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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姐管家,难在何处?

 恶猪王520 2017-10-09


王熙凤的管家理念,在第十三回中已经说的很明确:错我半点儿,管不得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一例现清白处理。简单而霸气的几句话,清晰的展现了凤姐的原则:不管是谁,出了问题,一切照规矩处理。 


这便是凤姐的高明之处:有了完备的规矩,就避免了下人犯错全凭主子一时好恶去处理。一切按照现行的法度来,自然威重令行。如果按照这样的方式,凤姐的管家之路,即使不是一帆风顺,也该是四平八稳,游刃有余。


然而平儿在五十五回中,对管家媳妇们说的话,却不免让人糊涂:“罢了,好奶奶们。‘墙倒众人推’,那赵姨奶奶原有些倒三不着两,有了事都就赖他。你们素日那眼里没人,心术利害,我这几年难道还不知道?二奶奶若是略差一点儿的,早被你们这些奶奶治倒了。饶这么着,得一点空儿,还要难他一难,好几次没落了你们的口声。众人都道他利害,你们都怕他,惟我知道他心里也就不算不怕你们呢。”


既然家规是是清晰而明了的,既然古代社会尊卑的界限是不可逾越的,既然凤姐的心术与能力都是超群的。从理论上讲,这些仆人这么敢以奴欺主,目中无人?凤姐怎么可能险些中了这些仆人的套路?心中又为什么会对她们有所忌惮呢?


实际上,从古到今,中国的社会,永远离不开的,便是人情二字。这些文盲或半文盲的管家媳妇原本不可怕,可怕的是她们背后盘根错节的关系网。而纵观全书,这位厉害甚至跋扈的当家少夫人,或者出于无奈,或者为了人际,不止一次地向人情二字让步。


第十六回,贾琏的奶母赵嬷嬷来请求凤姐为自己的两个儿子安排差事,凤姐是如此说的:“妈妈你放心,两个奶哥哥都交给我。你从小儿奶的儿子,你还有什么不知他那脾气的?拿着皮肉倒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贴。可是现放着奶哥哥,那一个不比人强?你疼顾照看他们,谁敢说个‘不’字儿?没的白便宜了外人。”


凤姐之所以满口答应赵嬷嬷的请求,并非是因为赵嬷嬷的儿子有能力,能办事。而是因为这是她丈夫奶娘的儿子。且看宝玉的李妈妈,再怎么过分也好,奶娘就是奶娘,是必须享有尊崇地位的,是绝对不能撵走的。对于贾琏夫妇也是如此。从小吃了她的奶,承受了她的哺育之恩,若是连这点事都不答快的答应下她的请求,不大不小的差事有的是,随便安排一份就是了。若为此伤害了奶妈的人情,未免得不偿失。


四十五回,赖嬷嬷提起了凤姐要撵周瑞儿子一事。实际上,赖嬷嬷之所以和周瑞家的一起过来,很有可能是因为周瑞家的事先已经求了她为自己的儿子求情。于是面对主子的决定,赖嬷嬷倚老卖老地说了这样一句话:“什么事?说给我评评。”赖嬷嬷敢对凤姐的决定有所质疑,倚仗的,也恰恰是自己老仆的身份——贾母面前尚且要给三分脸面,更别说是凤姐这样的年轻主子。



那么周瑞的儿子到底该不该滚出贾府呢?该,当然是该。凤姐做此决定,实在是没毛病:“前日我生日,里头还没吃酒,他小子先醉了。老娘那边送了礼来,他不说在外头张罗,他倒坐着骂人,礼也不送进来。两个女人进来了,他才带着小幺们往里抬。小幺们倒好,他拿的一盒子倒失了手,撒了一院子馒头。人去了,打发彩明去说他,他倒骂了彩明一顿。这样无法无天的忘八羔子,不撵了作什么!”


