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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龙囤考古手记之二十三

 洽墨 2017-10-20
海龙囤:未消解的意义
 
   最近几日,我常常被媒体追问:海龙囤的发掘有什么意义?对习惯从细微之处盲人摸象般观察历史的考古者而言,这不是一个易于回答的问题,却是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人生而有涯,总该使生命在有意义的志业中完成,而非在无聊中消亡。对意义和价值的不断追问,能唤起我们激昂的心。在海龙囤,对意义的追寻,是从废墟中开始的。
   我试图用下面的表述来说服自己,说服他人。
海龙囤是中国西南山地生态文化的杰出典范。文化是一种生存智慧,是人对自然不断适应与改造的结果。特殊的环境造就特殊的人文景观。山是西南大地的统治者,而人是山的征服者,这里的人们从来与山相伴,这里的文化因此有着山骨的印记。从山腰的洞穴,到险峻的山巅,都留下征服者的足迹。至迟从距今30万年以降,连绵不绝。最新的文物普查表明,贵州有被称作“囤”、“屯”或“营盘”的遗迹近千处,是名符其实的“千屯之省”。其中,海龙囤是年代最早、规模最大、保存也最为完整的古囤。
   囤上所有的关隘、台基和踏道都是用加工规整的大石营建而成的,石之大者,重达数吨。如今石砌的雄关、古墙仍傲然屹立,残缺而美丽。这些坚固的石头,经历战火和岁月的洗礼,穿越时空传递着别样的讯息。没有人统计过她一共耗费了多少石材,只知其数颇巨。观者常常望石兴叹,追问石之来路及其被垒砌在十余米高空的技艺。或因难以想象,遂有美丽传说。传说杨应龙有一条赶山鞭,常在鸡不鸣犬不吠时赶石上山,石如猪奔,雄关遂成。调查表明,所有石材均就近开采,并以人工搬移、垒砌,而非出自神力,它们凝聚着山地人民的智慧和汗水。
   山的险峻,供给的近便以及取材之利,均应是海龙囤选址的重要条件。如今,借助现代化的交通工具,从遵义老城至海龙囤下,仅需半小时时间。停车再步行约半小时,即可抵达囤巅。遥想当年,奉命行事的选址者逆水而来,筚路蓝缕,该是怎样的艰辛?而当其在万山丛中与龙岩山猛然邂逅,再以职业的眼光反复打量这雄奇的山峰时,心头该是怎样的兴奋?三面环水,一面衔山的海龙囤,被群山簇拥,当地导游形象地将之描述为一朵莲花,群山为瓣,龙岩为蕊。我曾在一个月夜里,在飞龙关内听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聊海龙囤的风水。他说关隘上的每道门,都与远处的一座主峰相互呼应,形成四面来朝之势,仅此一端即可窥见海龙囤所蕴藏的深厚风水理念。经其指引,我们察看了飞龙、朝天诸关,确有此象,像西南山地的坟丘多有向山一般。我知道黔北的宋墓是讲求风水的,但居址如何却所知甚少,不敢骤断。风水是否也在海龙囤当初选址者的考量范畴,从学理的层面还需慎重考察;但在感情上,我愿意相信这是山地生态文化的必然选择。
   海龙囤是中央与地方互动,家与国关系转换的重要场域。海龙囤是在1257年蒙军从云南逼近,播州告急的形势下,由南宋朝廷派出钦差,拨给银两并征调人力,与播州杨氏一道营建而成的。因此,她一出现,便代表着国家的意志,是一种国家行为。只是,这里自始至终都未成为抗蒙的前线,却在343年后成为杨氏土司对抗明朝廷的主战场。“抗蒙”与“平播”均是当时的重大历史事件,海龙囤因此成为这两桩历史事件的直接或间接发生地。同样是由播州人营建的重庆钓鱼城,却折断了上帝的鞭子,改变了历史的走向。万历二十八年(1600)的“平播之役”,是万历一朝的三大战役之一,数十万人参战,造成了深远的历史影响。一方面,统治播州755年的杨氏土司被剿灭,结束了其长期在中国西南以国为家的历史,加速了国家化的进程。另一方面,战争的消耗也加速了已经摇摇欲坠的明王朝覆灭的步伐,44年后,握有中国276年的朱氏拱手让出天下。谁又曾想到,偏处西南一隅万山丛中的小小一囤,竟与几个朝代的更迭和一个家族的兴衰有着如此不可割舍的关联。
