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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夺诺贝尔文学奖,日本人凭的是什么?

 冬天惠铃 2017-10-16

石黑一雄

10月初,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正式揭晓,获奖者是日裔英国作家石黑一雄。消息一出,关于这位冷门作家的报道瞬间刷屏,“石黑一雄”几秒之内霸占领社交媒体,以至于我看到的最有趣的一个标题是《我已经是石黑一雄了,你们不需要再从头开始捧我》。说实话,对日本人能再获诺奖,我一点也不意外。

历史上,亚洲人共获得过六次诺贝尔文学奖。其中三次都是日本人: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以及今年的新宠儿石黑一雄。说日本人撑起亚洲文坛半壁江山,并不为过。



小池真理子的《恋》,是我看过的第一部日本小说。那是上大学时,我从省图书馆借的。故事发生在六十年代的日本,赤军运动如火如荼,象牙塔里也不宁静,一男两女三个人上演了三角恋、师生恋、不伦恋,唯美而深刻,一口气读完后,难以言表它所带给我感动与震撼,感觉颠覆了我三观中的二观半(这本书曾获得过日本直木文学奖)。以至于十年后,在网上的孔夫子二手书店里看到这本绝版书时,毫不犹豫地下了单,感觉自己捡到了宝。近年来,又读了川端康成的《伊豆舞女》,三岛由纪夫的《假面告白》,小池真理子的《欲望》(后两本书之间有着微妙的联系。后者是向前者的致敬之作),等等。在这些小说里,作者们对人性幽微处的探寻和剖析,令人过目难忘。更不用说我非常喜欢的作家芥川龙之介的作品了。



芥川龙之介小说选

然而,日本最打动我的远不止小说,还有音乐。近两年我迷上日本歌,天天都听,从中岛美雪一路听到美空云雀。我惊讶地发现,她们的歌歌词真诚、朴实、优美、隽永,一首首词,像一首首诗,或忧郁绵长,或启迪人心。日本歌词的文学价值让我不得不一次次竖大拇指。

日本歌词与其文学一脉相承。日本文学有种说不出的魔力,又阴柔又暧昧,又真诚又深刻,字里行间具有很强的美感,总能于细微处打动人心。为什么会这样?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我暗暗告诉自己,一定要找到答案,不能辜负那些看过的日本小说,听过的日本音乐。

杨绛说过:你的问题在于,读书太少而想的太多。那好,读书去。



《真象之美》

叶渭渠老先生所著的《真象之美》为我解答了部分疑惑。叶先生是日本文化研究专家,本书是他的自选集。书里,他较系统地介绍了日本文化,其中关于日本国民性的阐释,非常到位。他谈到日本人性格特点之一是纤细与淳朴,情感细腻。他们“乐于追求小巧和清纯的东西”,“对四季的感受性上,显得特别敏锐和纤细,并且含有丰富的艺术性”。

受地理环境的局限,日本人普遍缺乏安全感,且古代日本常有战乱和割据,老百姓民不聊生。这些直接导致了他们对万事万物的敏感,可以说,相比其他民族,日本人有着更深刻地感知无常的能力。生命脆弱,世事无常,每件事都要用心去对待。这才衍生出日语里“一期一会”的概念。理解了这一点,也就理解了日本人对微小事物的钟爱。

正如《真象之美》中写的那样,“日本文化形态的一切方面,都是从感性出发,但又以感情制约作为原则,单纯表现主观的内在感情,具有很大的含蓄性和暧昧性,直接影响着日本民族的思维模式的定势。”这一点,在日语经典歌曲中尤为突出,咏物歌(咏樱花、咏菊花,咏雪等)占据了相当比例,其核心意思都是借物喻人,感叹人生短暂,应珍惜当下。

郁达夫留学日本时,曾评价日本文艺“能在清淡中出奇趣,简易里寓深意”、“专以情韵取长”。日本文学特点之一是余情余韵。含蓄性、暗示性、象征性等这些特点,在川端康成小说里表现的淋漓尽致。《伊豆舞女》结尾,当“我”回想起小舞女时,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夹杂着一种寂寥与凄清,让读者也不禁生出永失我爱的共鸣。

日本小说对于人性阴暗面的真实剖析,常常让我震惊——是怎样敏感的心灵,竟能捕捉到幽微深渊里的一滴水坠落时发出的声响?举个例子,芥川龙之介的《鼻子》里老和尚性格的变化与扭曲、《山芋粥》里低等武士的嬴弱与卑微、《地狱变》里画师的桀骜与脆弱,让人久久回味……我觉得这些小说写得一点也不比他的成名作《竹林中》和《罗生门》差,甚至更好!对人性本质解析的深刻程度,决定了一个作家层次的高低和功力深浅。看明白了“人”是怎么回事之后,绝望是难免的。所以我很理解芥川最后为什么会自杀。想想看,当你眼睁睁看清了人性之丑时,你还能怎样呢?心地纯净的人选择眼不见为净。只有像我们这些苟活着的二皮脸,才会自欺欺人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不知道。