凤姐生日那日,以平儿的身份和体面,受了偌大的委屈。但即使如此,贾母也传话过来:“今天是她主子的好日子,不许她胡闹。”而周瑞儿子,醉酒闹事,敢骂主子的书童,实在是狠狠打了凤姐的脸,更把贾府的脸面丢到了亲戚面前。凤姐攆他,实在是合情合理。而赖嬷嬷的高明之处在于,她甚至这样严重的错误,即使她这样的老仆出马,只怕凤姐也难以网开一面。


所以,她抬出了王夫人:“我当什么事情,原来为这个。奶奶听我说:他有不是,打他骂他,使他改过,撵了去断乎使不得。他又比不得是咱们家的家生子儿,他现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顾撵了他,太太脸上不好看。依我说,奶奶教导他几板子,以戒下次,仍旧留着才是。不看他娘,也看太太。”


对于凤姐而言,周瑞家的不足为虑,甚至连赖嬷嬷也可能不足为虑。但是涉及到顶头上司王夫人,凤姐确实要投鼠忌器。毕竟,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凤姐一贯的路线就是尽其所能的讨贾母和王夫人的欢心。若是因为这一时之气,伤了王夫人的面子,只怕得不偿失。


所以,凤姐采纳了赖嬷嬷的建议,讲本来的撵出去,改成了打四十板子,不许再吃酒。虽然周瑞儿子依旧免不了受一些皮肉之苦,但相比之下,已经比失去饭碗幸运了很多。


如果说这两次,只是仆人们利用人情关系,维护自己的利益,那么第七十一回,则是仆人利用主子之间原本的嫌隙,挑拨离间,利用主子的矛盾来保全自己。贾母寿辰之际,身为长房长孙媳的尤氏自然夙兴夜寐,留在大观园中料理事宜。


晚间,大观园各处应当按时关门吹灯以确保安全。但有一天,尤氏发现时辰到了,不仅没锁门,就连班房也擅离职守,原是婆子们借此机会,偷懒吃酒。尤氏便叫小丫头去找管家的媳妇来问话。小丫头只找到了两个婆子,便让她们去给管家媳妇传话。但两个婆子听见是东府里的大奶奶命令的,很不看在眼里,根本不吃这一套,竟说出了“各家门,另家户,你有本事,排场你们那边人去。我们这边,你们还早些呢!”


个中挑衅的意味是很明显的:我们荣国府的事情,什么时候需要你宁国府的人多管闲事了?尤氏自然生气。而实际上,在袭人等苦劝之下,尤氏也并非是一时三刻就要处理这件事。不曾想周瑞家的知道了,又素来与这两个婆子不和,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报仇的机会。于是煽风点火了一阵之后马上报告给了凤姐。


而凤姐对于此事的处理方案是:既这么着,记上两个人的名字,等过了这几日,捆了送到那府里凭大嫂子开发,或是打几下子,或是开恩饶了他们,随他去就是了,什么大事。而这样的处理方式合不合理呢?岂止是合理,简直是漂亮。单看贾母知道整件事情后的评价就可见一斑了:“这才是凤丫头知礼处,难道为我的生日由着奴才们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罢。”


生日是生日,规矩是规矩。若是因为生日坏了规矩,长此以往,如何辖制下人,依法治家?况且两个婆子这样闹起来,轻则是给了尤氏没脸,重则是破坏了贾府宗室的团结。公事公办,实在合情合理。


然而俗话说,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两个婆子的女儿听说娘亲受罚,自然苦求,林之孝家的被缠的烦了,于是脱口而出:“糊涂东西!你放着门路不去,却缠我来。你姐姐现给了那边太太作陪房费大娘的儿子,你走过去告诉你姐姐,叫亲家娘和太太一说,什么完不了的事!”


林之孝家的在贾府多年,对仆人间复杂的人际关系有更清醒的认识。而此事光借助费大娘的力量,自然是不够的。但费大娘的背后,却是凤姐的婆婆邢夫人。所以不看僧面看佛面,更何况凤姐与婆婆关系本来就称不上是和谐友好,更是要小心谨慎,说不准便会网开一面。


但是林之孝家的也绝对不会想到,她眼睛里芝麻绿豆大的事情,不仅会让邢夫人与凤姐的矛盾白热化,其背后,还涉及到荣府两房之间面和心不和的关系。

费婆子听说亲家被捆,先是“指着隔断的墙大骂了一阵”,之后便来求邢夫人。“不过和那府里的大奶奶的小丫头白斗了两句话,周瑞家的便调唆了咱家二奶奶捆到马圈里,等过了这两日还要打。求太太──我那亲家娘也是七八十岁的老婆子──和二奶奶说声,饶他这一次罢。”


