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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也化烟 “晴为黛影，袭为钗副”这个说法，看的次数多了，好像就成了定论。但这个说法到了十九回，我的思绪却好似遇到了不能攀越的屏障。一个是“情切切”，一个是“意绵绵”，一边是花开良宵，一边是玉暖静日，何等的美轮美奂。宝玉的身边，若真有如此情深意切的娇妻美妾，这距离曹雪芹营造的大观园理想世界好像也只一步之遥了。 所谓“林风黛影”到底不是曹公原话，虽然他一会儿说可卿兼美黛玉，一会儿又用唱戏的孩子扮起来像黛玉，又说香菱有黛玉风格，后更直接用王夫人的话说晴雯“眉眼像你林妹妹”，但好像一大家子像林妹妹的女子，在宝玉身边绕来绕去的，除了黛玉，宝玉最在意的却是一个容貌中上然温柔和顺的花袭人。我们知道曹公用了甄贾宝玉，将那甄士隐（真事隐），这会儿是不是又真真假假的，使用了“障眼法”？将那真正的黛影隐去？ 这一回耗子精偷香芋的故事，宝玉编的口舌生香。我生来不曾遇到过体有异香的女子，倒是遇到过涂了浓重香料的印度同事，实在不能忍受。黛玉袖口发出的奇香，让我想入非非，然而也只想到香香公主这一步。红楼梦作为古典文学的巅峰，笔下所塑造的这些奇妙女子，曹公用了各种奇花异草来喻示，超凡脱俗能胜过这位香妃的，也只有绛珠仙草幻身的潇湘妃子了。 从诗经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楚辞的“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唐诗宋词中数不胜数的诸如“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之类，中国古典文学这一路走来，到曹雪芹的“花谢花飞飞满天”，香花美人互相映照，已经再自然贴切不过。
宝玉一见就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 宝玉见过，那是因为他二人是三生石畔旧精魂，对凡夫俗子们来说，恐怕几度轮回，也难修来这样的美好机遇。林黛玉不只是个闭月羞花的美女，她的纯洁高贵，她的诗书才华，对污浊世界的不屑一顾，目无下尘，包括对那些“禄蠹”男性世界的拒斥，甚至反过来她被这污浊的世界排斥，都是中国古典文学中要渲染的香草美人的典范，也是士子阶级借以寄托高洁情怀的对象。然而污世浊流里，越纯粹美好越难能持久。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这是林黛玉的结局，是贾宝玉的结局，是所有不肯与世界妥协的清纯女子的结局，也是曹雪芹的结局，所以在渲染黛玉这个形象时，作者是泼了心肠肺腑的。 然而十九回的章节却是倾斜在袭人这面。袭人对宝玉，是一心一意要跟着，可她没有媒妁之言，她只有耐心等待时机，等到适合的花开时节。这个时节就是宝玉自己去花家探访催生的。宝玉拜访花家，自然给了袭人母亲哥哥一个信息，也给了袭人一个惊喜。袭人知道宝玉的心里真是放她不下，所以回来后宝袭二人的闲聊，弯弯曲曲的，袭人都是试探宝玉，拿话怄他，宝玉果然上当，说出一段摧心伤肝的话来：
