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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廷华|王羲之和苏东坡

 泥盆纪的鱼石螈 2017-10-13
搜狐媒体平台 04-29 19:16

从书法谈起

后世文人与王羲之的关系,主要因为书法。“书圣”的涵盖力太强,影响太广,浸润太深。苏东坡和王羲之的渊源,远非书法一道可囿,但也不妨从书法说起。

顺子遇豹子,这把可真玩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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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苏东坡也没有见到过王羲之的真迹,他自己说:“王会稽父子书存于世者,盖一、二数。”从《淳化阁帖》的出现,到苏东坡在世之日,社会没有发生大的动乱和战争,苏东坡又曾为朝廷文教重臣,遍览秘阁收藏,然而所见王羲之墨迹全是唐代的硬黄拓本。由唐到宋,经历了“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书法史的许多关键细节已经模糊。苏东坡以为《淳化阁帖》中列于王羲之名下作品就有几件可疑。

苏东坡在书法继承方面的轨迹也是复杂的。黄庭坚说苏书最得徐浩气韵,而徐书得意于二王。后世若董其昌亦同此说。东坡三子苏过则早就反驳过此说,强调乃父幼学二王,及长则致力颜真卿。苏子由为兄撰墓铭,云东坡晚岁坦承“不及晋人,至唐褚、薛、颜、柳仿佛近之”。曹宝麟先生新撰《中国书法全集——北宋名家卷》则提出苏东坡书法受宋神宗影响,而神宗之书又追慕徐浩。众家之说大致趋同而幽微各具,仍为苏东坡研究中有兴味之话题。

王羲之出身官宦之家,衣食不愁,但少年处于战乱,未必有很好的读书条件。南渡之后多年,东晋朝廷才开始恢复太学,可以说,王羲之的文化基础虽然在东晋一班官宦子弟里出类拔萃,但比起以后的苏东坡,其读书学习的深广度是有距离的。王羲之的时代去古未远,传统未深,前代诗歌只有《诗经》、《楚辞》和汉魏乐府,文章则是先秦诸子散文和汉赋;苏东坡把这些通盘接受以外,两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又丰富了他的继承。现在流传的王羲之作品,除《兰亭序》及同时产生于兰亭雅集的几首诗,他的主要文字竟多为政论。《淳化阁帖》和《十七帖》所收王羲之手札,都是片柬零笺,谈不上文学作品。钱钟书先生在论及王羲之《兰亭序》的文字时曾说:“岂抟心揖志在书法,文章本视为余事耶?”苏东坡是中国传统文化集大成者,也是一个转折点。以后,再没有他那样的全才,根本原因,是整个华夏传统文化在唐、宋两代形成高峰后便转向衰微,非人力可以改变。

揆众归一,因形入神,可以说,苏东坡于书法,早年直接取法的还是唐贤。他自己也说,得于李北海甚多,而颜真卿又曾是他最崇拜的仪型。这里有时代风尚的影响,也有家庭熏陶的原因,母亲从小教导他学做忠臣义士,从苏东坡以后在仕途颠簸一生来衡量,他很大程度是接受了魏徵、颜真卿的性情人格,属于极言直谏之俦。

苏东坡的书法和文学相伴成长,中年之后,他对自己的成绩和不足都有了新的认识。以《寒食诗》为代表,瘦劲清冽的“晋气”已不同于“肥腴”的“唐风”。

《兰亭序》和《赤壁赋》

王羲之写《兰亭序》在五十一岁,此后不久,他写了《誓墓文》,永绝于官场。再以后,便游弋山水,隐遁而终。苏东坡作《赤壁赋》为四十七岁,此前半年,他还写了《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寒食诗》。用世的豪情与出世的逍遥长久地缠绕着他,直至于生命的终点。

《兰亭序》和《赤壁赋》应该是两颗闪耀在中国文学天空的璀璨明星。在此双星之下,韩愈的“文以载道”都显得不够开阔。但是,后人对《兰亭序》和《赤壁赋》的认识和理解往往看其表象而不能窥于内里。如今书法大行,有翰墨处必见《兰亭序》,“天朗气清”之悠哉乐哉,谁人不喜?“惠风和畅”之心赏目明,谁人不惜?再观《赤壁赋》,秋水长天,万顷一苇,朗月寄傲,长歌抒怀,最见文人情慨。倘不细想,王羲之和苏东坡这一对风流人物,真像是携手千秋,给后世快乐无限之寄托。也难怪许多绘画作品,把王羲之和苏东坡就画得一般无二,如同历代帝王图里的汉高祖和唐太宗难分轩轾。

