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性”不仅是衡量文学作品的标尺,其本身就是文学标准变化的风向仪。每一次文学变革运动都是一次经典重塑的过程,媒介变革自然更具颠覆力量。中国网络文学的爆发并不仅仅是被压抑多年的通俗文学的“补课式反弹”,而同时是一场伴随媒介革命的文学革命。《网络文学经典解读》选取“西游故事”“奇幻”“仙侠“玄幻”“盗墓”“历史穿越”“练级爽文”“现代官场”“清穿”“宅斗”“种田”“都市言情”“耽美”等十数种类型文的代表作品进行解读,通过对类型文叙述模式转型的剖析,把握国民精神变迁的走向,并且将对网络文学的“文学性”和“经典性”的提炼,连通到一个更广阔的文学史脉络中去。 “少年游侠,中年游宦,老年游仙”历来被视为中国文人理想的人生境界,但相对于游侠与游宦,游仙的价值是最受怀疑的。千古文人可以有侠客梦,可以有治国平天下的梦,但不应该有成仙的梦。只有在了却人间事后的衰朽残年,才有资格顺从生命深处最原始的渴望,去做一场遇仙的幻梦。 不过时至今日,游侠与游宦原本具有的超越性价值都日渐失落,游仙,更确切地说是修仙,则成为了这个网络时代中唯一深深浸润着东方气质的幻想世界。 从诞生的第一天起,修仙小说就一直是最流行的网络类型小说之一。代表作中的《凡人修仙传》(忘语,2008)至今仍以1300多万张推荐票位居起点中文网总推荐榜第一,票数两倍于《斗破苍穹》(天蚕土豆,2009)。 在这个大作如云的文类中,《佛本是道》(2006)不是最早的,也不是最成熟的,但却是最具里程碑意义的,象征着修仙小说的真正自觉。 梦入神机以一个灭世神话重溯历史,将《山海经》《封神演义》《西游记》《蜀山剑侠传》等本不成系统的古老神魔世界一一打通,并成功缝合了互有冲突的力量体系与道统源流,使散乱的中国神话世界第一次成为了一个整体。 而在完成对整个旧的传统神魔世界现代演绎的同时,《佛本是道》也成为了创造新的东方修行世界的先驱。 把这些个讲述由人修炼到仙,与侠毫无干系的故事称为仙侠已经十几年了。我们早已明白侠的衰微不可逆转,也很愉快地接受了'仙对武'的超克,但仍不愿承认侠的不可能。 毕竟这是“亘古荒原上数朵惨淡而凄艳的小红花”啊,是我们的文化中屈指可数的能够超越平凡生活抵达英雄梦想的通道,但在今天,侠的精神确实已无法成立了。 陈平原认为,“武侠小说的根本观念在于拯救”[1],游侠之所以为人钦佩,在于拯救他人,同时也拯救自我,内在精神是“祈求他人拯救以获得新生和在拯救他人中超越生命的有限性”[2]。 但对于深受等价交换的市场原则与失落的历史经验影响的网文一代,相互拯救已近乎不可能,没有人会只期待着被人拯救,也没有人认为自己能够拯救他人。神仙和皇帝不一定有,但救世主一定没有,我们唯一的选择是自我拯救,而这也是修仙小说的精神内核。 虽然修仙者和游侠儿代表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精神气质与行为方式,但类型的创新或多或少都会受制于既有的规范,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尤其对某些从武侠向修仙突破和转向的作品,将之命名为仙侠是自然而然的结果。 这部分作品里有的会因其既有重大突破,基本模式又为读者所熟知而很快取得轰动效应,但其成功往往又是很难复制的,萧鼎的《诛仙》(2003)就是最突出的代表。虽被誉为“后金庸武侠圣典”和古典仙侠的鼻祖,但支撑《诛仙》的是“仙”与“情”,“侠”以及“修行”都只是一种点缀。 书中展现的并非是修行世界的残酷法则和对命运的不屈反抗,也无半点侠骨,真正吸引读者的是那个让人耳目一新的神奇世界和在修仙背景中重获生机的爱情故事。仙侠从来就不是一个独立的小说类型,而是武侠向修仙过渡时期的产物。 在以《诛仙》为代表的仙侠小说真正流行之前,萧潜于2003年开始在大陆连载的《飘邈之旅》已经让“修真”这个概念深入当时的网文读者的心中。 虽然就对线下读者的影响力而言,《飘邈之旅》远不如有广泛武侠和言情读者基础的《诛仙》,但对“修仙”这一类型的发展的贡献却是远远超出。萧鼎在书中将凡人修炼成仙的过程划分为十一个层次,从旋照、开光到渡劫、大乘,每一层次又分为前中后期。 明确的力量与修行体系的出现,正是将修真小说与传统武侠区别开来的核心要素。而这一严密的力量体系实际上直接来源于当时的西幻小说和网络游戏,只不过改头换面使用了有中国佛道特色的词。 以中国古典世界为背景的《诛仙》在出版时还能被收编到武侠里,但面对以宇宙星球为修行背景的《飘邈之旅》,则没有人能够否认属于修真小说的时代已经来临。 