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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仁杰:以药治唐的“甘国老”

 谭洪福 2017-10-08

“甘国老”指的是一种最著名的中药—甘草。甘草能使其他不同特性的药物得到和谐统一,从而在治疗中发挥出更好的功效。药界的国老,甘草做得名副其实,劳苦功高。
  人间朝堂上肃然端坐的国老呢?
  
  历
  朝历代都有自己的国老,但翻遍二十四史,其中最有名望、分量最重的国老,当属狄仁杰。
  狄仁杰是大唐名臣,他一生主要的事业都在武则天时期。女皇武则天不可一世,但对狄仁杰却十分敬重,总是称这位比他小六岁的宰相为“国老”。狄仁杰入见时,她也总是不让他跪拜行礼,还说:“每次看到国老下拜,朕身上也觉得一阵阵疼痛。”狄仁杰去世时,76岁高龄的武则天黯然泪下,伤心地说:“朝堂空矣!”
  给女人当差不容易,在中国历史上空前绝后的女皇帝手下为臣,更是艰难,谁不畏惧武则天的严刑峻法铁腕无情?她可是连自己的亲生儿女都能下手诛杀的啊!可狄仁杰,一个仅仅是明经出身的官员—唐科举重进士轻明经,明经出身者被人轻视—居然能赢得这位冷血女皇如此真心的敬重,凭的是什么呢?
  难道,狄仁杰擅长的,也是甘草那样的调和功夫吗?相反,狄仁杰是出了名的嫉恶如仇。惜墨如金的史书详细地记下了他劝唐高宗不砍树杀人以及直谏武则天不要在佛教上破费的故事。
  然而,这种直臣代不绝书,以至于史书将各人的事迹混淆了都不会有大错,反正都是那种神情:面对刀锯油锅凛然直立、横眉竖目、据理力争……不是说这样的人不可敬,只是审美疲劳是谁也难以避免的,所以每当读史看到此类文字,感佩之余常不免要打上几个哈欠。
  然而狄仁杰绝不会如此简单,他有自己鲜明的特点。
  狄仁杰有着极其出众的智慧。早在大理丞位上,他便显示出了杰出的才能,短短一年判决了大量积压案件,涉及一万七千多人,无一冤诉,从此他断案如神的名声大振。荷兰人高罗佩以此为基础,创作了一部著名的侦探小说,风行全球,“Judge Dee”(狄法官)成了欧美家喻户晓的东方神探,足以与福尔摩斯平起平坐。
  智者不仅能分辩真伪善恶,更能自救。狄仁杰凭借他的智慧躲过了一次血光之灾。武则天刚称帝时,狄仁杰等七位大臣被酷吏来俊臣诬陷谋反,被下狱。按理遭此不白之冤,任谁都得竭力分辩,但狄仁杰一问便认了罪:“大周革命,万物唯新,唐朝旧臣,甘从诛戮。反是实!” 狄仁杰居然如此爽快,连来俊臣都有些意外,心满意足之余也就不再用刑,狄仁杰免受了皮肉之苦。
  狄仁杰如此非常之举,一来是他烂熟唐律,知道有条律令是“一问即承反者例得减死”;二来是为了使来俊臣等放松警惕。果然,定案后,来俊臣对狄仁杰看守不复严备,只等行刑。
  然而,狄仁杰也没有坐以待毙,他以天气太热为由让狱吏把被子送给家人拆洗,并在被子里夹了申诉状。他的儿子拿着申诉状给了武则天,然后真相大白,武则天下令放了他。
  由此可见,狄仁杰绝不是像历史上大多数直臣忠臣那样只认死理,他明白变通的重要性,更有变通的能力。耿直正气,加上大智慧,他已经具备了做一个国老最重要的素质。
  当然,做一位合格的国老,还得有其他一些必备的因素,比如仁爱众生、处政精干等。不必怀疑狄仁杰的为政能力—天生的智慧加上多年的历练,无论在哪个职位上,他都能发出耀眼的光芒;更不用怀疑他的仁爱—有哪个残酷的大臣能如狄仁杰那般耿直正气呢?且不说对平民,就是对那些被卷入战乱成为俘虏的罪民,他也要想方设法救助。如越王之乱后,他恳请武则天开恩,免那些被胁迫的人一死,一次就从刽子手刀下救下了两千多人;而那回驱逐进犯河北的突厥后,他更是替那些被裹挟着投敌的百姓求情,希望武则天“曲赦河北,一不问罪”,武则天也准奏了。
  到了这时,武则天已经越来越离不开狄仁杰了,史书上记下了这么一笔:“仁杰好面引廷争,太后每屈意从之。”谁能令多疑嗜杀的则天皇帝“屈意从之”?只有狄国老啊!
  