比较王羲之,苏东坡的人生阅历思想感情要更加丰富也更加复杂,他看人生,就不像王羲之那样感叹“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只是一种循环;也不是“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只是一种宿命。在《赤壁赋》里,苏东坡从宇宙无穷之外与人生有限之内来观察和体悟生命。最终,他发现有限的生命可以有无穷的意义。苏东坡的佛、道思想都得到体现,但他又不拘于佛道之理,而呈现出鲜活的人生质感。表现在他的生活,“上可伴玉皇大帝,下可伴卑田院乞儿”,既可以调羹理馔,种药烹茶,也可以在泥泞路上“一蓑烟雨任平生”。所谓“在地狱里也要活出精彩”。中国文人的精神成长,从王羲之的“看破”,到苏东坡的“既看破又不看破”,一字之变,蕴含无穷。

东晋风流让后世想望,其本质究竟是什么?西晋时期的著名文学家艺术家潘岳、左思、陆机、陆云、卫氏诸杰,谁不是锦心绣口、妙诣天成?却一个个为功名利禄搅进宫廷权斗死于非命。有个名声远不胜诸子的张翰,比较之下,觉得与其如此朝不保夕地披金戴紫,还不如回江东家乡吃一碗时蔬鲈鱼家常饭。西晋皇族自己折腾,使江山板荡。王羲之的父辈挽救国运,到江东另拓新天,皇族对文士阶层让步,社会精神也多了些自由。在文教方面最让后世钦佩追慕的就是以王羲之为魁首的书法。但半壁江山终于鼓荡不起意气风发,王羲之在《兰亭序》里反复感叹,终落于“悲夫”!而苏东坡的时代,科举制度已经完备而有效率,在苏东坡之前,已经有范仲淹这样的平民子弟因道德文章而建功立业,苏东坡即使经历了构陷和迫害,但还保留着。《赤壁赋》不独为吟风弄月,甚至在饮风餐月。旷放之余,心底温热犹在。

帝王师终是棱角汉

王羲之和苏东坡两人在各自的时代都曾是耀人眼目的政治明星。南宋洪迈在《容斋随笔》里说:“王逸少在东晋时,盖温太真、蔡谟、谢安石一等人也。直以抗怀内外,不为人役,故功名成就无一可言,而其操履识见议论闳卓,当世亦少其比。”洪迈的结论是“王逸少为艺所累”。这自然是封建时代以功名事业为第一标准的价值观。其实,官场上的功利之辈从来就若过江之鲫,不嫌其少,而能若王羲之的鲠骨刚肠,与其书法成就彪炳千秋,实在是孤星冷月,照人心脾。王羲之出仕之初曾为会稽王友,那时候他二十八岁,而会稽王司马昱才十来岁,可以说,这个“王友”实际就是王师。以后司马昱当了丞相,重用王羲之的老朋友殷浩兴师北伐,王羲之了解殷浩是个谈辩之士,没有军事才能,出军必败,而司马昱所以听从殷浩之言,以国本为孤注,主要原因是为抗衡另一大臣桓温的势力扩张。王羲之一再上书,试图阻止殷浩的北伐,结果是被司马昱视为另类。以后司马昱又宁肯重用有贪腐劣行而敢于与桓温对抗的王述,并且让其做王羲之的顶头上司,种种掣肘,使王羲之心灰意冷,终于“誓墓”发狠,遁迹逍遥。

苏东坡的官场道路本来也可以一帆风顺,但也就是因为他的性格“不随”,遇事总要独立思考,所以给自己带来无尽的困厄。“乌台诗案”之后,幸存一命,流放多年,终于还朝,而且时来运转,往昔的错误变成正确,罪名成为功德,照一般人看来,正是大展宏图之时,他却不肯躺在功劳簿上升官加阶,却自己反思:以前所反对的,未必都错;今天所风行的,依然有错。只是,昨天反对的王安石,已经身名两败,而今天引领潮流的司马光,同样有很多偏颇。苏东坡没有学乖,不会讨巧,连“随时俯仰”也难为,他又拿出当年批评王安石的劲头来批评司马光。当然,他不仅失去了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的拜相封侯的可能,而且连在京畿附近与兄弟一起退休养老的卑微愿望也难实现。他曾经做过宋哲宗的老师,但宋哲宗却不待见他。

