作的时候,他就在里面开一盏台灯,沉浸在虚虚实实“自己的小天地”里。有时他在写作,而我们聊天需要他回应,他就用“哼”来回答。他是极佳的话题制造者,别人提到的某个小细节,很长一段时间后他都记得。他在倾听的时候是十分用心投入的,善于捕捉话里会心微妙处。而且,他爱笑,是那种发自喉咙深处低沉的笑声,既能掩盖交谈中偶尔的尴尬,又能鼓励对方不设防地继续敞开心扉继续深入话题……不管是同男生交流男生之间的秘密,还是和女生聊她们专属的话题,他都面色自如,进退无碍。有徐衎在场的场合总是欢快的,所有人都在深挖的话题下带着对对方更深的了解尽兴而散。


他不是那种窥视性的,带着有色眼镜来提问题,而是把一个话题真正当做是一件有意思、很值得探讨的事来分享的。他也不是出于一个创作者对“采访”的目的性需求,而是真正对这个人、这件事感兴趣。正如他反感“体验生活”这一说法,“我就是在生活啊,不需要体验生活”,能够进入他小说中的细节素材一定是饱蘸生命经验的,而不是短平快地获取,没有温度的。这一观点让我想到俄罗斯作家康·帕乌斯托夫斯基,他说过类似的文学观点:“千万不要有这样的想法,认为这丛花或者乐队中的这两鬓花白的鼓手说不定什么时候可以写进我的短篇小说中去,因此分外仔细地,甚至带着几分造作地去加以观察。任何时候不要为了尽职去观察,不要纯粹出于业务上的动机而去观察。”


徐衎在生活中很爱唱歌,至于唱得如何,见仁见智,反正在我这里不会有“被写作耽误的歌手”这一类的扼腕叹息。有一次在宿舍看《我是歌手》,彭佳慧出场唱《走在红毯的那一天》,唱到“我不想人老珠黄,才被人送作对”的时候,他立即发出“太苍凉”的评价,紧接着是好心酸!好想哭泣!……之后的几天,宿舍里就经常响起了“我不想人老珠黄,才被人送作对”……他唱歌时不喜欢被打断,但更不喜欢没有耳朵倾听,哪怕是驴的耳朵。我们在宿舍想尽办法让他闭嘴,效果甚微。比如,在他唱得兴起时,忽然“嘘”一声:“听,外面什么声音?”他当真停下来侧耳倾听,宿舍终于安静了片刻;又或者,我俩并排骑车去二主楼的路上,他也要一展歌喉,这个时候我突然加速蹬车,等他气喘吁吁赶上来时,歌声早已断成细若游丝……


在“青春期”写作阶段,徐衎在小说散文中引用过不少歌词,看得出,它们确确实实深度参与了徐衎的成长与生活。当他被虚构场景里的人和事紧紧攥住时,他一定极为需要那些歌曲将他带回到凡俗日常中来,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要不没法解释很多事……我把它们视为徐衎出入文学创作迷宫的阿里阿德涅线团。其中有一首,我总是想到,那里面这样唱:


这一刻 轻声唱吧

让古老传说 重新复活

在关于 灯塔的记忆里

那是一种温暖 保佑我



作者简介:龙旭辉 南开大学2011级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硕士,小说见于《青年文学》等,现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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