宝玉这个唧唧咕咕出现多次的“化烟随风”说，乍一听到，总是令人忍俊不禁，感到幼稚可笑，可若你沉静下来，反观自心，又不禁唏嘘不已。这一生一世，谁不是来去匆匆，相聚匆匆，说什么生死与共，到头来，恩和怨都要成空。就算写尽一生刀剑的金庸，也一样有着如此无奈的英雄主义情结。人在时空面前，总是卑微的。 每个人命里都有个梗，宝玉的梗便是他的玉。玉是温润洁净的，传说中玉也挡灾，当祸患临到，玉会粉碎，因为玉不比金，玉有魂，体可以丢掉，魂要飞去。“尔有何贵？尔有何坚？”玉的高贵和坚强，就是肮脏灾难侵蚀之前，玉宁可化风化烟。这也就是宝玉的价值观，死亡也要干净，要纯洁，他就是不能与这世界苟且。生做美玉无暇，死后轻魂一缕随风而逝。 但是有个很奇怪的现象，宝玉这个至关重要的生死观，三番两次倾诉的对象，却不是他青梅竹马的林妹妹，而是这个朝夕相伴的花姐姐，袭人在宝玉生命中的地位可见一斑。一花一草，傍石而生，要从宝玉的角度来看，那成为“黛影”的，倒是袭人了。 袭人与黛玉的不解之缘，是内在的，跟外貌无关。她们的联结，是因宝玉联结在一起。宝玉这块玉并不独存，他和黛玉是一对，这一对玉乃木石前盟。 宝玉在书中有映射，他是蒋玉菡。黛玉在书中也有映射，她的映射是花袭人。黛玉最后到底是化了一缕香风而逝，宝玉也为追随这缕香风翩然天涯。宝玉走的决绝，但他并没有走的没心没肺，他已经预知了袭人的结局，不是跟他消失，更不是独守空房熬断更漏，而是跟琪官再续一段姻缘，“桃红又是一年春”。配得上琪官这块玉的，也只有温香袭人的桃花姑娘了。蒋玉菡与花袭人，是留存在这世界的另一对木石良缘。 宝黛跟菡花，这两对都是纯粹洁净的灵魂。不要怪怨作者三番五次使用障眼法，迷惑人们闹不清。生存不容易，倾覆了一座贾府，也只成就了一个花袭人。曹公对袭人的爱护，基本不以他自己的意志为转移，他只是忠于他自己内心的召唤。 落花时节又逢君 说晴为黛影，当然不是空穴来风，书中对晴雯的描写，尤其外貌的美丽，用词几乎是直指黛玉。她手工活拔尖但不肯老老实实做活，也跟黛玉有一比。晴雯平时“横针不拈，竖线不动”，却有本事抱病勇补雀金裘。这件事手工还在其次，晴雯对宝玉的感情，是一个赤胆忠心。 黛玉和晴雯都不得下人，黛玉是目无下尘，晴雯是抓尖要强，这两样在某些身份卑微的奴才眼里都是死罪一条。而跟她俩形成对照的，却是袭人的隐忍和力图和睦。这两人性情的截然不同，在这一回李嬷嬷这事上也能看出端倪。李嬷嬷要吃酥酪，晴雯直接告诉她“快别动！”意指给袭人留的东西不见了，宝玉回来要跳高！这李老嬷嬷本来就脾气暴烈，满心找茬，晴雯的话无疑于烈火上添了一把干柴，结果她第二天专程打上门来，直接开骂袭人。其实袭人当天晚上早已巧妙安抚了宝玉。 丫头们都不喜欢老嬷嬷们，有时候甚至是作践她们，这里我们也看到晴雯对待老嬷嬷的态度，非常坦率，也就未免轻率。按照晴雯那份冰雪聪明的利落劲头，说话做事，她有能力做到顾全大局，然而晴雯不缺乏聪明，缺乏的是忍耐安静的心，她就是喜欢时时刻刻把人的错儿挑在明亮处照着，她不愿意担待，说话做事，全凭心情。李嬷嬷因她一说，恼羞成怒。袭人因她一说，立即就是“狐媚子”的典型。嘴巴又快又狠，再加上水火不容的爆炭脾气，叫每个人都忍受也难，贾府只有一个袭人。长此以往，会有不少下人视晴雯为眼中钉，直欲除之而后快也就不奇怪了。 细数起来晴雯很多优点，但好奇怪，晴雯的好处每次使出来，不是对自己就是对他人，成为杀伤性武器。更奇怪的却是，她杀伤性这么厉害，却能让读者感到这个形象光彩照人，究其原因，在于晴雯身上有着中国人所最稀有的秉性。纯真，正直，这些其他女孩子也有，但她们没有晴雯的敢做敢为，随心所欲。率性而行，不计代价，只为畅快，这种性格孕育探险精神，这是东方，尤在儒家的中庸思想熏陶下的中国文化里所普遍缺失的精神。勇气，是我在晴雯身上看到的最为宝贵的品格。晴雯确实不断反抗，她反抗的，是任何试图遏制她个性伸张的力量。 这个秉性在黛玉身上并不明显，却被人将俩人巧妙纠结在了一起。这个人说的话是：