历史总是给人遗憾,又在另外方面给人欣慰。试想:如果司马昱重用了王羲之,让他做到殷浩或者桓温那样的位置,历史会怎样发展?窃以为王羲之最后还是不能成为谢安。为什么?谢安不是因为“北伐”而成功,是利用了北军倾朝而出的骄妄,因敌人的错误而成功成名,这样的机会是可一而不可再,可遇而不可求。正因为王羲之清楚地知道,在他那样的时代,不可能在国家政治方面真有作为,他才息影林泉,游弋山水。陈寅恪先生在《魏晋南北朝史演讲稿》里指出:王羲之的反对北伐出于清醒认识,不同于一般士人之偏安。识见就高于洪迈。苏东坡的历史时代,如果让他取代司马光,可能处理朝政要周全些,因苏东坡的“中庸”“中和”可能会避免司马光似的偏颇。但“树欲静而风不止”,王安石个人与苏东坡虽然有诗文才华的惺惺相惜,但他麾下的吕惠卿、章子厚、林子中之俦是必然和苏东坡死磕到底。司马光集团里的刘挚、程颐等人也决不容苏东坡的直率性情。刘挚有句话:“一成文人便不足观”,在他心里,苏东坡就是个不足观的文人。王羲之永远归回到偏僻的剡县;而苏东坡先求外放,终于还是被流放。如果没有他们最后的颠顿,就不会有“十七帖”,也不会有完整的“黄州、惠州、儋州”。王羲之和苏东坡都曾经是帝王之师,但他们都因为直率的性情,不能得到帝王的根本信任,外放、流放,困顿漂泊与寂寞,成就了他们最终的文学艺术。

兰亭和西园

中国古代文人雅集,王羲之兰亭以下,当数苏东坡之西园。

东晋文史资料保留至后世者,十分零碎,而北宋史料之流传,就相当丰富,苏东坡的年谱可以细致到每月有记甚至一天之内可得数事。可是,历史留存又往往有远而清晰近反模糊之变例:兰亭雅集十分遥远,却被王羲之记载得十分确凿,东晋永和九年三月初三,这无须考辨,连参加的四十二人,也历历在册,流传至今,绍兴的兰亭故址还可以经常搞些模仿性的活动。西园雅集的发生地在北宋首都汴京可以无疑,至于西园到底在什么地方,就人言人殊,至于参加者究竟是谁,也难以确切。历史在过往烟云里总要留下些迷幻,让人琢磨,也让人遐想。

在参加兰亭雅集的四十二人中间,值得注意的有这样几位:孙绰(兴公),他是王羲之早年在武昌庾亮幕府里的老同事,一篇《天台山赋》流韵今古,文学声名不在王羲之下,却甘愿跟随王羲之为僚属,他应该是王羲之最好的朋友和搭档。郗重熙、郗方回兄弟,是王羲之的舅子,也是两个书法名手,对姐夫的墨宝爱到痴迷,他们的爱惜珍藏,对王羲之书法的流传起到重要作用,而王羲之任性辞官之后,一大家人的生活开销,夫人娘家的资助功莫大焉。谢安石比王羲之小十八岁,俊雅风流又少年老成,在王羲之心里格外有分量。谢安石早年就看破红尘,优游山水,王羲之多曾劝诱他为家为国均须务实。以后,王归隐,谢却出山建立不世之功。还有终身的职业旅行家许询,无任何功名事业,却因为其行迹潇洒,使得他长住的永兴县被改名“萧山”,真可谓人间一奇。至于支道林,用仙风道骨来形容都嫌太浮泛,他是佛道兼修的双料大师,对东晋一朝乃至后世的宗教学说堪谓传灯。这样一群朋友,真正太难遇合,在山水明媚之间,让多情善感的王羲之陶醉复怅然,一篇《兰亭序》,说白了就是“兴尽悲来”,以至于千载之后的郭沫若怀疑其并非王羲之所作,理由之一是“骨鲠”“有鉴裁”的王羲之不应该有那样彻底的悲观。

在兰亭雅集之前,西晋时,以大富豪石崇为东道,集中了潘安、左思、张华、陆机、陆云等当时名士,有过一个“金谷园聚会”,那特色就是夸耀豪奢,欲望、争夺、权力、财富,被张扬到极致。兰亭雅集却以其席草临流之天然,诗酒翰墨之旷远,一扫金谷园之纸醉金迷,为东晋文人洗濯出一世清冽。