《缥缈之旅》从道教术语中直接借用过来的“修真”,多年以来都被相继沿用,但也日渐显出其局限性,近来主流文学网站也陆续在分类中用“修仙”代替了“修真”。 道教中学道修行,求得真我,去伪存真是为“修真”,理论上是可以在现实中实践的修道法门,但在小说里,“借假修真”只是修行的一途,道教也不过是求超脱的一种可能。 而以自我拯救为目标的修行是可以通往一切神圣仙佛的道路。仙在这里也只是一种理想的完满人生的化身,是对肉身与尘世的双重超越,只是因其东方血统通常具现为长生不老、神通广大与逍遥自在,正如游仙诗中那些令人心驰神往的辉煌意象——“朝游北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醉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 在修仙小说发展初期,从武侠中生长出来的古典仙侠,有中国风格而缺少高魔世界的宏大壮阔;在西幻刺激下产生的幻想修真,有足够的想象力但在本土色彩上有所欠缺;更谈不上回答“修行世界到底从哪里来?”“什么才算是真正的修仙小说?”这些根本问题。 到了2006年初,由《诛仙》与《飘邈之旅》带来的第一次修仙小说热潮已经退去,修仙文出现了后继乏力的状况。此时,《佛本是道》横空出世,将中国古代纷乱的神话传说融为一体,明确地告诉我们“东方的幻想世界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那样”,“独自扛起了06年仙侠小说的大旗”[3]。 更为重要的是,梦入神机不但开启了“洪荒流”一脉,同时也为当时陷入困境的修仙小说开掘出无限丰富的传统资源和写作可能。 《佛本是道》不是“洪荒流”小说,但的确是“洪荒流”的开山作。“洪荒世界”并不是《佛本是道》的全部,梦入神机写的是一部末日小说,混沌初开的的洪荒年代只是灭世之时不得不了断的一切因果的源头。 《佛本是道》从现代都市讲起,可以明确地分为三个层次:沟通人神、再造仙境与重写神谱。以主角周青修炼的阶段而言,是由凡人修炼成仙,从普通的仙人成为至高的圣人,以圣人的身份参与封神与灭世;以故事依托的背景而言,是“后蜀山”的人间界,“后西游”的地仙界,“后封神”的天界。 第一个层次是沟通人神,依托的主要是《蜀山剑侠传》,是全书的基础。本是一个普通大学生的周青,机缘巧合闯入了原本隐藏在日常生活之外的修行界——后蜀山世界。 在《佛本是道》的设定中,人间在上古时是天圆地方、无边无际的大陆,但在巫妖之战和封神之争中被打成无数的碎片,如今的地球只是其中残余的一小片天地。崩裂的人间已不再适合修行,因此仙人们纷纷移居到了地仙界中,人间界只剩下他们遗留的部分道统。 在人间,梦入神机反向重述一次“绝地天通”的故事,即通过周青修炼成仙的过程一步步再现早已失落的神话世界,在这个科学昌明的“末法时代”里力证神魔的存在曾是真实不虚的——神仙本为实有,只是后来人神殊途而已。 这当然注定是费力不讨好的,人间界也是全书读者评价最低的部分,但没有这数十万字的情节铺垫与情绪积累,也就没有地仙界的酣畅淋漓与封神时的天翻地覆。 更重要的是,只有当我们意识到这是一部末日小说,而非“洪荒流”作品时,才能明白一度被称为“黑道修仙”的人间界为何要被写成“人竞相食”的丛林。 ![]() 第二个层次是再造仙境,依托的主要是《西游记》,是全书的主体。周青成仙之后进入了地仙界,而地仙界之名即来自《西游记》中的地仙之祖镇元子。飞升后的周青开始卷入到从上古延续至今的大道之争与因果纠缠中,一路揭开重重迷雾同时也是不断缝合神话的过程。 此间,《西游记》和《封神演义》的整合是用功最多的,如将孙悟空的老师须菩提祖师设定为西方教二教主准提道人,悟空的出世本就是准提道人教化女娲补天遗留的顽石的结果,让悟空皈依佛门的机缘从一出生便被奠定。 在《佛本是道》所重述的这一庞大复杂的神话体系中,《封神演义》、《西游记》、《蜀山剑侠传》是最重要的三块基石,此外《山海经》的记载,“七仙女”“白娘子”等民间传说也是重要的补充。 而要将这些不同时代不同地域不同风格的神话传说做成一件新衣,显然需要大量有独创性的又与原本的神魔世界血脉相连的故事来缝合,此时,梦入神机展现出了他在故事设定上的超凡天赋。 这一新体系中影响最大评价最高的是洪荒世界,主要事件有开天辟地与巫妖之战,同时这也是梦入神机个人风格最浓烈的部分。而这也是修仙小说中对于中国本土神话传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系统性的总结与补全,此后的作者们就更热衷于在此基础上创造新的修行世界。 ![]() ![]() ![]() 第三个层次是重写神谱,依托的主要是《封神演义》,是全书的灵魂。