关于日本小说敢于揭露真实的人性这一点,在叶先生这本书里也提到过。他写道“日本自然主义文学形成胶着于个人的‘私’(自己)的领域倾向,通过自白式的表现自我破灭的私生活来显示作品强烈的真实性。”



《日本之文与日本之美》

另一部更加彻底解答我疑惑的,是《日本之文与日本之美》,作者王向远先生是北师大教授,日本文学研究专家,这本书是他的论文选集。对比《真象之美》,这本书更深入,也更聚焦,更细致。由衷向所有日本文化发烧友安利这本书,干货满满。

本书让我较彻底地了解了日本人思想和审美的源流与发展。

从公元七世纪的奈良时代到公元十八世纪的江户时代的一千多年间,日本文学在吸收借鉴中国古代文学的基础上,形成了具有民族特色的审美概念和范畴。其中,最核心和最具民族性的三大概念是:物哀、幽玄、寂。物哀对应和歌和物语,幽悬对应和歌、连歌和能乐,寂对应俳谐。物哀,好比开放绚烂鲜花的春天,始于平安王朝;幽玄,成属于日本武士贵族与僧侣文化鼎盛时代,好比夏末秋初时节;寂,是飘落中的叶子,是日本古典文化由盛及衰、新的平民文化兴起的象征,好似秋末冬初,也是古典文化终结、近代文化萌动的预告。从美学形态上说,物哀论属于创作主体论,艺术情感论。幽玄论是艺术本体论和艺术内容论,寂论则是审美境界论,审美心胸论或审美态度论。

物哀、幽玄、寂,是日本最核心的三大美学观,它们从日本古典文学中来,最后又反哺了日本文学。

物哀,是由日本“国学”大师本居宣长提出来的概念。他生于江户时代,长期研究《源氏物语》和《古事记》等日本古典名著,力求排除中国古典文化对日本的影响。在研究《源氏物语》时,他提出了物哀论。按他的说法,物哀指对待万事万物,所见、所闻、所感、所思、所做之事,心有感动,并能理解他人的感动之心。他认为,“那些堂而皇之的东西都是很表面的,人的内心的真实的情感,都是脆弱忧愁的。”物哀之情,颇似我国古诗里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幽玄,指对日本贵族文人阶层所崇尚的优美、含蓄、委婉、朦胧、幽雅、幽深、神秘、冷寂、空灵、深远等审美趣味的高度概括。关于幽玄,在日本纯音乐中也有很明显的体现。去听神思者的音乐,相信你会同意我的看法。有时我觉得,幽玄就是闷骚的文明说法。

寂是与物哀和幽玄并列的三大美学概念之一,有浓烈的禅意,崇尚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境界。寂包含“寂声、寂色、寂心”,常运用在俳谐(日本一种民间文学形式)中。看完俳句大师松尾芭蕉的代表作品,我理解寂的精髓是返璞归真,一切寂灭。

迄今为止,这三大美学观仍深深影响着日本人生活的方方面面,文学自然也深受其益。真实,深刻,有韵味,是我对日本文学的总体印象。当然,纯文学本来就追求这些,但我总觉得在剖析人性的深度上,只有十九世纪的俄罗斯作家能与日本作家一较高低,其他国家的作品,终究差些意思。

很庆幸刚看完上述两本书后,才公布了诺贝尔文学奖,可以让我对日本人再获诺奖不耿耿于怀。报道里称,石黑自幼随父母定居英国,接受的是纯正的西方教育,如今一身英伦范儿,回家才用日语交流,因为他母亲不会英语。可以说,他身在英国,而又无时不受日本文化的熏陶。瑞典学院将石黑一雄创作母题归纳为“记忆、时间和自我欺骗”,称石黑一雄的小说“以巨大的情感力量,发掘了隐藏在我们与世界联系的幻觉之下的深渊。”虽然还未看过他的小说,但基于对日本文化的认识,我信这评语是实事求是的。

三岛由纪夫曾说:“生于日本的艺术家,被迫对日本文化不断进行批判,从东西方文化的交汇中清理出真正属于自己风土和本能的东西,只有在这方面取得切实成果的人才是成功的。”不说以诺贝尔奖的标准,即使是从三岛的角度看,石黑一雄也算是成功典范。

王向远先生在《日本之文与日本之美》中写道:“关注日本的文,日本的美,归根到底就是借日本之镜反观我们的文,反刍我们的美。”是啊,一个不懂得反省的人,是可悲的人。一个不懂自我剖析的民族,是可悲的民族。眼红别人的时候,千万不要忘记反省自己。文学作品是最纯的东西,掺一点儿假,读者都看得出。少一点伪,便多一份真。走近真,走近善,美自会悄然而至。

最后多说一句,很好奇石黑叔是如何养颜的,54年生人,看着顶多四十出头。而且总觉得,他的神情中流露出对人类的浓浓的戏虐感和疏离感。后来一百度,叔年轻时玩摇滚,还是很痴迷的那种。嗯,难怪他表情里透着股玩世不恭的劲儿。

期待有一天能拜读石黑一雄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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