  武
  则天再有魄力、再坚强、再绝情,也是一个女人,她对狄仁杰的重用,原因之一或许便是深深被其人格魅力吸引。《集异记》中记载了这样一件事—
  南海郡进献了一件集翠裘,珍丽异常。正好张昌宗在左右侍奉,武则天便赐了他,让他穿上陪自己玩双陆游戏。这时狄仁杰入宫奏事,武则天就命他与张昌宗赌双陆。狄仁杰就局后,武则天问:“你二人赌什么东西?”狄仁杰答:“就赌张昌宗身上这件裘衣。”武则天又问:“你拿什么下注呢?”狄仁杰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紫袍说:“我用这个。”武则天笑道:“你还不知道吧,此裘衣价钱超过千金呢!你那件和它不对等啊。”狄仁杰起身道:“臣此袍,乃大臣朝见奏对之衣;昌宗所衣,不过是嬖幸宠遇之服。两件相对,我还不太甘心呢。”武则天只好由他下注,就此开赛。而张昌宗早已心赧神沮,自然连连败北。狄仁杰就当着武则天的面剥了他的裘衣,辞谢而出。走到光范门,他将裘衣交给一个家奴穿上,打马而去。
  两人赌赛之时,武则天倚在龙床上,静静地观察着这两个男人。原本她的目光一刻也难离年轻俊美的张昌宗,但现在却一遍又一遍地凝视着狄仁杰那张饱经沧桑的老脸。狄仁杰刚才那几句铿锵的话,在她心里激起了重重的涟漪,她一遍遍回味着,久久无语。直到狄仁杰向她告辞,她才仿佛如梦初醒,目送狄仁杰出门后,她还是痴痴地不发一言。
  武则天是一个大智慧的人,她完全明白狄仁杰对她和对她的武周的意义。她庆幸上天能给她这么一位狄仁杰。但她无法形容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只知道,再棘手的事到他手里马上就会迎刃而解;她也无法了解狄仁杰究竟有多大本事,只觉得,每次送他风尘仆仆出京,便能将某处使她焦头烂额的版图从疼痛的脑海中暂时抹去,安稳地睡几天好觉;她相信狄仁杰所到之处,野火会化成祥云,洪水会散作甘霖,荒漠会生出绿荫……
  出将入相的狄仁杰,就像一块巨大的磐石,稳稳镇住了武周天下。
  直到宦者向她禀报狄仁杰把那件名贵的裘衣披到奴才身上,武则天才回过神来,扭头转向张昌宗。入目的却是一张如蔫了的茄子似的红脸,青筋暴起满头大汗,一脸的尴尬沮丧,全然失去了平日的潇洒,甚至很有些猥琐。
  这张昌宗,的确不过是个玩偶、一个奴才罢了—狄仁杰才是社稷重臣啊。
  武则天想象着狄仁杰在风中扬鞭策马,紫衣飞扬,长髯飘飘,不禁有些怅惘,突然想起了去世多年的丈夫对此人的评价,脱口而出:“真大丈夫也!”话音未落,她又想到了什么,沉吟片刻,轻轻地用她自己的话重新说了一句:“国老。”
  
