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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秋酒韵 | 酒令文化:争看弱叶堕烟海

 方竹云天图书馆 2017-10-05

酒令是一种在酒席宴上,众多饮者按照一定规则和次序进行饮酒的游戏。作为极具中国特色的会饮游戏,行酒令犹如赌赛,输家不免多饮,胜者也有赏爵,目的是使在场者意兴阑珊、极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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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 / 令 / 溯 / 源  

由于传统酒令规则严密,游戏参与者莫不严肃以待,形式如同朝堂行政,故而酒令亦有“觞政”之称。汉代刘向《说苑·善说》中云:“(战国)魏文侯与大夫饮酒,使公乘不仁为觞政。”行令程序也相当严格有序。座客中提议或主持行令的人被称作令官或令主,令官要先饮一杯令酒,之后提出行令,限定题目、形式和要求,以及罚酒规矩等,此谓“出令”。出令后一般由令官起令,也有掷骰子决定由谁起令。起令后逐个行令谓之“随令”,一人行完一轮酒令称作“完令”,所有参与者行令一轮是为“收令”,收令后也可以重新开始。

酒令及其别名皆突出一个“令”字,蕴含了命令、秩序、规则的意义。“酒令大于军令”(故事见《史记·齐悼王世家》),是所有饮酒者对酒令规矩的一致尊崇。因此有人将酒令的起源追溯至西周初年的《尚书·酒诰》,并非毫无道理。


▲  朱瞻基行乐图卷 局部

作为游戏的酒令最早的形式是投壶。投壶之戏流行于东周秦汉,其形式是双方对垒,将箭在一定距离外掷入壶中。由于壶口窄小,若想在数步外准确投中有相当难度,自然成为分定胜负的游戏。其实,《左传·昭公十二年》记载晋侯与齐侯会饮,席间便有投壶游戏。投壶可能源于周代的“射礼”。射礼由“乡射”、“大射”两种级别的射礼组成,其目的是“教民习战”,同时也有选拔贵族子弟入仕的“选举”功能(先秦儒学教育课程中有“射”一科,其源来自射礼选拔人才的功能)。射礼一般在学宫举行,其程序大体是将射者分成两队,分别射靶,以中靶数量计算成绩。射礼一般伴随着乡饮酒礼、燕礼等酒会,射箭成绩的高下不仅有物质赏罚,而且往往成为饮酒的标准。由此可见,投壶是射礼的简化形式,且早已剔除了“选士”的政治功能,演变成仅仅是侑酒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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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 / 令 / 分 / 类  

随着时代演进,酒令的种类和花样越来越多。清人俞敦培的《酒令丛钞》将酒令分为古令、雅令、通令和筹令四种。但观其书,所分四类中古令与其他三令多有重叠。后人也有按照具体游戏规则将酒令细分成300余种。今人王仁湘先生在中国饮食文化研究领域建树颇丰,他将酒令分为筹令、雅令、骰令、通令四类。此一分类较之以往更加科学,但是其中的筹令、骰令和通令之间的相近之处也颇多,而雅令却与上述三者差别较大。因此这一分类仍未臻善。王宝明先生的分类体系也是四大类,但真正涵盖酒令游戏的是其所谓“语言文字形式的酒令”和“游戏形式的酒令”两大类。这一分类看似粗疏,但最大程度地区分了酒令的性质。

从各家的分类不难看出,酒令的两大基本形式:一为借助工具进行游戏,一为纯粹的语言文字游戏而无需借助任何工具。其中以前者类目众多、形式繁复,大体可分为筹令、骰令和通令三种。

▲  唐代银鎏金龟形酒筹筒(江苏镇江博物馆藏)

所谓筹令,就是以抽签方式决定饮酒者,所抽之签即是酒筹。酒筹上会预先写有饮酒准则,其语言有用经典文献、小说戏曲人物、历史人物等,也有自然景物,但无不以成系列为标准。1982年,江苏丹徒丁卯桥一座唐代银器窖藏被发现,其中出土了一套银质涂金酒筹。这套酒筹包括令筹50枚、令旗一面、令纛杆一件、龟形筹筒一件。令筹上錾刻令辞均出自《论语》章句,如:

一箪食、一瓢饮  自酌五分

敏于事而慎于言  放(即不需饮酒)

