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乡下写作的时候,靠墙角的地方有一个大垃圾桶,那是因为经常有写坏的稿纸,有的只写了三五行,有的只写了三五字,随手一撕、一揉、一扔,就一团团地进了垃圾桶。 到后来,扔弃稿纸几乎百发百中,而每隔两三天,垃圾桶就满了。 有一天,文章写累了,我靠在床头沉沉睡去,醒来时,看到丢在垃圾桶的稿子回到了桌上,不仅整整齐齐,而且全用熨斗烫平了。 我正在迷惑的时候,母亲听到我起床的声音,端了豆浆和小笼包进来。 尚未等我询问,母亲和蔼地说: “我今天一大早帮你把垃圾桶的稿纸整理了一下,全用熨斗烫过了。” “妈!那些都是写坏的、不要的稿子!” 母亲说: “我看那些稿纸有的才写几个字,就被揉掉了,大部分都是空白的,非常可惜!那空白的地方还可以再写。” “文章开头写坏,就接不下去了。” 我说。 母亲正色地说: “那么你开头就不要写坏,想清楚了再写。不然,你一辈子要浪费多少纸张啊?” “妈!稿纸很便宜的。” 母亲抬头望向窗外,对我说: “你看看窗前的那一棵树,你知道所有的纸都是树木做成的吗?你每天写坏的纸,可能就是砍死一棵树做成的。你如果没有把文章写好,树就白白牺牲了。” 听到母亲的说法,使我心头一震,房间里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所震慑了。 “所以,妈妈希望你的文章,都是经过思考才动笔,不要牺牲了树木。”母亲说,“妈妈也希望你写的文章有比树木更高的价值,否则,你的书那么畅销,每写一本,就要砍掉一座森林啊!” 从那一次之后,我写作的心情变得敬谨,总是深思熟虑才动笔,也从不把写坏的稿纸丢弃,不!是很少有写坏的稿纸了。 而且,我的文章也变得简短了,五百字可以完成的文章,绝不写成一千字,这竟逐渐形成了我的创作风格。 不久前,我到太原的山西大学演讲,一个学生突然问我:林先生的文章为什么都那么短? 在讲台上,我突然忆起在多年前的某一个清晨,母亲叫我看窗外之树的情景,随口说了出来,一边说一边好像我还站在老家的书房,看着那棵迎风摇曳的树。 母亲的话像刻在树上的格言,使我的眼睛忍不住湿了。 我现在的书房,窗外不只一棵树,而是一片树林,是一座山连着一座山,每次抬头望向窗外,我就想着:我写的文章有比树木更高的价值吗?为了印制我的书而牺牲的树木,是不是能无怨呢? 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好文章,都是人心灵上的花树,是为了与窗外的绿树呼应而存在的。作家是在心灵种植森林的人,但作家的书却也在砍伐窗外的森林,两者同是人类身心的归宿。 到底,哪一片森林才是更有价值的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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