   既是国家意志的产物,海龙囤就不可避免地融入了宋廷筑城理念。庆历四年(1044)奉敕编纂的《武经总要》,向被视为宋代筑城的指导性典籍。《武经总要·守城》:“加之得太山之下,广川之上,高不近旱而水用足,下不近水而沟防省,因天财,就地利,土坚水流,险阻可侍,兼此刑势,守则有余。” 海龙囤筑于两溪交汇处的龙岩山巅,正合此守城之道,且她完全符合城池的结构,而与纯粹的军事城堡似还有一些区别。同书又记,“门外筑瓮城,城外凿壕,去大城约三十步,上施钓桥。······瓮城(敌团城角也)有战棚,棚楼之上有曰露屋。城门重门、闸版、凿扇,城之外四面有弩台。自敌棚至城门”。海龙囤尚存的铁柱、飞虎、万安、西关诸关均设钓桥。囤后万安关外的月城、土城,实际形成两重瓮城。囤前飞龙关亦状如一小瓮城。自飞龙关逶迤而下一道外城墙,一端连囤巅主墙,一端接囤南山险,使囤之城墙整体略呈“9”字形,其在形状和功能上,均与宋元之际的“一字城”相近。虽然现在很难将宋代建筑和明代遗存截然区隔,但有理由相信杨应龙之重修海龙囤,应是在固有格局的基础上进行的。换言之,现存海龙囤的整体格局可能在南宋末年始建时便已奠定,且她并非一个孤立的存在,而与同一时期的其他城池在筑城理念上有着许多共通之处。因此,从一座古囤,可以窥见中央与地方的互动以及家国关系的转化。
   海龙囤是“土司制度”的重要实物遗存,她完整见证了我国古代少数民族政策从唐宋时期的“羁縻之制”,到元明时期的“土司制度”,再到明代开始的“改土归流”的变迁。从兴建到废弃,杨氏“土司”一直是她实际的主人。这在新、老“王宫”的称呼中已经显露无遗。文献中多有杨氏衙宇僭越的记载,如《平播全书·献俘疏》称明军攻破海龙囤后,“录其关门之联曰:养马城中,百万雄兵擎日月;海龙囤上,半朝天子镇乾坤。所居之门匾曰:半朝天子”。又称“应龙益横,所居饰以龙凤,僭拟至尊,令州人称己为千岁,子朝栋为后主。”这在发掘中的“新王宫”上是否有所反映?发掘显示,“新王宫”是一组有环“宫”城墙,以中央踏道为中轴线的宏大建筑,占地约1.9万平方米,她大致遵循了“前朝后寝”的整体格局,与明紫禁城存有某些相近之处。屋顶脊兽,多带有遒劲的三爪。“宫”内出土的大量来自江西景德镇的青花瓷碎片上确有许多龙凤图案,其中相当部分为五爪龙。但这是“王宫”在规制和装饰上确有僭越之嫌的证据,抑或只是强势土司的应有之物,尚难骤定。
平播之后,这处曾经的土司禁地慢慢颓圮,壮丽的“王宫”渐渐埋于黄土之下,她的原貌逐渐不为人知。考古于是成为今人重新认知海龙囤的不可取代的途径,这也正是发掘海龙囤的意义所在。
   在海龙囤巅度过的104个没有麻将、没有电视剧的日夜里,若无意义的指引,生活必将陷入巨大的空虚和迷茫中。然而我们并未迷失,因为意义就埋藏在那里,在黄土下,在废墟里,在我们心中,她从未消解,却在文明碎片的缀合中,被重新发现、诠释与建构。
 
(2012年8月4日凌晨1时,写于海龙囤巅。)
——刊于《贵州都市报》2012年8月20日“副刊”版。(李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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