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杂院里,往往是老、中、青、少、幼、婴,各个年龄段的人都有;职业也不同,干什么的都有;生活方式上,各有各的习惯,就连吃饭也是各家有各家的吃法。在大杂院里长大的孩子,小时候都蹭过别人家的饭。大杂院里四邻唧唧叨叨的声音是能够穿透空气的,他们呼出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有蒜味、辣椒味、醋味、酱油味,那是一种烟火的味道 。 把以前在保定住过的那个小院儿,叫做大杂院儿。可有人给大杂院儿定了标准,说是院儿要足够大,人要足够杂。而我住的那个院儿,仅有6间10平米以上的房子,4间6平米以下的小屋,院子也只有40多平米,实在不够“大”的标准。但住的户数还不少,最多时7户,最少时3家,各行各业都有,应该符合“杂”的标准。所以我就叫他小杂院了。 我们家是最先搬入小杂院的,之后继续搬入了王大娘家,喜子家,小儿家,心宅家,谢叔叔(后来是谢姑姑),刘姓母女三口。小儿家搬走后又搬入田叔叔家。最多时达到20多口人。这么多人在这么小的院儿里活动,能不杂乱吗? 当然,户多人多也有它的好处,比如一些日用品就不用都买,可以串换着使用。我们家开始就用王大娘家的水桶和扁担挑水。
我们家搬来时没有买水桶,是因为有送水的。每天上午都有一个中年男人,拉着一个木制的大水车,在胡同里喊:“谁要水!”有人要水,他便拔开水车上的木塞儿,把水放到一个木桶里,再提着木桶将水倒在用户的水缸中。开始母亲就买他的水,有时给他钱,有时给他提前买好的水牌儿。多少钱一桶我已记不得了。 后来父亲嫌送上门的水贵,就到水铺去买水。出了我所住的相府胡同西口向北走不远,就有一处水铺。那是一处临街的铺面,房子旧而高,临街这面白天完全敞开,晚间上木板。房子里铺了高于胡同地面的地砖,砖地正中有一口辘轳水井。 有人来买水,老板会亲自为你服务,把水桶打满。但他的服务仅此而已,你得自己挑回去。记得进城之前就听大人们念叨过,城里花销大,可没想到吃水还要钱。村里的水井就随便打,没人站在边上跟你要小钱儿。 城里做饭也不用农村的土灶,而是用煤球炉。那炉子的炉身是个铁皮的圆筒儿,里边还要搪泥。和泥时要掺头发,全哥、全嫂,喜子的父母,都在理发馆工作,他们拿回的碎头发院里的人随便用。这种铁皮炉子很不好点燃。生火时要先点燃刨花(也可用滑秸或废纸代替),再通过刨花点燃木柴,最后通过木柴点燃煤球。 放入煤球后还要放上拔火筒,拔上十几分钟。此时拔火筒口便会浓烟滚滚,弥漫得全院都是呛人的烟。因为家家生火都是如此,也就没人抗议。这活儿看似简单,其实挺要劲儿,生手经常是费了刨花和木柴,也没把火生着。小杂院的刨花也都串换着用,自家没有了,到邻居家抓一把就是。 更让人难以想象的是,连米面和油盐酱醋人们也都串换着用。临到做饭时,突然发现什么东西忘了买,没关系,去邻居家要一点儿就是了,一般米面得记住还,油盐酱醋就两可了。后来食品供应全部凭票证,家家不够吃,人们就主动克制,尽量不去借了。 杂院的做饭也算是一景,尤其是天热的时候,家家都在院里做饭,做点儿好吃的,香味儿能让全院儿分享。如果谁们家从乡下拿来土特产,就不能光让大伙分享香味了,一般得拿出一部分让大伙尝尝鲜儿。吃饭就更有意思了,家家都在院里吃饭,一家围一个小饭桌,相邻两家的板凳都会挨在一起,谁家吃什么那是一目了然。 那时,各家的伙食没有太大差距,实行购粮证后,粮油都定量供应,粗细粮的比例大家都一样,所以吃的主食也就差不多。有差距主要体现副食上,王大娘家、喜子家吃得更好一点儿。之所以有这种差距主要是因为别的家挣的都是死工资,他们两家有人在理发馆工作,发计件工资,所以干活的积极性高,收入就比别人多一些。不过后来副食也实行了凭票供应,他们两家在这方面的优越性也就不好体现了。 但有钱总还是有地方花的,王大娘家就最先买了电子管的收音机。那时收音机里经常播放相声,什么侯宝林、郭启儒啦,马季、于世猷啦,刘宝瑞啦,一大帮出名相声演员轮流登场。我是一听有相声就往王大娘家跑。 杂院的各家都是相互开放的,只要不睡觉就都开着门,串门是抬腿就进,没有敲门这一说。