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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读红楼”第三十七回(中):何惜盟吟社

 水清木华kkxa19 2017-10-09




作者

沈默

海棠诗社的成立,不一定有原型,但明清江南的女性诗社对其写作的启发,则是极有可能的。


江南女性结社,是超越家庭成员的,虽然她们的主体,一般也是一些家人为主,比如婆媳姑嫂妯娌等,但大多也包括同辈的远亲和闺友。例如最为著名的“蕉园诗社”,明末清初建于杭州,分为前后期,成员有顾玉蕊、徐灿、钱静仪、钱静婉、钱凤纶、林以宁、朱柔则等。前后相继参与者多达二十余人,核心成员因前后期有“蕉园五子”“蕉园七子”之说。其中,顾玉蕊是钱静婉、钱凤纶的母亲,林以宁的婆婆,顾姒的姑姑。朱柔则是钱静仪的儿媳。这里至少有三代人,而且还有家族外的苏州人徐灿参与,徐灿是清代著名女词人。


从现存于女性诗集中的诗社作品里,可以看到,女诗人们透过结社展现并加深之间的情谊,透过唱和,产生灵魂的共鸣。她们以诗文来嘘寒问暖,探病赠别,表达情怀。这些都是难以在其父母夫婿等家人中表达的情愫,在平等的诗社同盟中,得以自由地实现。


红楼梦的女性诗社,与明清现实中的女性结社比起来,自然逊色不少,无论从人物的数量和社员关系的深广度上,都有所不及,更遑论诗社诗作的质量、数量,以及内容的丰富性了。但小说依然提供了一个精致的样本,让我们管窥一斑地领略那时代女性诗社的风采。

其实,不光是现实中就有闺阁结社,在早期的才子佳人小说里已写到过闺阁诗社,并且以此为重要情节推进故事。比如天花藏主人的小说《两交婚》,就描写了扬州才女们结社的故事。男女主通过诗社而结缘,成就才子佳人的结合。女性诗社甚至成了寻找才女、寻求婚配的途径。


红楼的海棠诗社,则摒弃了推进故事的功能,单纯地以展现人物个性与心灵面貌为要务,舒缓而又灵动地铺设诗歌。诗社的诗歌也没有情节上的功能,而可以摘出来单独审美。木心曾经说过:“《红楼梦》里的诗,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一时应者如云。其实,无论哪家诗人的诗,本都要放在他家的水中更好看。懂得李杜的遭际,才能更听出他们诗歌中的低音频鸣奏。红楼中诗社的诗,本就可以取出读,不够好之处,也不过是作者才力有限,并且作为男性,终究难以描摹出女性之心声,所以与真正知名的闺阁诗人比,显得逊色。这与水草不水草毫无关系,那也仅仅是句俏皮的比方而已,很文青,但似是而非。


当然,也不能说毫无道理。因为小说中这些诗词,可能还载负着其他一些额外的功能,比如谶语。所以就让人觉得颇有难度,又平添几分神秘感。这就增添了几分好看。

关于诗社这些章节,好看在两方面,一个是诗社活动中的各个细节,展现出人物的个性风貌,还有诗社活动本身的趣味性。另一个则在于诗作本身也极为细腻,令人百读不厌。这两方面都对人物塑造和小说叙事,分别产生了重要功用。


关于诗社的成立过程,有几个步骤。


首先是有个发起人,并召集众人参与。接着是众人推举出社长,以及分工。起别号,定社日。每次社日,则需要社主拟题,在聚会中颁布,限时作诗交卷,迟者罚。设评委评定甲乙,选中最佳之作,可有奖赏。这些步骤在海棠诗社中大多都有体现。

探春作为召集人,用花笺写了几个帖子,表达了起诗社的意愿,召集起大观园中诸人。到场的有:李纨、迎春、惜春、宝钗、黛玉、宝玉。共七个人起社。


每个人的口吻都符合身份和性格。黛玉谦虚,宝玉迫不及待,“说兴头话”。而宝钗淡定,等人来齐了才开始谈正事。李纨进门就一反常态,自荐掌坛。


黛玉说“先把这些姐妹叔嫂的字样改了才不俗”,看似小提议,却切中了诗社的要旨:起社并非要写出如何妙绝天下的诗篇,而是让众人能开辟一个精神园地,脱离开日常身份,纯粹以虚拟的诗人身份上场。于是,她们虽然是面对面,却如现代网络一般,是给自己寻找话语表达的空间,而ID的注册,自然是首当其冲的。


讨论诗社ID的过程,也是花样迭出。有自己起的,有自己起被否而重起的,有戏谑别人而被别人起别号的,有主动给人起别号的,有找人帮起别号的,有谦虚拒绝起别号的。

稻香老农、蕉下客等别号,体现了李纨、探春的旨趣。潇湘妃子与蘅芜君,这一对别号像极了《九歌》里的“湘君”“湘夫人”。湘君湘夫人据说就是娥皇女英,还有一说指的是舜和他的二妃。把宝钗黛玉都纳入楚骚神话的隐喻中,让黛玉形象侧重于“情”之缠绵悱恻,让宝钗形象侧重于“志”之高洁茕独,香草美人的诗学传统,在这次海棠诗社的别号中。就贯彻得淋漓极致。


