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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龙囤考古手记之二十八

 洽墨 2017-10-20
海龙囤考古手记之二十八
墨乡磅礴,天空海阔。
砚池春秋

   入了八月,囤上秋雨绵绵不绝,气温骤降,若在初冬。队员不堪寒冷,提出回贵阳取些衣物来,我答应了,一人在山巅独守了三日。细雨混着浓雾,在山林间倏忽飘荡,分明听见人语响,却只有脚步声越来越重了,才突然发现门口的浓雾里站着一个人,胸中竟生出些怕意。坐在屋子里烤炭火,想象海龙囤冬天的模样。这个季节,杨氏土司可能已很少登囤,除非对雪别有雅兴。见惯了海龙囤冬天的陈立举老伯谈庙子里的事情时说,这山上年轻人苦不住,太冷清,老和尚呢冬天里也苦不住,没柴火烧,雪大得很。我们却还在这“苦”着。
   仲秋时节,已能初初体会囤上冬的况味。
   因了这天气,新王宫发掘的进度稍稍受了些影响,好久没有振奋人心的发现。9月24日,秋雨稍霁,工地在泥泞中重启,却很快有了意外的收获。上午10时,一方经由人工琢磨的残石在F8的天井中出土。经过清洗和拼对,队员很快认出这是一方砚台。砚台用天然砾石琢磨而成,石色青黛,石质细腻温润,触之如肌肤。石料的水平层理清晰,被击打处呈片状脱落,断面上可见亮闪闪的细密绢云母,据此可以断定其属沉积岩中的粘土岩无疑。砚台已残,呈不规则箕形,墨池深陷,状似月牙儿,尖尖的月梢儿打磨得圆润,以便墨汁向下泄。残存的棱上,饰有双线勾勒的花瓣纹。石砚残长15~17.5、宽14.5~17.5、厚2.5~4厘米,整砚古朴庄重,浑然天成,只可惜一端残甚,难窥全貌。
   我手持砚台反复摩挲,兴奋不已。只有考古者才有这样的特权,也只有考古者才能体味其中的快乐。
砚台出在瓦砾堆积下,可以初步认定为新王宫使用时期的遗物。当新王宫在1600年的平播战火中毁于一炬,瓦木俱下,砖又覆之,最后渐渐被黄土掩埋,大量秘密就尘封于黄土之下,等待考古者唤醒。不同堆积内的包含物指向不同的年代,而那些埋藏在瓦砾之下的遗物,就和建筑物的年代非常接近了。发掘揭示的地层堆积,正与此合。房顶的木瓦在大火中率先坠落,砖墙再慢慢颓圮,覆于瓦上,形成厚厚的废墟。遗物年代的确定,意义非凡,因为它有助于对建筑性质的判断。
   砚台的发现,表明此建筑可能为书房。杨应龙手书的《骠骑将军示谕龙岩囤严禁碑》称海龙囤乃“禁地”,不能随意进出,囤上人员“各有役次,时刻不可擅离”,出入须有“年貌号牌”。下囤时,先“赴总管厅乞帖”,各关方验帖放行。土司大人亲临时,“跟随一应人役,书房听点题单,预发龙凤关,查点进出”。碑文清晰表明囤上有总管厅、书房等设施。书房设于何处?出土砚台的房屋(编号F8),位于龙位坪与三台星之间,是一组相对独立的三合院式建筑。南为正房,东、西为两厢,中央为天井。砚台出在天井近西厢的一侧。我们曾经推测,中轴线上建筑为办公场地,而三台星原系卧房。若所论不谬,则将书房设在会见百官的衙署与私密的卧房之间,似是合理的选择。与砚台同出的,尚有一枚象棋子,圆形,青铜质,直径3.3、厚0.2厘米,两面各铸一“仕”字。此休闲之物出在书房中,亦是合情合理。只是此物出在一个掘于南明时期的灰坑内,不能确定为F8使用时期遗物,但系后人自下层翻动上来的可能性不可排除。新王宫内遗有大量晚期坑穴,有些直接凿穿建筑地面,怀疑与后人的寻宝活动有关。