以苏东坡为首的“西园雅集”,既不像金谷园,也不像兰亭。一般的说法,“西园”乃驸马都尉王诜(晋卿)居所,在参加者之中,也只有他在经济上比较富裕。其时是苏东坡经过“乌台诗案”的大狱勘磨,侥幸不死之际流放黄州还都之后。乌台兴狱之初,王驸马是受苏东坡连累最直接的一人,因他老早就喜欢东坡文章翰墨,多曾求索,也为此付出代价,虽为王室,亦贬官窜远。能够返回京城,在他们都是劫后之幸,也就格外珍惜。

《西园雅集图》的作者李公麟,论绘画技艺,当数北宋一人。加上“苏门四学士”黄庭坚、秦少游、张文潜、晁无咎,还有苏辙和米芾,北宋文坛全盛时期的代表人物,在苏东坡周围形成了一个济济多士的阵容。黄庭坚、秦少游都因为苏东坡不断吃苦头。以后,苏东坡二次流放,他们也流放,在苏东坡北还路上,小他十多岁的秦少游突然亡故,让已经饱历风霜的苏东坡悲痛难已,发出“百身难赎”之叹,而黄庭坚在苏东坡之后竟死于贬所,临终都不得安栖。西园雅集里一个比较复杂的人物是米芾,显然不同于秦七、黄九那样肝胆相照,苏东坡对米芾显得格外客气些,在信札诗歌里也多为揄扬。这其中,可以看出苏东坡的某些世故人情。米芾以后对蔡京颇多巴结,他自己当然有一番不得不尔的理由,但是,比起黄庭坚、秦少游的耿介清高,毕竟是另一路数。

李公麟所作《西园图》已不传,后世摹绘者甚多,清阁雅赏,文采风流,为人乐道。但西园之集,具体是否发生,也有人怀疑,因黄庭坚、秦少游、米芾几人在汴京与苏东坡同时相遇的机会很小。不论怎样,这毕竟是以苏东坡为领袖的一班文人可能发生的情形,也算得北宋鼎盛时期的文坛风貌,虽不似兰亭雅集之确凿,也是历史中的可能。只是,以后多年,苏东坡对这段平静富贵的生活并无流连文字,他在海南流放期间,对北还既盼望又失望,自己有诗:“心若已灰之木,身若不系之舟,试问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汴京城里短暂的快乐豪华,在他一生颠顿飘摇里显得太轻浮太渺茫。

山边水边之人

王羲之和苏东坡都是由“兼济”趋于“独善”之人,在这两者之间,对于自由心性的珍惜,超过官场事功,而自由心性的实现,又多藉山川原野为寄托。归结到他们的书法和文学,山边水边之趣充溢始终。他们虽然都曾经有过官位,羁縻宦场,本质上却都是从情感心灵出发的艺术家。

王羲之少年时期经历了晋室朝廷从北方向南方的举国大迁徙,以后,作为丞相侄子,王羲之观望前辈们在长江边的“新亭对泣”,壮丽和悲凉搅和成他心底的苍茫。再以后,他到各地任职为官,看遍江淮风光,而一到山阴,就不愿意再离开这里,盖因其风光之美焉。也就是在偏安的东晋,文人们对事功的追求稍微怠慢,而对心情的珍惜、对山川风物的关注空前强烈起来。与诗文相表里,山水画也是在这一时代大为发展。所谓“东晋风流”,就是植基于可观可游可居的江南山水风物的细腻悠然,与北国阔大雄强粗犷苍茫之风成一对照,并且形成以后以文人雅致为特色的“南宗”。

王羲之之后一个最与山水有缘之人,苏东坡算一个。家乡眉山的自然风光,培养了他最初的艺术兴趣和天真情怀,以后又随父亲越秦岭,出三峡,雄壮逶迤的大江巨川渐来眼底,也渐贮胸中。苏东坡属于那种最聪明也是最勤奋之人,几乎所有他经历过的山川风物都被他的生花妙笔记录下来。王羲之给后世留下的文学瑰宝主要就是那篇《兰亭序》,而苏东坡的文学遗产则难以胜数。北宋时代的社会经济发展远胜东晋,造纸术和印刷术已经普及,以至于苏东坡和父亲、弟弟三人最初出三峡时写下的诗歌居然在完成之时,就可以编辑成集。

