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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善》

 过而能改 2017-10-06


                            《原善》

                                                                                清 戴震


    卷 上
 

    余始为原善之书三章,惧学者蔽以异趣也,复援据经言疏通证明之,而以三章者分为建首,次成上中下卷;比类合义,灿然端委毕著矣,天人之道,经之大训萃焉,以今之去古圣哲既远,治经之士,莫能综贯,习所见闻,积非成是,余言恐未足以振兹坠绪也。藏之家塾,以待能者发之。
  善:曰仁,曰礼,曰义,斯三者,天下之大衡也。上之见乎天道,是谓顺;实之昭为明德,是谓信;循之而得其分理,是谓常。道,言乎化之不巳也;德,言乎不可渝也;理,言乎其详致也;善,言乎知常、体信、达顺也;性,言乎本天地之化,分而为品物者也。限於所分,曰命;成其气类,曰性;各如其性以有形质,而秀发於心,徵於貌色声,曰才。资以养者,存乎事;节於内者,存乎能;事能殊致,存乎才;广以类别,存乎性。有血气,斯有心知,天下之事能於是乎出,君子是以知人道之全於性也。呈其自然之符,可以知始:极於神明之德,可以知终。由心知而底於神明,以言乎事,则天下归之仁;以言乎能,则天下归之智。名其不渝谓之信,名其合变谓之权,言乎顺之谓道,言乎信之谓德,行於人伦庶物之谓道,侔於天地化育之谓诚,如听於所制者然之谓命、是故生生者,化之原;生生而条理者,化之流。动而输者,立天下之博;静而藏者,立天下之约。博者其生,约者其息;生者动而时出,息者静而自正。君子之於问学也,如生;存其心,湛然合天地之心,如息。人道举配乎生,性配乎息;生则有息,息则有生,天地所以成化也。生生者,仁乎;生生而条理者,礼与义乎!何谓礼?条理之秩然有序,其著也;何谓义?条理之截然不可乱,其著也。得乎生生者谓之仁,得乎条理者谓之智;至仁必易,人智必简,仁智而道义出於斯矣。是故生生者仁,条理者礼,断决者义,藏主者智,仁智中和曰圣人。智通礼义,以遂天下之情,备人伦之懿。至贵者仁,仁得,则父子亲;礼得,则亲疏上下之分尽;义得,则百事正;藏於智,则天地万物为量;同於生生条理,则圣人之事。
  易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形而下」者,成形质以往者也。「形而上」者,阴阳鬼神胥是也,体物者也;故曰「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洪范曰:「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日金,五曰土。」五行之成形质者,则器也;其体物者,道也,五行阴阳,得之而成性者也。
  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一阴一阳」,盖言天地之化不已也,道也。一阴一阳,其生生乎,其生生而条理乎!以是见天地之顺,故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生生,仁也;未有生生而不条理者。条理之秩然,礼至著也:条理之截然,义至著也:以是见天地之常。三者咸得,天下之懿德也,人物之常也,故曰「继之者,善也」。言乎人物之生,其善则与天地继承不隔者也。有天地,然後有人物;有人物而辩其资始,曰性。人与物同有欲,欲也者,性之事也;人与物同有觉,觉也者,性之能也。欲不失之私,则仁;觉不失之蔽,则智;仁且智,非有所加於事能也,性之德也。言乎自然之谓顺,言乎必然之谓常,言乎本然之谓德。天下之道,尽於顺;天下之教,一於常;天下之性,同之於德。性之事,配五行阴阳;性之能,配鬼神;性之德,配天地之德。人与物同有欲,而得之以生也各殊;人与物同有觉,而喻大者大,喻小者小也各殊;人与物之一善同协於天地之德,而存乎相生养之道,存乎喻大喻小之明昧也各殊;此之谓本五行阴阳以成性,故曰「成之者,性也」。善,以言乎天下之大共也;性,言乎成於人人之举凡自为。性,其本也。所谓善,无他焉,天地之化,性之事能,可以知善矣。君子之教也,以天下之大共,正人之所自为;性之事能,合之则中正,违之则邪僻;以天地之常,俾人咸知由其常也。明乎天地之顺者,可与语道;察乎天地之常者,可与语善;通乎天地之德者,可与语性。