贾府里的西施是谁？人人都知道那是黛玉的写照啊，有谁记得晴雯是个西施体质？我相信说这话的人，目的就是要把晴雯引向“眉眼像你林妹妹”这样的思路。所以在这里，晴雯是否像林妹妹不重要，重要的是林妹妹像晴雯。 这当然也算是一种黛影，不过这是外在的容貌，被人内化成了性格加意利用，结果带累了彼此。黛玉的确也有嘴巴尖刻的时候，可要以此说明晴雯是黛玉的精神映照，还缺乏充足可信的依据。 可是别忘了，我们有芙蓉花神，“金玉不足喻其贵，冰雪不足喻其洁，星月不足喻其精，花月不足喻其色。”这虽然悼的是晴雯，到底是借了晴雯的因由，诔的黛玉。晴雯不幸，早逝在前，然替林妹妹受了这一拜，总可以聊慰芳魂。 黛玉抽了芙蓉花签，袭人抽了桃花签。红楼诗作中，我最喜欢的却不是这首以感情炽烈著称的“芙蓉女儿诔”，而是那首缠绵悱恻的“葬花吟”。黛玉葬花，以花自况，字字见血泪，句句发悲声，不着爱恨，尽得风流。“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那片片飘飞的桃花，也是滴滴飘洒的泪滴。迷一样的女子林黛玉，既有晴雯以傲霜经风的芙蓉花辉映，也有袭人以香艳娇美的桃花同魂。更甚者，黛玉还与袭人在花神节同一天生日。黛玉自幼客居飘零，袭人也一样从小内心孤独，两个残缺孺慕之情的女孩儿，一个天上仙草，一个人间香花，在贺百花的日子，一起庆生，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件赏心乐事，惟愿得，从此天上人间，燃桃熏柳，春风一片。
黛玉这个少女形象太美好，太丰富，我相信晴雯确实是得她一些精彩，但要说真正的映照，还是袭人更多。晴雯与袭人，实在是黛玉的两个方面。不过是晴雯承受了不幸，袭人却独得了美好。 不得不暂时再回到第五回去，曲演红楼十二支，其中的“终身误”是 演宝玉跟黛玉宝钗的婚恋结果，而“枉凝眉”历来看成是宝玉黛玉爱情的悲叹，但仔细看，说成是宝玉与黛玉及袭人两位挚爱女性的生命交织，也未尝不可。《枉凝眉》如此写道：
金陵十二钗判词，宝钗与黛玉合写在一起，曲演红楼中依旧合写在一起，非常顺理成章。按说十二支曲演正册十二个女子的命运，尤其是其它十支对应的又是正册中其余十人的命运。这支曲子不该被我这喜欢逾矩的读者送给十二正钗之外的女子，但黛玉已经与宝钗分了一曲，我因喜欢袭人，一部红楼结束，与女主角林妹妹几乎平分秋色的袭人，与宝玉恩恩爱爱一场初恋，却终未能修成正果，令我扼腕哀叹，遂将这一支仙曲拿来悲林悼花。“万艳同悲”中有袭人重要的一席之地。 从黛玉自身来看，袭人与晴雯都是她形象的映照。从跟宝玉的关系来看，袭人才是黛玉之副。但宝玉对袭人的感情，自然不能与黛玉同日而语。黛玉说一句要回南，宝玉立即就魂飞魄散，而袭人唧唧哝哝拿话试探了宝玉一晚上，也不过得他反反复复说：“多多给你母亲些银子，我一心留下你。” 哪怕出嫁蒋玉菡，我相信在袭人的梦里永远都有宝玉的身影，宝玉的梦里最后怕只剩下绛珠仙子了吧。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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