  可
  做女主的国老在很多人看来并不光荣。
  《摭异记》中记载了一件事。有一日狄仁杰拜访一位堂姨,见堂姨的独子对自己不是很尊敬,以为自己对他们照顾不周,便对堂姨说:“我现在做了宰相,表弟有需要我帮忙的事,我一定尽力。”堂姨回答:“宰相自然是尊贵的,但我只有这一个儿子,可不想他服侍女主去呢。”—“公大惭而退。”
  我总认为,狄仁杰是不需要,也不会为此而感觉羞愧的。当然,可以用古人伊尹、柳下惠来为他辩解。伊尹多次奔走于桀、汤之间,而柳下惠不以事无道之君为羞耻,不因官职卑小而推辞—这两位都因兢兢业业做实事救济苍生而被孟子多次称赞。事实上,武则天的地位史有公论,尽管有着这样那样的荒唐毛病,但绝不是一个昏君。狄仁杰在她手下大展拳脚,应该不能算是耻辱,何况这难得的政绩中有着多少狄国老的心血啊。
  而且狄仁杰不仅想做伊尹和柳下惠,他有更远大的目标。他要做一个苍生大医,为得了疾患的大唐开方施药。
  狄仁杰懂医。《集异记》说他“性娴医药,尤妙针术”,有次见一少年鼻下生了个拳头大的瘤子,坠得两眼翻白、气息奄奄,狄仁杰只下一针便让肿瘤脱落,病痛全消。

 

大唐的疾患是外邪入侵,占据要害。自然,这“外邪”指的是武则天。对于李姓王朝,她完全是个异姓,何况还是女流之辈,这在皇权正统、男尊女卑观念根深蒂固的中国绝对是个天大的荒谬与耻辱。出头之后的武则天是不可抗拒的,她把所有的须眉男儿都踩在了脚下,满朝文武硬是无可奈何,只好憋着一肚子火俯首称臣。
  这“外邪”实在太强悍了,用我们时代的比喻,简直像是绝望的癌症。
  一位中医界的泰斗认为,得了癌症,要硬去驱邪是不现实的,更稳妥有效的办法是安抚病邪,把它的危害收缩到尽可能小的范围内,不去刺激它,让它慢慢减弱毒性,同时精心调理身体,慢慢提高人体正气,如此治疗方有望一日水到渠成,把病患消泯于无形。
  狄仁杰就是用这个方法来收拾大唐危局的。
  首先,他尽可能在自己能影响的范围内化解女皇的暴戾之气,引导她向正义的方向靠拢,如请求武则天赦免被裹胁的罪人、暗讽女皇应分清大臣与奴才;其次,他在出色地履行国老的职责、整顿朝纲、拯救庶民的同时,仔细寻找人才,为王朝培养正气。
  曾有个年轻人劝狄仁杰留意储备人才,喻之为备药攻病,并自比为“药物之末”,请他收用。狄仁杰笑答:“你正是我药笼中物,一日也不能缺少啊。”看来,狄仁杰自己也把这项事业当成一项储备药物的行动。
  没几年,朝堂要津便布满了狄仁杰举荐的人才,先后有桓彦范、敬晖、窦怀贞、姚崇等数十位干员被武则天委以重任,朝中顿时出现许久未见的刚正之气。有人对狄仁杰说:“天下桃李,悉在公门矣。”狄仁杰回答:“举贤为国,非为私也。”背过身去,他可能会狡黠地一笑,确实啊,我举贤是为了大唐啊。
  后来,这些狄仁杰举荐的人都成了大唐中兴的名臣。
  