  易曰:「天地之大德曰生。」气化之於品物,可以一言尽也。生生之谓欤!观於生生,可以知仁;观於其条理,可止知礼;失条理而能生生者,未之有也,是故可以知义。礼也,义也,胥仁之显乎!若夫条理得於心,其心渊然而条理,是为智;智也者,其仁之藏乎!生生之呈其条理,显诸仁也;惟条理,是以生生,藏诸用也。显也者,化之生於是乎见;藏也者,化之息於是乎见。生者,至动而条理也;息者,至静而用神也。卉木之株叶华实,可以观夫生;果实之白,全其生之性,可以观夫息。是故生生之谓仁,元也;条理之谓礼,亨也;察条理之正而断决於事之谓义,利也;得条理之准而藏主於中之谓智,贞也。
  记曰:「夫民有血气心知之性,而无哀乐喜怒之常;应感起物而动,然后心术形焉。」凡有血气心知,於是乎有欲,性之徵於欲,声色臭味而爱畏分;既有欲矣,於是乎有情,性之徵於情,喜怒哀乐而惨舒分;既有欲有情矣,於是乎有巧与智,性之徵於巧智,美恶是非而好恶分。生养之道,存乎欲者也;感通之道,存乎情者也;二者,自然之苻,天下之事举矣。尽美恶之极致,存乎巧者也,宰御之权由斯而出;尽是非之极致,存乎智者也,贤圣之德由斯而备;二者,亦自然之符,精之以底於必然,天下之能举矣。记又有之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後好恶形焉。好恶无节於内,知诱於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人之得於天也一本,既曰「血气心知之性」,又曰「天之性」,何也?本阴阳五行以为血气心知,方其未感,湛然无失,是谓天之性,非有殊於血气心知也。是故血气者,天地之化;心知者,天地之种;自然者,天地之顺;必然者,天地之常。
  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耳目百体之所欲,血气资之以养,所谓性之欲也,原於天地之化者也。是故在天,为天道;在人,咸根於性而见於日用事为,为人道;仁义之心,原於天地之德者也,是故在人为性之德。斯二者,一也;由天道而语於无憾,是谓天德;由性之欲而语於无失,是谓性之德。性之欲,其自然之符也;性之德,其归於必然也;归於必然适全其自然,此之谓自然之极致。诗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凡动作威仪之则,自然之极致也,民所秉也。自然者,散之普为日用事为;必然者,秉之以协於中,达於天下;知其自然,斯通乎天地之化;知其必然,斯通乎天地之德;故曰「知其性,则知天矣」;天人道德,靡不豁然於心,故曰「尽其心」。
  孟子曰:「口之于味也,目之於色也,耳之於声也,鼻之於臭也,四肢之於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仁之於父子也,义之於君臣也,礼之於宾主也,知之於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存乎材质所自为,谓之性;如或限之,谓之命,存乎材质所自为也者,性则固性也,有命焉,君子不以性而求逞其欲也;如或限之也者,命则固命也,有性焉,君子不以命而自委弃也。
  易曰:「成性存存,道义之门。」五行阴阳之成性也,纯懿中正,本也,由是而事能莫非道义,无他焉,不失其中正而已矣。民不知所以存之,故君子之道鲜矣。