人是大自然所培育,最终归于大自然,而在“修短随化,终期于尽”的生命过程里,最能给人慰藉也最使人留恋的还是大自然,大自然和自由的心性互为表里,大自然是自由心性的无限追求。王羲之在官场烦琐之中,早就期望有一天能够摆脱纠缠,与好友走遍东南山水。这还不够,他的《十七帖》中大量篇幅都是表述对西蜀山水的向往。他甚至将前往四川攀“峨眉”、“汶岭”看作一项重大人生成就。苏东坡的足迹较王羲之扩大了许多,他曾经先后在密州、徐州、湖州、杭州、扬州、登州、颖州、定州为地方主官,所居之处,无不留下墨迹心迹,他曾经被发配的伤心之地黄州、惠州、儋州,更成为他的心爱之地,每当离开之时,竟依依难舍。王羲之、苏东坡根本不代表繁华虚荣,其品格如“江上清风,山间明月”,永远值得我们用心灵体悟品味。

以书法为结

王羲之书法之风华气格,受到历代学书者的顶礼膜拜。现在流传的古人书学论著,虽然不能说篇篇正确无误,但是,经过千百年的淘汰辨证,古人的很多基本观念和说法还是经得起时间检验的。王羲之被后世尊为“书圣”,也曾经受到过某些质疑,若唐代韩愈为褒扬石鼓文而轻言“羲之俗书趁姿媚”,又若当代发生的“兰亭论辩”;但最终未能动摇王羲之的“书圣”地位,反使其书法更加深入人心。中国书法到“二王”,以行、草书而论,已经登峰造极,后世追慕学习者代不乏人,但如果要说哪一位真正超过了“二王”,恐怕还难得其人。

朱熹是道学家,其书法见识也不谓不高,其论王羲之《十七帖》云:“玩其笔意,从容衍裕,而气象超然,不与法缚,不求法脱,真所谓一一从自己胸襟流出者。窃意书家者流,虽知其美,而未必知其所以美也。”一般印象,道学者流最终是桎梏心性,说教误人,看朱熹之论,竟与苏东坡论文不谋而合。

后世论书者最欣赏的就是王羲之的自然,刘熙载说:“右军书不言而四时之气亦备。”吴德旋说:“王右军如《史记》之文,变化皆行于自然。其于诗则无名氏之《十九首》也。”他们异口同声之所谓“自然”,就是王羲之书法里即飘逸潇洒又收放自如,既法度精严又全无拘谨的精神气息。这气息当然是长期锻炼而成,但也有天资的成分。董其昌云:“右军《兰亭序》章法为古今第一。其字皆映带而生,或小或大,随手所如,皆入法则,所以为神品也。”章法是需要精心设计的东西,而王羲之之“章法”却出于“随手所如”,显然与“设计”全然异趣且异途。这就是书法之大奇妙处,是在中国的山川风物和人文气息里独自生长而成的艺术奇葩。

后世书家最讲究自然,也最表现出自然精神的是王羲之的千古知音苏东坡。吴德旋说:“要知坡公文章气节,事事皆为第一流。余事作书,便有俯视一切之概,动于天然而不自知。”包世臣则不以为然,他以为“学苏须汰其烂漫,汰烂漫则雄逸始显。”对此言,吴德旋更不以为然,他又说:“余谓烂漫,病处亦觉其妍,但恐学者未得其妍,先受其病,不可不知耳。”这里涉及苏东坡书法的一些特点,他的自然乃“事事皆为第一流”的天然流露,与一般以书法之表面因素为能事者大为不同,他的“烂漫”即其天真,出于他自己的文章气节,情采趣味,后世模仿者不乏,但很少有真正得其真趣者,究其柢,并非苏东坡的书法在技艺方面高过黄庭坚、米芾等同时代人,“病处亦觉其妍”,即明白点出其“病”,若所谓“疲偃”。苏轼自己也谦称,自己在诗歌上远不如陶渊明,书法上也不能入“晋人格”。比较王羲之的无可挑剔,苏东坡之于书法,确实给后世造成困惑,他名列“宋四家”之首,却不像黄庭坚、米芾之书法代有传人,也如同他在诗歌方面为两宋第一,却不像黄庭坚以其独特风格成为“宋调”领袖。

苏东坡说:“我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显然,于书法一道,苏东坡在本质上是将自己视为一个鉴赏家和评论家。

(原文载于《书屋》2014年5期,第15—2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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