  狄
  仁杰对自己这张药方的疗效很有信心,因为他以智者的眼光敏锐地发现了武则天皇帝注定不能躲避的宿命,那就是作为一个女人的局限。
  就算她做了皇帝,也还是李家的媳妇,武则天永远不能与李家决裂。她虽然在洛阳立了武氏七庙,但照样得供奉长安唐太庙。她的这个皇帝,做得很尴尬。随着年龄衰老,另一个令她夜夜失眠的难题出现了:这皇位传给谁呢?儿子?那费心机杀人如麻而夺过来的天下最后岂不是又老老实实还给李家了吗?侄儿?天下人会服吗?就算天下人服气吧,可侄儿毕竟不如儿子亲啊,传给他不是一辈子替外人白忙活了吗?
  狄仁杰慢慢等待着,终于机会来了。一日武则天召狄仁杰等来解梦,她说:“朕连夜梦到双陆游戏不胜,意味着什么呢?”狄仁杰不假思索答道:“双陆不胜,无子也。这是老天给陛下示警啊!太子为天下根本,根本动摇,天下危矣。听说陛下想立武三思为后,姑侄与母子谁亲呢?陛下如果立庐陵王(被废的中宗李显,武则天的亲生儿子),则千秋万岁后配食太庙,承继无穷;如果立了武三思,他的家庙可不会祭祀姑母啊。”武则天毕竟七十多岁了,人老了多少会恢复一些人性柔情,听完后她眉头紧锁默默不语,也许,她还想听听别人的意见。
  此前,狄仁杰便已经不露声色地做了工作。武则天的男宠,张易之与张昌宗兄弟,看着武则天一天天老迈,心中越来越惶恐,他们倒也知道自己的斤两,明白武则天驾崩之日便是自己的末路,于是向智者狄仁杰请教“自安之术”。
  狄仁杰告诉他们,只有一个方法能长保富贵,那便是劝皇上将李显迎回洛阳,立为太子,你二人若能立此奇功,一旦李显即帝位,任何灾难也不会降到你们头上了。漂亮的二张听得眉飞色舞。
  冰山下,地火暗暗涌动……
  女人总是浪漫的,即使是七十多岁的武则天,对尘埃落定的那一刻的安排也是那么富有戏剧性。
  那日,武则天专门召狄仁杰来商谈立太子事。说到动情处,狄仁杰呜咽不已。武则天背过身去,悄悄拭了拭眼角,沉吟片刻,柔声道:“还你太子!”帏幕缓缓拉开,现出了同样泪流满面的李显—武则天终于迎接儿子回朝了!狄仁杰欣喜之极,跪拜称贺,大滴大滴的泪润湿了鲜红的地毯。
  这一刻,史书记载:“卒复唐嗣。”
  从地毯上挣扎着站起身来,狄仁杰觉得一种虚脱似的疲惫,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使命终于完成了。他算了一下,今年68岁了,他长长舒了口气,又有两行热泪汩汩流下。
  两年后,狄仁杰病重。他知道自己已经无药可救,但他一点也不哀伤,因为他看着自己为大唐帝国搜集的药已经陆续下锅,天地间已经弥漫开来一阵阵浓郁的药香。
  他已经等不到药效彻底发挥的那一刻,但他似乎能看到那最后的一幕:一个孤独的老妇人蜷缩在深宫一角,听着门外传来狂喜的乐声,新人登基的锣鼓号角,她双目紧闭,面无表情,好像很安详,但全身似乎在黑色的大被底下瑟瑟发抖;寒风吹动檐间的铁马,发出冷冰冰的金属交击声,在鼓乐间很是刺耳。
  他甚至能猜到把这位妇人送入深宫的人是谁。张柬之,对,一定是他,这个老头子是自己用在武则天身边的一味重药,药性刚猛。他清楚记得自己向武则天固执地推荐这位老人的情形,直推着武则天把他任命为候选宰相方才罢休。
  大唐是她武则天的,也是他狄仁杰的。她武则天与世人斗了一辈子,终于来到了万仞绝壁脚下,再也无路。
  回头,还是大唐;前方,将是更大的盛世。
  大唐……狄仁杰喃喃念叨着,在药香中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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