  中庸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莫非天道也,其曰「天命」,何也?记有之:一分於道,谓之命;形于一,谓之性。」言分於五行阴阳也。天道,五行阴阳而巳矣,分而有之以成性。由其所分,限於一曲,惟人得之也全。曲与全之数,判之於生初。人虽得乎全,其闻则有明暗厚薄,亦往往限于一曲,而其曲可全。此人性之与物性异也。言乎其分於道,故曰「天命之谓性」,耳目百体之欲,求其故,本天道以成性者也。人道之有生则有养也;仁以生万物,礼以定万品,义以正万类,求其故,无地之德也,人道所由立也;咸出於性,故曰「率性之谓道」。五行阴阳者,天地之事能也;是以人之事能与天地之德协。事与天地之德协,而其见於动也亦易,与天地之德违,则遂已之欲,伤於仁而为之;从己之欲,伤於礼义而为之。能与天地之德协,而其有所倚而动也亦易。远於天地之德,则以为仁,害礼义而有不觉;以为礼义,害仁而有不觉;皆道之出乎身,失其中正也。君子知其然,精以察之,使天下之欲,一於仁,一於礼义,使仁必无憾於礼义,礼义必无撼于仁,故曰「修道之谓教」。
  中庸曰:「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仁,是以亲亲;义,是以尊贤;礼,是以有杀有等。仁至,则亲亲之道得;义至,则尊贤之道得;礼至,则於有杀有等,各止其分而靡不得。「修身以道」,道出于身也;「修道以仁」,三者至,夫然後道得也。
  易曰:「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也者,以言乎乾道,生生也,仁也;「简」也者,以言乎坤道,条理也,智也,仁者无私,无私,则猜疑悉泯,故易知;易知则有亲,有亲则可久,可久则贤人之德,非仁而能若是乎!智者不凿,不凿,则行所无事,故易从;易从则有功,有功则可大,可大则贤人之业,非智而能若是乎!故曰「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於仁无不尽也,於礼义无不尽也。


    卷 中
 

    物之离於生者,形存而气与天地隔也;卉木之生,接时能芒达已矣;飞走蠕动之俦,有觉以怀其生矣;人之神明出於心,纯懿中正,其明德与天地台矣。是故气不与天地隔者生,道不与天地隔者圣,形强者坚,气强者力,神强者巧,知德者智。气之失,暴;神之失,凿;惑於德,愚。是故一人之身,形得其养,不若气得其养;气得其养,不若神得其养;君子理顺心泰,廓然性得其养。人有天德之知,有耳目百体之欲,皆生而见乎才者也,天也,是故谓之「性」。天德之知,人之秉节於内以与天地化育侔者也;耳目百体之欲,所受中而不可逾也。是故义配明,象天;欲配幽,法地。五色,五声,五臭,五味,天地之正也;喜怒哀乐,爱陾感念,愠懆怨愤,恐悸虑叹,饮食男女,郁悠蹙咨,惨舒好恶之情,胥成性则然,是故谓之「道」。心之精爽以知;知由是进於神明,则事至而心应之者,胥事至而以道义应,天德之知也。是故人也者,天地至盛之徵也;惟圣人然后尽其盛。天地之德,可以一言尽也,仁而巳矣;人之心,其亦可以一言尽也,仁而已矣。耳目百体之欲,喻於心,不可以是谓心之所喻也;心之所喻,则仁也。心之仁,耳目百体之欲莫不喻;则自心至於耳目百体,胥仁也。心得其常,於其有觉,君子以观仁焉;耳目百体得其顺,於其有欲,君子以观仁焉。
  传曰:「心之精爽,是谓魂魄。」凡有生则有精爽,从乎气为融而灵,是以别之曰「魄」;从乎气之通而神,是以别之曰「魂」。记有之:「阳之精气曰神,阴之精气曰灵;神灵者,品物之本也。」有血气,夫然後有心知,有心知,於是有怀生畏死之情,因而趋利避害。其精爽之限之,虽明昧相远,不出乎怀生畏死者,血气之伦尽然。故人莫大乎智足以择善也;择善,则心之精爽进於神明,於是乎在;是故天地之化,呈其能,曰「鬼神」;其生生也,殊其用,曰「魂魄」。魂以明而从天,魄以幽而从地;魂官乎动,魄官乎静;精能之至也。官乎动者,其用也施;官乎静者,其用也受。天之道施,地之道受;施,故制可否也;受,故虚且听也。魄之谓灵,魂之谓神;灵之盛也明德,神之盛也睿圣;明聪睿圣,其斯之谓神明欤!