小孩就更自由,不管人家嫌不嫌麻烦,想去哪家去哪家。后来,又是王大娘家先买了黑白电视,那时候我都有了孩子,我的孩子继承我的光荣传统,也总往王大娘家跑,去他们家看动画片,好像最喜欢看的是《铁臂阿童木》。 杂院的大人们对孩子都是宽容的,虽然孩子们都调皮捣蛋,经常添乱,但没人计较。一旦孩子的家长有事出门,又不方便带着孩子,邻居就会帮着照看。我小的时候王大娘照顾过我,小儿的妈妈也照顾过我。我有孩子后,全嫂又经常帮我照看。相互帮忙,好像就是杂院邻居天经地义的责任,提出请求要帮,不提请求也会主动帮。 父亲在商店工作,在物资紧缺的票证时代这可算是个好工作。当时最牛职业的流行说法是:听诊器、方向盘、劳资干部、售货员。父亲为邻居做的主要贡献就是帮着买紧俏的日用品,什么布匹针织品啦,什么肥皂香皂牙膏啦,父亲也因此深受欢迎。田婶在罐头厂工作,她就经常帮大伙儿买便宜水果。另外,还帮助大伙儿买做罐头时剩下的下脚料碎肉,那时视肉如宝,也算是帮人的大忙。 当然,杂院生活也不是没有矛盾,邻居间为一些小事也可能闹意见。比如,有人偷偷往院里的渗水井里倒垃圾,就造成院里人互相猜疑。这口井原是房东家的吃水井,后来不出水了就改为渗水井,用于渗排脏水(以现在的眼光看,肯定是污染地下水源,但那时没有人会想到这一层)。 可我们这些租房户入住后,总有人偷偷往里边倒垃圾,最后垃圾堆到地面,渗水井报废,人们只好到院子外边的地沟去倒脏水。不倒垃圾的人就很有意见。 后来,我们院的人在院里装了自来水,修了下水道,用水就方便多了,刷碗时都能冲着自来水。人们把盆啊碗啊就直接放在池子里,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干净。可后来我发现,有人趁着早上院里没人往水池子里倒尿盆。再后来我又发现还有人在里边倒大便(这些都应该倒到院外地沟里),我就再也不在水池子边上刷碗洗菜了。院里的人也曾因此互相猜疑过。 另外,院里的人还为用电闹过意见。我们全院共用一个电表,各家按灯泡总瓦数分摊电费,但有的家换了大灯泡不多报瓦数,别人就有意见。再如有人临时使用一些小电器,分摊电费时又不多交,别人也会不满。我上中学的时候喜欢无线电,焊接时用到电烙铁,母亲就提醒我要少用,因为她听到了反映。 再如,院里有人养热带鱼,冬天时要用电加热,这个很费电,曾使全院电费增长10倍。收电费的来了,院里人都拒交,说电表出了问题,其实大伙心里明白,是鱼缸里那个电热棒闹的。后来电业局的技术人员检测了电表,说没有问题,院里人只好分摊了这大额电费。但无疑人们有了一肚子的意见。 杂院的另一个矛盾点就是地盘。住房那么紧张,谁们家都没有专用厨房,都得把炉子放在门口,北屋门前有大廊檐,下雨不怕,别的家就得想办法了,比如我们家就搭了个小棚。此后,我从言谈话语中也能听出别人的不满,只是没有人明说罢了。 全哥的煤池子原来在北屋后边的夹道里,后来房子翻修拆掉了夹道,煤池子就没地放了,于是他把煤池子垒在了他们家另一间屋子的窗前。 这间屋子位于院子的东南,而院子大门就在院子东边的中部,这也就影响了住在南屋的田叔家的人的出入。他当警察的儿子很不满意,就把煤池子给踹倒了。这下全哥家不干了,要求他给重新垒好。两家各不相让,闹得很不愉快。最后,全哥的儿子重新把煤池子垒好,警察没有再踹,算是了事。 这之前两家就有一点儿芥蒂。全哥爱喝酒,经常做东请客。一般情况是请社会上的朋友,有时也请院里的邻居。他弄了好酒,就整几个菜,招呼我父亲和田叔去品尝。那时候他们说到的好酒有西凤、杜康,但常喝的是物美价廉的双沟大曲、洋河大曲。我父亲也爱喝酒,但非常注意节制,基本上没有喝醉过。田叔也爱喝酒,却从不注意控制,是一喝就多,多了就耍酒疯。 不过,院里邻居间的矛盾,基本上都能被时间化解,磕磕绊绊地过后,还会恢复正常交往。1993年,小杂院在旧城区改造中被拆除,院里一起生活的几十年的邻居只好分手。往日的不愉快早已成过眼云烟,沉积在心里的只有那些温馨的回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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