食不厌精  劝主人五分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录事五分

……

属于典型的经典章句类。

上举《酒令丛钞》在“筹令”目类下有“红楼人镜”、“水浒酒筹”、“西厢记酒筹”等条,显然是以小说戏曲人物为令辞;而“饮中八仙令”、“无双酒谱”等则是历史人物。中国的传奇小说出自传统史传文学,喜好塑造群体形象,读者耳熟能详者如“十三太保”、“八大锤”、“金陵十二钗”等,其实脱胎于《后汉书·党锢列传》中的“八俊”、《元史》中的“四狗”等历史叙事。正因有此“群体形象”(无论真实的还是虚构的),才使这类令筹的令辞各具特色又互有联系,游戏起来妙趣横生。

筹令中最著名的则是小说《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的一则。该回描写宝玉过生辰,众姐妹和随侍丫鬟夜聚怡红院为其庆生,由于参与者多数是文化程度较低的丫鬟,所以就采用雅俗皆宜的筹令作为行酒助乐的游戏。小说写道:“晴雯拿了一个竹雕的签筒来,里面装着象牙花名签子。”在作者的妙笔安排下,牙签令辞以花为名规定抽签者的饮酒方式及数量,既符合“群芳夜宴”的身份与氛围,又在令辞中隐含了在座者的未来命运。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描绘《红楼梦》第六十二回的场景(清代孙温绘)

骰令是指以投掷骰子行令饮酒。相传三国曹植首创骰子,形状立体多面,每面刻有点数,点内涂色,故又称“色子”。有的骰子用名贵玉石制成,故而掷骰又称“投琼”。骰令有两种行令方式,一种是单以投掷骰子决定饮酒形式。《红楼梦》六十三回中,麝月起初建议玩“抢红”,即是投掷骰子时以所得红点多少定胜负。另一种则是作为游戏类酒令的辅助,如玩射覆时先依次掷骰,点数相同的配对行射覆之令;再如前举筹令行令之前也要经过掷骰,按所掷点数数到某人令其抽签。由于在行骰令时行令者及旁观者往往呼喝狂躁,元明之后渐为文人雅士所排斥,最终充于下潦,难登大雅之堂。

▲  餐桌上划拳的中国人(1861,铜版画)

通令涵盖范围较广,包括击鼓传花、抛球、打杠子以及划拳等游戏。宋代诗人范成大《上元记吴中节物》有句云:“酒垆先迭鼓,灯市早投琼。”句中包含了掷骰和击鼓传花两种酒令。清代王韬的《淞隐漫录》中《李四娘》一篇有“猜拳交杯,击鼓传花”句,皆是通令游戏。通令形式简单,雅俗共赏,因此流行最广,至今仍有遗迹可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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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语言文字类酒令——雅令  

占据酒令半壁江山的雅令,即是纯粹以语言文字技巧为形式的游戏,因其内容风雅、难度较高,成为酒令中极具特色的令种,后人提及酒令往往联想到雅令。这类酒令一般在士大夫酒会或文人雅集中流行,需要行令者具备较高的文学修养和文化水平。中国语言以单音节为主,语音有不同音调,阅读和朗诵起来有抑扬顿挫的韵味,押韵的韵文或诗词在听觉上也有强烈的节奏感和形式感。古代文人雅士们利用中国语言、文字自身的特点,运用分拆、组合、谐音、对句、续句等方式创造出变化无穷、充满雅趣与智慧的酒令游戏。

最早的文字类酒令,约出现在西汉早期。传隋代侯白所撰的《启颜录》记载:“汉武帝置酒,命群臣为大言,小者饮酒。”这是说,汉武帝在酒宴上命令群臣说大话,谁的大话“最小”便要受罚饮酒。这虽然没有技术含量,不存在语言文字的技巧,但其形式的确是开雅令之先河。

魏晋时期在中国文学史上被称作“文学自觉”的时代,大量的诗人独立创作了大量诗歌、文赋作品,此时出现即席创作诗歌的雅令。东晋王嘉著《拾遗记》记载,西晋时以豪富石崇在洛阳起金谷园为第,常与贾谧、潘岳等人饮酒歌赋,时号“二十四友”。这种即席赋诗、以诗文高下判罚饮酒的游戏,便是成熟的雅令了。

诗文雅令有座者一人一首或数首的创作,如《红楼梦》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宝玉与群芳在赏菊宴上限韵、限题赋诗咏菊,即是如此。但更显才华的是联句赋诗。流传甚广的一则故事是,李白、杜甫、贺知章和王之涣四人联句行令,四人的诗分别是:

一轮圆月照金樽,(贺)

金樽斟满月满轮。(王)

圆月跌落金樽内,(杜)

手举金樽带月吞。(李)

即席联句考的是捷才敏思,上引四大家之作虽只有四句,但内涵席上之物,文气回环往复,尤其李白结句犹如点睛,堪称杰作。

《红楼梦》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描写大观园群芳冬日聚会于芦雪庵啖鹿赏雪,席间联句作五言古诗,用“平水韵”的“二萧”韵:

一夜北风紧,

开门雪尚飘。入泥怜洁白,(李纨)

匝地惜琼瑶。有意荣枯草,(香菱)

无心饰萎苗。价高村酿熟,(探春)

年稔府粱饶。葭动灰飞管,(李绮)

阳回斗转杓。寒山已失翠,(李纹)

冻浦不生潮。易挂疏枝柳,(邢岫烟)

难堆破叶蕉。麝煤融宝鼎,(史湘云)

绮袖笼金貂。光夺窗前镜,(薛宝琴)

香粘壁上椒。斜风仍故故,(林黛玉)

清梦转聊聊。何处梅花笛?(贾宝玉)

谁家碧玉箫?鳌愁坤轴陷,(薛宝钗)

五言古诗属于排律,特别适合参与联诗者人数众多的场合。而此次联句,李纨起头一句,自己接了后两句。之后的接句者不仅要接前一位的句子,还要起下一句的句头。接句需与上一句对仗,内容还要应时应景。小说行文至此还是众人纷说,波澜不惊,之后笔峰一转,联句变为斗诗:

只见湘云起来道:

龙斗阵云销。野岸回孤棹,

宝琴也联道:

吟鞭指灞桥。赐裘怜抚戍,

湘云那里肯让人?且别人也不如他敏捷,都看他扬眉挺身地说道:

加絮念征徭。坳垤审夷险,

宝钗连声赞好,也便联道:

枝柯怕动摇。皑皑轻趁步,

黛玉忙联道:

剪剪舞随腰。苦茗成新赏,

一面说,一面推宝玉命他联。宝玉正看宝琴、宝钗、黛玉三人共战湘云,十分有趣,那里还顾得联诗?今见黛玉推他,方联道:撒盐是旧谣。苇蓑犹泊钓,……

史湘云是书中能与宝钗、黛玉媲美的才女,此一番联句犹如“三英战吕布”,四人各显其能、争奇斗艳,煞是好看!最终,联句成为黛玉、湘云和宝琴三人斗法:

湘云忙丢了茶杯联道:

池水任浮漂。照耀临清晓,

黛玉忙联道:

缤纷入永宵。诚忘三尺冷,

湘云忙笑联道:

瑞释九重焦。僵卧谁相问,

宝琴也忙笑联道:

狂游客喜招。天机断缟带,

湘云又忙道:

海市失鲛绡。

黛玉不容他道出,接着便道:

寂寞封台榭,

湘云忙联道:

清贫怀箪瓢。

宝琴也不容情,也忙道:

烹茶水渐沸,

……

三人捉对厮杀,意兴阑珊,旁人已插不上话。故事情节随着联句的延续起伏跌宕,一干人等的才情、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读者至此掩书方才透过一口气来,大呼过瘾。但是这种动辄数十百句且几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诗文令,恐怕也只有在虚构的文学中才得一见。

引用旧典是诗文酒令的扩展形式,引用的范围包括诗、词、曲、赋,以及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各种文体形式兼容并蓄在一起,繁复其形式、重添其机巧,非蕙质兰心者不能为之。

《清朝野史大观·卷十·清朝艺苑》中有一条目《蒋苕生刺陈眉公诗》记载,在一次宴会上,有人出令:“首要鸟名,中要四书二句,末要曲一句合意。”出令者首举其令曰:“十姊妹嫁了八哥儿,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只是二女将谁靠?”此令首句“十姊妹”、“八哥儿”均为鸟名,次句出自《孟子·梁惠王上》,末句曲词出处待考。令出之后无人敢对。在座有明遗民陈继儒(号眉公),缓缓对道:“画眉儿嫁了白头公,吾老矣不能用也,辜负了青春年少。”其中“画眉儿”、“白头公”亦皆鸟名,次句出自《论语·微子》,末一句当化自《金缕衣》曲。完令后“合座称赏”。