  孟子曰:「形笆,天性也;惟圣人然後可以践形。」血气心知之得於天,形色其表也。由天道以有人物,五行阴阳,生杀异用,情变殊致。是以人物生生,本五行阴阳,徵为形色。其得之也,偏全厚薄,胜负杂糅,能否精觕,清浊昏明,烦烦员员,气衍类滋,广博袭僢,闳钜琐微,形以是形,色以是色,咸分於道;以顺则煦以治,以逆则毒。性至不同,各呈乎才;人之才,得天地之全能,通天地之全德。从生,而官器利用以驳;横生,去其畏,不暴其使。智足知飞走蠕动之性,以驯以豢;知卉木之性,良农以莳刈,良医任以处方。圣人神明其德,是故治天下之民,民莫不育於仁,莫不条贯於礼与义。
  洪范曰:「敬用五事: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视,四曰听,五曰思。」道出於身,此其目也。「貌曰恭,言曰从,视曰明,听曰聪,思曰睿。」幼者见其长,知就敛饬也,非其素习於仪者也,鄙野之人或不当仪,可诘之使语塞也。示之而知美恶之情,告之而然否辨;心苟欲通,久必豁然也。观於此,可以知人之性矣,此孟子之所谓「性善」也。由是而达诸天下之事,则「恭作肃,从作乂,明作哲,聪作谋,睿作圣」。
  孟子曰:「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当孟子时,天下不知理义之为性,害道之言纷出以乱先王之法,是以孟子起而明之。人物之生,类至殊也;类也者,性之大别也。孟子曰:「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於人而疑之!圣人与我同类者。」诘告子生之谓性,则曰「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盖孟子道性善,非言性於同也;人之性相近,胥善也。明理义之为性,所以正不知理义之为性者也;是故理义,性也。由孟子而後,求其说而不得,则举「性」之名而曰「理」也,是又不可。耳之於声也,天下之声,耳若其符节也;目之於色也,天下之色,目若其符节也;鼻之於臭也,天下之臭,鼻若其符节也:口之於味也,天下之味,口若其符节也;耳目鼻口之官接於物而心通其则,心之於理义也,天下之理义,心若其符节也;是皆不可谓之外也,性也。耳能辨天下之声,目能辩天下之色,鼻能辨天下之臭,口能辨天下之味,心能通天下之理义,人之才质,得於天若是其全也。孟子曰:「非天之降才尔殊,」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惟据才质为言,始确然可以断人之性善。人之於圣人也,其才非如物之与人异。物不足以知天地之中正,是故无节於内,各遂其自然,斯已矣;人有天德之知,能践乎中正,其自然则协夭地之顺,其必然则协天地之常,莫非自然也;物之自然,不足语於此。孟子道性善,察乎人之才质所自然,有节於内之谓善也;告子谓「性无善无不善」,不辩人之大远乎物,概之以自然也。告子所谓「无善无不善」也者,静而自然,其神冲虚,以是为至道;及其动而之善,之不善,咸目为失於至道;故其言曰;「生之谓性。」及孟子诘之,非豁然於孟子之言而後语塞也,亦穷於人与物之灵蠢殊绝,犬牛类又相绝,遂不得漫以为同耳。主才质而遗理义,荀子告子是也。荀子以血气心知之性,必教之理义,逆而变之,故谓性恶,而进其劝学修身之说。告子以上焉者无欲而静,全其无善无不善,是为至矣;下焉者,理义以梏之,使不为不善。荀子二理义於性之事能,儒者之未闻道也;告子贵性而外理义,异说之害道者也。
  凡远乎易论语孟子之书者,性之说大致有三:以耳目百体之欲为说,谓理义从而治之者也;以心之有觉为说,谓其神独先,冲虚自然,理欲皆後也;以理为说,谓有欲有觉,人之私也;三者之於性也,非其所去,贵其所取。彼自贵其神,以为先形而立者,是不见於精气为物,秀发乎神也;以有形体则有欲,而外形体,一死生,去情欲,以宁其神,冥是非,绝思虑,以苟语自然。不知归於必然,是为自然之极致,动静胥得,神自宁也。自孟子时,以欲为说,以觉为说,纷如矣;孟子正其遗理义而已矣。心得其常,耳目百体得其顺,纯懿中正,如是之谓理义。故理义非他,心之所同然也。何以同然?心之明之所止,於事情区以别焉,无几微爽失,则理义以名。专以性属之理,而谓坏於形气,是不见於理之所由名也、以有欲有觉为私者,荀子之所谓性恶在是也;是见於失其中正之为私,不见於得其中正,且以验形气本於天,备五行阴阳之全德,非私也;孟子之所谓性善也,人之材质良,其本然之德违焉而後不善,孟子谓之「放其良心」,谓之「失其本心」;虽放失之余,形气本於天,备五行阴阳之全德者,如物之几死,犹可以复苏。故孟子曰:「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以好恶见於气之少息犹然,是以君子不罪其形气也。
