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早晨醒来，北京在雨里，远处的雨雾后面有雷声滚来滚去。进入夏天之后，空调第一次达到设定的温度，“啪”地一声关停。随着那一声，窗外的雨雾翻腾而起，远处的高楼忽隐忽现，被行道树染上了一丝浓绿。中间偶然发亮的，是正在自由下坠的雨滴。凉意顺着手臂的汗毛向着肩膀蔓延，又被恤衫袖口散发出来的暖风所驱散，双双僵持在胳膊中间，时间消失不见。 许多年前的昆明，我也见过类似的雨，感受过类似的凉意。但有一点不同，那时候我时常需要穿过雨幕，顺着深巷深深浅浅走到学校，或者是从学校一路走回家。总是走到一半，鞋子里就进了水，无论穿什么样的鞋子都没有用。于是凉意就变成了寒意，紧紧缠绕住了一双脚，而前路还长。有时候我懒得打伞，低着头，缩着脖子，在巷子里贴墙走。手里拿着根地上捡的树枝，边走边划过墙。那些墙面上的石灰早已经在雨中被冲刷殆尽，甚至红砖外的那层水泥砂浆也已经剥落，因为下雨的缘故变得更加松软。每天来来往往，在墙上就会留下一道凹槽。 任何时候，昆明下起雨来就是冬天，北京却只是随着层层秋雨一点点慢慢逼近。从家里出来，左转上景星街。在第一个路口右转，沿着文明街走一半，左转进入小巷，里面相隔20米会有两个花坛。里面种了白色和紫色的丁香花，我只有下雨的时候才会注意到它们的存在。因为花瓣吸饱了雨水之后，会变得异常鲜明，又是那样沉甸甸地坠着雨滴，让人忍不住伸出手指弹一下。于是雨滴四溅，颤抖顺着茎叶传到花叶极深处，眼前的一整团绿色都突然开始摇晃起来，那是里面藏了猫。 过了两个花坛，左转是去聂耳故居，右转是去信鸽市场。穿出信鸽市场，外面是个小花园，花园对面就是胜利堂。绕过花园，沿着光华街一直朝着五一路的方向走。不要过红绿灯，右手边的石坡上面是兴隆街，再走几步就到了富春小学。这里要特别小心，因为下雨天的时候石坡会变得非常湿滑，不留神的话就会摔倒。而如果摔倒的话，因为街口是一家排长队的米线店，总有老师和同学在这里吃三分钱一碗的小锅米线，他们看见你摔倒会笑话你的。 这一切比我当初亲历还要清晰，因为这一切已经没有故地可以重现。甚至我自己，也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再回去过。听说这些年里我那间小房子里来来去去住过许多陌生人，但是我从来不曾认识他们。听说那些街道和小巷早已经被改造得面目全非，而我也只是坐在车里远远望过几眼，却找不到半点旧日的痕迹。仿佛我始终在倒退着前进，一边小心翼翼地扫去自己留下的脚印。 只是记忆以非常奇怪的编码方式隐藏了起来，起码在表面上难寻踪迹，而冰冷的雨天就是呼唤它复苏的口令。今天早上，当我站在北京的公寓窗后，我甚至可以感觉到当初指尖触碰花瓣时雨水顺着指腹流过带来的冰凉的痒。我看见了昆明的雨天，我看见我的街道，我再次熟练地穿行在小巷里，仿佛它们并没有遇见过拆迁和改建，远比当初更为真实细致。 我可以像一头地鼠一样钻进下水道，经过人们丢失的钥匙、硬币和乒乓球，隔着砖缝看到猫在花丛深处守望着我。它被花丛突如其来的震动所惊，贴着墙角一窜而出，抱着墙上突出的棱柱翻上院墙。转回头来看时，檐角的信鸽以为它看到了自己，振翅腾空而起。冒着细密的雨点，向着雨雾翻腾的铅灰色天空深处飞去。在它身下，是鱼鳞状的成片灰色屋瓦，中间是不规则的方形院落和曲曲折折的巷子。停在其他院子里的信鸽不明所以，也纷纷振翅加入编队，在天空中盘旋飞舞。小巷中的花丛边，有一张小脸在花丛中隐藏。一双黑亮的眼睛追逐着天空里鸽子的轨迹，冰凉的雨点从叶片上滴落，落在他光洁平坦的额头上。孩子全神贯注地看着天空，却没有发现有人在玻璃窗后看着他。那人的窗外同样下着雨，穿过无尽的时光长流落在了他的头上。 在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小巷深处的花丛并不是丁香。它有喇叭一样的花瓣，轻轻一拉，花瓣脱开，会有一根绿色的细茎连着花房，就像是一个倒吊起来的灯笼。如果没有遭遇这样的命运，等花瓣凋零之后，会结出一颗像手雷一样的黑色种子。人们管它叫做紫茉莉，又时候又叫它地雷花。 这些年在北京，我在雨幕中见过许多次。 题图摄影：Pexels 图片授权基于：CC0协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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