再举《红楼梦》第六十二回,众人在红香圃中举办寿宴。席间湘云出一令曰:“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旧诗,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还要一句时宪书上的话,共凑成一句话。酒底要关人事的果菜名。”湘云自己的令如下——

酒面:

奔腾而砰湃,江间波浪兼天涌,须要铁锁缆孤舟,既遇着一江风,不宜出行。

酒底(鸭子):

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那讨桂花油。

酒面所用之典,古文用北宋欧阳修《秋声赋》,旧诗用杜甫的《秋兴》中“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铁索缆孤舟”为骨牌名,“一江风”为曲牌名,“不宜出行”常见于旧时黄历。酒底用鸭头谐音丫头。其实这种酒令来自古人一种作诗游戏,即将多首古诗拆开,重新拼接。因此,非腹笥甚夥者不能完此令。

《红楼梦》第四十回“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中,贾母的首席丫鬟鸳鸯作为酒令的令官以牙牌作为令牌,宣布了行令的标准:“如今我说骨牌副儿,从老太太起,顺领说下去,至刘姥姥止。比如我说一副儿,将这三张牌拆开,先说头一张,次说第二张,再说第三张,说完了,合成这一副儿的名字。无论诗词歌赋,成语俗话,比上一句,都要叶韵。错了的罚一杯。”这一番酒令,属黛玉最佳。

鸳鸯又道:“左边一个‘天’。”黛玉道:“良辰美景奈何天。”宝钗听了,回头看着他。黛玉只顾怕罚,也不理论。鸳鸯道:“中间‘锦屏’颜色俏。”黛玉道:“纱窗也没有红娘报。”鸳鸯道:“剩了‘二六’八点齐。”黛玉道:“双瞻玉座引朝仪。”鸳鸯道:“凑成‘篮子’好采花。”黛玉道:“仙杖香挑芍药花。”说完,饮了一口。

黛玉所引皆为《牡丹亭》、《西厢记》等“闺阁禁书”,难怪博学的宝钗要侧目而视。

▲  红楼梦第四十回“金鸳鸯三宣牙牌令”

“牙牌令”据传是北宋宣和年间创制,以象牙为质地制成长方体样式,牌面刻印着不同颜色和数量的原点,一般从一到六,上下两重。以牙牌为令,即是随机抽取两到三张牌,根据牌面原点颜色及组合成的形状,命接令者用规定语言予以描述。所以,行令所用的语言不仅要符合规范,而且还要兼顾牙牌点数和形象,技巧性很难。鸳鸯所出的“牙牌令”规定比较宽泛,目的是照顾读书不多的贾母以及目不识丁的“庄户人”刘姥姥,但同时也让黛玉、湘云等饱读诗书的“小姐”们有一展才华的机会。

雅令中除了诗文令外,还有趣味性更强的拆字令。据清人所撰的《笑笑录》记载,在一次宴会上,无锡县令创造了一支新令:“两火为炎,此非盐酱之盐,既非盐酱之盐,何以添水便淡?”炎字由两个火字组成,与盐字同音却非同义,加上水旁变成“淡”字,又与盐相关。极尽拆字之能事。在座武进县令接着说:“两日为昌,此非娼妓之娼,既非娼妓之娼,何以开口便唱?”最后宜兴县令也对了上来:“两土为圭,此非乌龟之龟,既非乌龟之龟,何以添卜成卦?”宜兴县令此对今人不宜理解。原来,由于乌龟长寿,古人将乌龟视作灵物,商周时期即用灼烧龟甲的方式占卜,后世卜卦算命的术士也常用龟壳摇卦。与龟同音的圭字本是玉质礼器,但加上一个卜旁就变成了卦字,竟与龟意思相联。出令者构思巧妙,完令者技高一筹。

清人笔记中载有明代的“拆字贯成句令”(梁章钜《归田锁记》),如“轟字三个车,余斗自成斜,车车车,远上寒山石径斜”;“品字三个口,水酉自成酒,口口口,劝君更尽一杯酒”。此令所拆两字与末句古诗意义暗合,妙不可言。

除此以外,雅令尚还有对对子、猜谜、射覆、唱曲等诸多形式,难以一一而足。

( 闫志,中国国家博物馆副研究馆员 原文发表于《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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