  孟子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於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弗能夺也。」人之才,得天地之全能,通天地之全德,其见於思乎!诚,至矣;思诚,则立乎其大者矣。耳目之官不思,物之未交,冲虚自然,斯己矣;心之官异是。人皆有天德之知,根於心,「自诚明」也;思中正而达天德,则不蔽,不蔽,则莫能引之以入於邪,「自明诚」也。耳之能听也,目之能视也,鼻之能臭也,口之知味也,物至而迎而受之者也;心之精爽,驯而至於神明也,所以主乎耳目百体者也。声之得於耳也,色之得於目也,臭之得於鼻也,味之得于口也,耳目百体之欲,不得则失其养,所谓养其小者也;理义之得於心也,耳日百体之欲之所受裁也,不得则失其养,所谓养其大者也。「人之所以异於禽兽者几希」,虽犬之性,牛之性,当其气无乖乱,莫不冲虚自然也,动则蔽而罔罔以行。人不求其心不蔽,於是恶外物之惑己而强御之,可谓之「所以异」乎?是以老聃庄周之言尚无欲,君子尚无蔽。尚无欲者,主静以为至;君子动静一於仁。人有欲,易失之盈;盈,斯悖乎天德之中正矣;心达天德,秉中正,欲勿失之盈以夺之,故孟子曰:「养心莫善於寡欲。」禹之行水也,使水由地中行;君子之於欲也,使一於道义。治水者徒恃防遏,将塞於东而逆行於西,其甚也,决防四出,泛滥不可救;自治治人,徒恃遏御其欲,亦然。能苟焉以求静,而欲之翦抑窜绝,君子不取也。君子一於道义,使人勿悖於道义,如斯而巳矣。


    卷 下
 

    人之不尽其才,患二:曰私,曰蔽。私也者,生於其心为溺,发於政为党,成於行为慝,见於事为悖,为欺,其究为私己;蔽也者,其生於心也为惑,发於政为偏,成於行为谬,见於事为凿,为愚,其究为蔽之以己;凿者,其失诬;愚者,其失为固;诬而罔省,施之事亦为固。私者之安若固然,为自暴;蔽者之不求牖於明,为自弃;自暴自弃,夫然後难与言善,是以卒之为不善,非才之罪也。去私,莫如强恕;解蔽,莫如学;得所主,莫大乎忠信;得所止,莫大乎明善。是故谓之天德者三:曰仁,曰礼,曰义,善之大目也,行之所节中也;其於人伦庶物,主一则兼乎三;一或阙焉,非至善也。谓之达德者三:曰智,曰仁,曰勇;所以力于德行者三:曰忠,曰信,曰恕。竭听能之谓忠,履所明之谓信,平所施之谓恕。忠,则可进之以仁;信,则可进之以义;恕,则可进之以礼。仁者,德行之本,体万物而与天下共亲,是故忠其属也;义者,人道之宜,裁万类而与天下共睹,是故信其属也;礼者,天则之所止,行之乎人伦庶物而天下共安,於分无不尽,是故恕其属也。忠近於易,恕近於简;信以不欺近於易,信以不渝近於简。斯三者,驯而至之,夫然後仁且智;仁且智者,不私不敝者也。得乎生生者仁,反是而害於仁之谓私;得乎条理者智,隔於是而病智之谓蔽。用其知以为智,谓施诸行不缪矣,是以道不行;善人者信其行,谓见於仁厚忠信为既知矣,是以道不明。故君子克己之为贵也;独而不咸之谓己。以己蔽之者,隔於善,隔於善,隔於天下矣;无隔於善者,仁至,义尽,知天。是故一物有其条理,一行有其至当,徵之古训,协於时中,充然明诸心而後得所止。君子独居思仁,公言言义,动止应礼。达礼,义无弗精也;精义,仁无弗至也;至仁尽伦,圣人也。易简至善,圣人所欲与天下世同之也。
  论语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惟上知与下愚不移。」人与物,成性至殊,天共言之者也;人之性相近,习然后相远,大别言之也。凡同类者举相似也;惟上智与下愚,明暗之生而相远,不因于习。然曰上智,曰下愚,亦从乎不移,是以命之也。「不移」者,非「不可移」也;故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君子慎习而贵学。
  中庸曰:「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诗云:『相在尔室,尚不愧於屋漏」,故君子不动而敬,不言而信。一睹闻者,身之接乎事物也;言动者,以应事物也;道出於身,其孰能离之!虽事物末至,肆其心而不检柙者,胥失道也。纯懿中正,道之则也。事至而动,往往失其中正,而可以不虞於疏乎!