这是多么明显的前倨后恭之态,先仗着大太太的脸面,狠狠的骂了一顿闲街,而后又在邢夫人面前颠倒黑白,搬弄是非。实际上,邢夫人与凤姐是亲亲的婆媳,而费婆子再有脸面,也只是个奴才。她如何敢在主子面前挑拨离间?不仅泼了凤姐一身脏水,连王夫人,也骂了进去?那正是因为她太了解邢夫人了。邢夫人对于凤姐,对于二房,甚至对于王家积攒多年的不满,费婆子都看在眼里。因此,说情这般小事,也必要上纲上线,让邢夫人彻底失去理智。


而对于邢夫人而言,原本在王夫人姑侄俩面前,她就从来没有过半分优势。而她原本又从来不会反省自己身上存在的问题。所以此次事件,则是她羞辱凤姐与王夫人,报一箭之仇的好机会。



“邢夫人自为要鸳鸯之后讨了没意思,后来见贾母越发冷淡了他,凤姐的体面反胜自己,且前日南安太妃来了,要见他姊妹,贾母又只令探春出来,迎春竟似有如无,自己心内早已怨忿不乐,只是使不出来。又值这一干小人在侧,他们心内嫉妒挟怨之事不敢施展,便背地里造言生事,调拨主人。先不过是告那边的奴才,后来渐次告到凤姐‘只哄着老太太喜欢了他好就中作威作福,辖治着琏二爷,调唆二太太,把这边的正经太太倒不放在心上。'后来又告到王夫人,说:‘老太太不喜欢太太,都是二太太和琏二奶奶调唆的。’邢夫人纵是铁心铜胆的人,妇女家终不免生些嫌隙之心,近日因此着实恶绝凤姐。


因为素日的嫉妒与怨恨,所以她根本无暇顾及,也不想顾及费婆子所说真假。立马投入战斗,连自己身为大家主母的脸面都不要了,当众让凤姐难堪:“我听见昨儿晚上二奶奶生气,打发周管家的娘子捆了两个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么罪。论理我不该讨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发狠的还舍钱舍米,周贫济老,咱们家先倒折磨起老人家来了。不看我的脸,权且看老太太,竟放了他们罢。”


这便是赤裸裸的胡搅蛮缠了。更是用最直接,最愚蠢的方式点燃了战火。


凤姐听了这话,又当着许多人,又羞又气,一时抓寻不着头脑,憋得脸紫涨。因为凤姐在处理两个婆子之际,从心里压根也没把这件事当成什么大事,自己一切都是依理而行,根本挑不出什么错处。更没想到,自己的婆婆居然能连面子情都不要了,借着这种无所谓的小事情,兴风作浪。所以城府再深,她此刻也只能用笑来缓解自己的尴尬与愤怒。


而更加难堪的是,因尤二姐的事,对凤姐心存不满尤氏也加入了插刀教的行列。“连我并不知道。你原也太多事了。”于是,到了此处,凤姐彻底的里外不是人。连王夫人也不得不息事宁人,令凤姐放了婆子。于是凤姐只能“越想越气越愧,不觉的灰心转悲,滚下泪来。因赌气回房哭泣,又不使人知觉。”



其实,看的最透彻的还是贾母,“这是大太太素日没好气,不敢发作,所以今儿拿着这个作法子,明是当着众人给凤儿没脸罢了。”然而矛盾有病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且不说贾母年事已高,即使是年轻十岁二十岁,这样的婆媳矛盾,她也无法真正为凤姐做主。这样荒唐的事情,到最后,也只能是不了了之。


正因为这样复杂而讨厌的人情关系网,使得王熙凤的管家之路,危机四伏,举步维艰。而像贾府这样的公门侯府,被复杂的关系网死死缠绕,规矩法度不能执行,有功者未必得奖,犯错者未必受罚,那么家族败亡,必然近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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