稻香老农与蕉下客,又代表着文人的另外两方面的精神指向。如果说潇湘、蘅芜,还算是文人以女性自拟,如今还原成女性。那老农与“客”则纯粹是男性世界的形象了。同黛玉宝钗各取了她们住所的最大特征“竹子”和“香草”相似,李纨和探春也取了植物方面的代表。一个是农家的稻,一个是文人的芭蕉。前者是“竹篱茅舍自甘心”,表达的是隐逸的心态。后者比较复杂,芭蕉有着离人之感,如吴文英《唐多令 惜别》:“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芭蕉又有怀素书蕉的典故,暗示的是探春的书法爱好。但黛玉以戏谑的方式,讲出蕉叶覆鹿的典故,这种人生迷离若梦之感,也未必不是另一层隐喻。


起诗社的场景,是一场群戏。这是曹公的强项:每个人的个性都在其中得以展现。李纨急于掌坛,“槁木死灰”的她突然显出比别人更急切的热情,让人隐隐感受到那寡居中,她也不是真的安之若素,寂寞压抑得她需要找个出口。

起诗社由探春发起,并非偶然。善写诗的钗黛都没有发起诗社的欲望。黛玉“懒与人共”,宝钗更是把诗词当作小道。即便有这心,也怕有炫耀之嫌。而不善诗的李纨迎春惜春等,则或者有所顾虑,或者压根没想过。唯有探春,既能诗,又勇于任事。这种并不瞻前顾后的果决风格,也为后来理家埋下伏笔。脂批云:“结社出自探春意,作者已伏下回‘兴利除弊’之文也。”


而宝玉起别号的过程,更是别有意味。之前善谑的黛玉未曾发声,宝钗则一反常态戏谑不断,连着给宝玉起了两个别号“无事忙”“富贵闲人”。同时还点出宝玉小时候自起外号“绛洞花王”,虽然仅仅一笔,却留下无限遐想空间。


在起别号中,欢声笑语不断,行文中满是“宝玉笑道”“黛玉笑道”“探春笑道”……众人的戏谑打趣,洋溢着生活的小确幸。

接着分工定约。李纨知道迎春惜春不善写诗,故而开口替她们推托,认命她们为副社长,出题限韵,誊录监场。有了差使,便不至于尴尬。李纨的主意极好。从小说看,也避免了因应社诗词太多,头绪太乱而影响表达的弊病。


随后开始描写第一次诗社的场景。李纨出题,以白海棠为题,呼应了上半回贾芸送花的内容。未赏而作,宝钗的说辞点出了要旨:“古人的诗赋,也不过都是寄兴写情耳。若都是等见了作,如今也没这些诗了。”


可见“寄兴写情”才是作者心中的诗歌意旨。红楼中替这些闺阁们拟的诗,也大多是“寄兴写情”。

对写诗过程中的情态表现,作者特别突出了黛玉的风采:“独黛玉或抚梧桐,或看秋色,或又和丫鬟们嘲笑。”“提笔一挥而就,掷与众人。”举重若轻,潇洒自如。而次日湘云则是另一番场景:“史湘云一心兴头,等不得推敲删改,一面只管和人说着话,心内早已和成,即用随便的纸笔录出。”显出湘云的随意与敏捷。而宝玉则是在意、焦虑,同时还担忧林妹妹,其神态活灵活现:


宝玉背着手,在回廊上踱来踱去,因向黛玉说道:“你听,他们都有了。”黛玉道:“你别管我。”宝玉又见宝钗已誊写出来,因说道:“了不得!香只剩了一寸了,我才有了四句。”又向黛玉道:“香就完了,只管蹲在那潮地下作什么?”黛玉也不理。宝玉道:“可顾不得你了,好歹也写出来罢。”

对诗作的评甄,宝玉也是极度维护黛玉,而毫不在意自己的落第与被罚。透过这些小细节,一个暖男形象就呼之欲出了。


再说说另一方面。理解诗作本身,对小说阅读也有着重要的意义。小时候对诗社的诗作仅仅走马观花,只觉得好看,不求甚解。但此后细读这些诗作后,才发现它们对人物的塑造,也是有着极细微的地方,值得反复琢磨。


作者的几次诗社题目,从咏海棠到咏菊花,再到后来咏桃花未遂,最后咏柳絮。总脱不了植物。或许有作者以花喻人的本意在,但总难免单调之感。或许是作者善于咏物?或者认为咏物较容易“寄兴写情”?不得而知。但咏物诗是古代诗歌题材中的一大类,是诗人借物抒怀的极佳方式。而小说中的这些咏物诗作,大多写得颇有诗味,较为出彩,远超过联句方式。还塑造出写诗者的个性与文风。可以说相当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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