  中庸曰:「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诗云,「潜虽伏矣,亦孔之昭,」故君子内省不疚,无恶於志。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惟人之所不见乎!」「独」也者,方存乎志,未著於事,人之所不见也。凡见之端在隐,显之瑞在微,动之端在独。民多显失德行,由其动於中,悖道义也,动之端疚,动而全疚。君子内正其志,何疚之有!此之谓知所慎矣。
  中庸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于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人之有欲也,通天下之欲,仁也;人之有觉也,通天下之德,智也。恶私之害仁,恶蔽之害智;不私不蔽,则心之精爽,是为神明。静而未动,湛然全乎天德,故为「天下之大本」;及其动也,粹然不害於私,不害於蔽,故为「天下之达道」;人之材质良,性无有不善,见於此矣。「自诚明」者,於其中和,道义由之出;「自明诚者,明乎道义中和之分,可渐以几於圣人。 「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一自诚明者之致中和也;「其次致曲,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自明诚者之致中和也。天地位,则天下无或不得其常者也;万物育,则天下无或不得其顺者也。
  中庸曰:「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凡失之蔽也,必狭小;失之私也,必卑暗;广大高明之反也;「致广大」者,不以己之蔽害之,夫然后能「尽精微」;「极高明」者,不以私害之,夫然後能「道中庸」。「尽精微」,是以不蔽也:「道中庸」,是以不私也。人皆有不蔽之端,其「故」也,问学所得,德性日充,亦成为「故」;人皆有不私之端,其「厚」也,问学所得,德性日充,亦成为「厚」。「温故」,然后可语於致「广大」;「敦厚」,然后可语於「极高明」;「知新」,「尽精微」之渐也;「崇礼」,「道中庸」之渐也。
  中庸曰:「思修身,不可以不事亲;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君子体仁以修身,则行修也;精义以体仁,则仁至也;达礼以精义,则义尽也。
  论语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大学言致知,诚意,正心,修身,为目四;言齐家,治国,平天下,为目三。弟子者,履其所明,毋怠其所受,行而未成者也。身有天下国家之责,而观其行事,於是命曰「大学」。或一家,或一国,或天下,其事必由身出之,心主之,意先之,知启之。是非善恶,疑似莫辨,知任其责也;长恶遂非,从善不力,意任其责也;见夺而沮丧,漫散无检柙,心任其责也;偏倚而生惑,身任其责也。故易曰:「君子永终知弊,」绝是四弊者,天下国家可得而理矣。其曰「致知在格物」,何也?事物来乎前,虽以圣人当之,不审察,无以尽其实也,是非善恶未易决也;「格」之云者,於物情有得而无失,思之贯通,不遗毫末,夫然後在己则不惑,施及天下国家则无憾,此之谓「致其知」。
  记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中庸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饮食男女,生养之道也,天地之所以生生也。 一家之内,父子昆弟,天属也;夫妇,牉合也;天下国家,志纷则乱,於是有君臣,明乎君臣之道者,无往弗治也;凡势孤则德行行事,穷而寡助,於是有朋友;友也者,助也,明乎朋友之道者,交相助而後济;五者,自有身而定也,天地之生生而条理也。是故去生养之道者,贼道者也。细民得其欲,君子得其仁。遂己之欲,亦思遂人之欲,而仁不可胜用矣;快己之欲,忘人之欲,则私而不仁。饮食之贵乎恭,贵乎让,男女之贵乎谨,贵乎别,礼也;尚廉耻,明节限,无所苟而已矣,义也,人之不相贼者,以有仁也;人之异於禽兽者,以有礼义也。专欲而不仁,无礼无义,则祸患危亡随之,身丧名辱,若影响然。为子以孝,为弟以悌,为臣以忠,为友以信,违之,悖也;为父以慈,为兄以爱,为君以仁,违之,亦悖也。父子之伦,恩之尽也;兄弟之伦,洽之尽也;君臣之伦,恩比於父子,然而敬之尽也;朋友之伦,洽比於昆弟,然而谊之尽也;夫妇之伦,恩若父子,洽若昆弟,敬若君臣,谊若朋友,然而辨之尽也。孝悌慈爱忠信,仁所务致者也;恩洽敬谊,辨其自然之符也;不务致,不务尽,则离怨凶咎随之;悖,则祸患危亡随之。非无憾於仁,无憾於礼义,不可谓能致能尽也。智以知之,仁以行之,勇以始终夫仁智,期於仁与礼义俱无憾焉,斯已矣。