   在明了建筑的格局后,它的功用就是我们在田野发掘中希望解决的首要问题。而房内遗物,无疑就是推断建筑性质的重要证据。其实,我们此前在10号建筑的两个天井内,也曾发现石质砚台残件各一件,均呈长方形,但均残损较甚,只存砚之一角。其中一件石材与F8内所出者相近,应为粘土岩,另一件则可能为砂岩。由于它们均出在晚期地层中,无法建立起与建筑间的必然联系,因此未被格外关注。如今,随着新证据的出土,便有理由认为它们可能均是新王宫使用时期遗物。退一步,这两方砚台的年代绝不晚于清代。
   砚台的出土引发另一个问题,即它们产自何处?
   明清时代,遵义是产砚的。郑珍在《遵义府志》中,就曾引用《播砚记》记述了播州境内一种叫“羊肝石”的砚石。从篇名看,《播砚记》应是集中讨论播州砚台的文字,可惜无缘得见。所幸“羊肝石”一条还保存在府志中,文曰:“播州城北十里,产石,居人取为砚。其石初取时极柔嫩,琢之,如陶者削泥。以意制,就火烘之,始刚硬,色如羊肝,故名。颇贩远,惜不甚下墨。”这种产自播州的羊肝色石砚台,制作过程中需用火烘烤,销路不错,缺点是不下墨。《遵义府志》又引《播石记》记载了另一种叫“葡萄石”的美石:“郡产一种石,色青,绝硬,中现葡桃子累累,天然形肖,与石阡之葵花石可称两奇。土人颇以制砚,坚滑,不宜墨。若为屏案,置竹楼梅坞间,大称雅人高致。”从记载看,两类砚台产量不俗,但其质与色均与龙岩砚不合,所发现的 砚台不产于上述两地可定。
   从质地看,新王宫所出砚台与思州砚同,均为粘土岩。
   思州砚是贵州最富盛名的石砚,因产地岑巩明属思州府而得名。制砚石料为采自思阳镇的金星石,石色青黛,属粘土岩,间有点状、线状或块状黄铜矿,宛若金星,因此又称金星砚。康熙《思州府志》卷之四《物产》记:“金星石砚,石出星石潭及小溪等处。”思州产砚的年代,过去依据传说认为可早至汉代;或引用唐宋诗词,称其广受苏轼等名家所喜,十分玄虚。我曾据宋人朱辅《溪蛮丛笑》的记载,讨论贵州有砚的历史当不晚于宋代。该书“金系带”条记:“砚石出黎溪,今大溪、深溪、竹寨溪,木林冈石,皆可乱真。紫石胜揭石。熟徭亦能砺砥,黎溪为最。盖于淘金井中取之,近亦艰得。有紫绿二色,围黄线者名金系带。”《溪蛮丛笑》成书于公元12世纪,记载了今湘西、黔东地方的风土物产。作者朱辅曾长驻湖南麻阳,熟悉周边风物。如书中载有今万山一带的朱砂开采,说“砂出万山之崖为最,仡佬以火攻取”。此中砚石有紫、揭(桔)、绿诸色,以紫色为佳,其中环黄线者称金系带。观文意,此石像极了紫袍玉带石。而金星石中亦有环黄线者,加以这里向有制砚传统,所以所谓“金系带”为金星石中黄铜矿呈线状者亦未可知。无论如何,宋代“金系带”的产地,当在宋明思州境内,是名副其实的“思州砚”。
   我颇怀疑,新王宫“书房”内所出的砚台,正是一方思州砚。抛开思州田氏与播州杨氏世为姻亲的密切关系不谈,且就砚石而言,其上虽未见后世思州砚上常见的“金星”,却有密集的水平层理形成宛若“金系带”一般的装饰效果,符合宋明时人的喜好。如果所论不谬,这当是目前发现的最早的思州砚实物。
   海龙囤上砚台的出土,顿令这处鲜血横流的古战场书香袭人,雅意无边。数百年后的今天,我们似乎仍嗅得到这砚池里磅礴的墨香。在细雨绵绵的仲秋时节,夜雨涨满了囤巅的秋池,野泉声声入砚来。
 
——2012年9月25日,登囤第156日,写于囤巅。 
        刊于《贵州都市报》2012年10月20日C2版。(李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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