  虞夏书曰,「日宣三德,夙夜浚明有家。」宽也,柔也,愿也,是谓三德。宽,言乎其容也;柔、言乎其顺也;愿,言乎其慤也。宽而栗,则贤否察;柔而立,则自守正;愿而恭,则表以威仪;人之材质不同,德亦因而殊科。简也,刚也,强也,是谓三德。简,言乎其不烦也;刚,言乎其能断也;强,言乎其不挠也;简而廉,则严利无废怠;刚而塞,则恻怛有仁恩;强而义,则坚持无违悖;此皆修之於家者,其德三也。书之言又曰:「日俨祗敬六德,亮采有邦。」乱也,扰也,直也,或以宽柔愿而兼之者,是谓六德;或以简刚强而兼之者,是谓六德。乱,言乎其得治理也;扰,言乎其善抚驯也;直,言乎其无隐匿也;乱而敬,则事无或失;扰而毅,则可以使民;直而温,则人甘听受;此用之于邦者,其德六也。以三德知人,人各有所近也;以六德知人之可任,其人有专长也。自古知人之难,以是观其行,其人可知也,故曰「亦行有九德」;以是论官,则官必得人也,故曰「亦言其人有德,乃言曰载采采」;德不求备於一人,故曰「翕受敷施,九德咸事,俊乂在官,百僚师师」,此官人之至道也。
  论语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其君子,喻其道德,嘉其典刑;其小人,戒安其土,被其惠泽;斯四者,得士治民之大端也。中庸论「为政在人,取人以身」,自古不本诸身而能取人者,未之有也。明乎怀德怀刑,则礼贤必有道矣。易曰:「安土敦乎仁,故能爱。」书曰:「安民则惠,黎民怀之。」孟子论「民无恒产,因无恒心」;论「施仁政於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论「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明乎怀土怀惠,则为政必有道矣。
  洪范曰:「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便便。」言无私於其人而党,无蔽於其事而偏也。无偏矣,而无党,则於天下之人,大公以与之也;无党矣,而无偏,则於天下之事,至明以辩之也。洪范之言又曰:「无反无侧,王道正直。」「反侧」云者,窃阖闢之机而用之,非与天地同其刚柔动静显晦也。
  易曰:「大君有命,开国承家,小人勿用。」自古未闻知其人而目之曰「小人」而用之者,易称「小人」,所以告也;言乎以小利悦上,以小知自见;其奉法似谨,其奔走似忠;惟大君灼知其小,知乱之恒由此起,故曰「必乱邦」也。论语曰「巧言令色,鲜矣仁」,亦谓此求容悦者也。无恻隐之实,故避其恶闻而进其所甘,迎之以其所敬而远其所慢。所为似谨似忠者二端:曰刑罚,曰货利。议过则亟疾苛察,莫之能免;征敛则无遗锱铢,多取者不减,寡取者必增,已废者复举,暂举者不废,民以益困而国随以亡。乱生於甚细,终於不救,无他,故求容悦者,为之於不觉也。是以君子难进而易退,小人反是;君子日见惮,小人日见亲。
  诗曰:「惠此中国,以绥四方;无纵诡随,以谨无良,式遏寇虐,撍不畏明。」言小人之使为国家,大都不出「诡随」,「寇虐」二者,无纵诡迎阿从之人,以防御其无良;遏止寇虐者,为其曾不畏天而毒于民;斯二者,悖与欺,是以然也。凡私之见为欺也,在事为诡随,在心为无良;私之见为悖也,在事为寇虐,在心为不畏天明。无良,鲜不诡随矣;不畏明,必肆其寇虐矣。
  诗曰:「民之罔极,职凉善背;为民不利,如云不克。民之回遹,职竞用力;民之未戾,职盗为寇。」在位者多凉德而善欺背,以为民害,则民亦相欺而罔极矣;在位者行暴虐而竞强用力,则民巧为避而回遹矣;在位者肆其贪,不异寇取,则民愁苦而动摇不定矣。凡此,非民性然也,职由於贪暴以贼其民所致。乱之本,鲜不成於上,然后民受转移於下,莫之或觉也,乃曰「民之所为不善」!用是而雠民,亦大惑矣。
  诗曰:「洄酌彼行潦,挹彼注兹,可以餴饎,岂弟君子,民之父母。」言君子得其性,是以锡於民也。诗曰:「敦彼行苇,牛羊勿践履,方苞方体,维叶泥泥。」 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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