但不只是在结尾时重演了一次封神大战,而是新写了一个贯穿全书的灭世神话。 到后半部,《佛本是道》的故事主线才逐渐清晰起来,这并不是一个凡人巧得机缘艰难修炼成仙的故事,而是一次命中注定的轮回杀戮,一场逃不过的天地大劫。 上古仙人“红云老祖”让本为青丘狐仙的“周青”代替自己成为天道的工具,在末世将至之时被选中成为这一量劫(56亿年为一量劫)的主角,以唯一一位“后天圣人”的身份,去完成灭世的无量杀劫。 至此,《佛本是道》的整个设定和框架终于全部展现在了读者面前,从混沌未分,天地开辟到“末法时代”的周青逐渐成长为圣人并最终灭世,是一个从创世到灭世完整自洽的神话体系,只不过故事从周青的被选中开始。 在全书结束后再回望此前上百万字的铺垫,才明白是何等的惊心动魄,这种不动声色布局到小说中后段才缓缓拉开大幕的手段,与梦入神机曾经的象棋职业选手身份应当是密不可分的。 ![]() ![]() ![]() 《佛本是道》主角周青的气质是沉郁苍凉,有时甚至是悲愤癫狂的。他最开始怀疑所有,重估一切,要压抑全部的虚伪道德,破碎任何真理的教条,只留下他所认为的“直指本心”的东西——但逐渐发现,剩下的只是对力量永无止境的渴求。 但这一切反抗居然也是被设计好的,只是为了让他成为一个合格的灭世者,甚至就连力量也不是由自己的苦修一步步获得的,而主要是靠“天道”施舍的“外挂”得来的。 不过梦入神机让周青在最后时刻选择了反抗,反抗这个强大体制的收编,不做那个回头的浪子,哪怕来路全是血污,去处也是深渊。 先从“外挂”说起,在网络小说里要取得远超同辈的成功,“外挂”通常是读者唯一可以接受的模式。当外来拯救的希望已经断绝,而“自我拯救”与“反抗绝望”必须是建立在一种“反抗必有希望”的假设上,但这种希望常常太过渺茫。 在个人意识到自己于时代中的无足轻重与无能为力,通过奋斗而“当上总经理,出任CEO,迎取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4]都只是个笑话,更何况成为仙人。 二十年来社会阶层的激烈分化和上升通道的日渐阻塞,以及由此所带来的屌丝认同与日常焦虑,使读者认为超越常人的成就一定是利用了规则之外的特权。 《佛本是道》看似接受了这一社会心理的直接投射,但实际上是偷偷地嘲讽了这一模式——拿着“外挂”的人也是这一体制的牺牲者,终究会被清算。 ![]() 再说反抗,《佛本是道》中周青的反抗是借孙悟空的屈服来完成的。书中的孙悟空更多是以取经归来后的斗战胜佛而非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的身份出现的,是一位接受了招安的英雄而非战斗到底的反叛者。 孙悟空在周青尚未真正明白自己的来历与使命之时便向他施恩,显露出可以直达圣道的大神通以现身说法诱惑周青重走他的老路,进入到旧秩序之中然后安心成为天道的工具。 周青起初欣然接受但逐渐发现这是一个陷阱,选择反抗到底并以绝对的暴力来打碎一切。以力证道,是对残酷命运的绝望反抗,也是带着少年心气地决不妥协。 但最后的反抗并不只是体现在这样的绝望和决绝上,更是此后不再反抗,或者确切地说是“不和你玩了”,去以自己的意志建立一个新的修行世界,不再与这个旧的神魔世界纠缠不休。 在《佛本是道》中,以力证道还有一个重要背景即神的非道德化。在修仙小说中,一直存在着对将杀戮道德化倾向的拒斥,没有简单的善恶对立大背景,只有阵营与认同的不同。这并非代表着失去了的价值判断,而正是表现出一种对于“暴力道德化”的深层警惧。 “新时期”以来,在一次次“拨乱反正”中,人们反复看到“被颠倒了的历史”被“颠倒过来”,又“颠倒过去”。自媒体时代更是很多“秘密”被揭示出来,与此同时,正义的歌声依然高亢。于是,人们普遍多疑,怀疑任何神圣和权威背后都潜伏着虚伪与罪恶,也普遍反感将暴力和杀戮道德化的行为。 在《佛本是道》中更一直有一种反叛的冲动,拒绝以任何正义之名将其暴力行为道德化,愿意并且毫不羞愧地承认利益或情感亲疏是出发点,回归到道德的基点上来重塑伦理。对书中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来的嗜血欲望与暴戾之气,不能简单归结为道德沦丧。 在一个社会重大的道德转型期,在网络文学初期这样一个基本是“化外之地”的欲望空间,凡是以真的勇气面对人类欲望的探索并不一定以恶为终点,也有可能触底反弹,是道德在重建过程中的必由之路。 梦入神机无疑是在人性恶与“仙人”价值观的探索之路上走得相当远的一位作者,全书第一章即以“杀人越货”为题,因此也极具争议。 不过在小说中对人性幽暗面的探讨本来就不应当有尺度的限制,更何况在这种前所未有的宏大叙事中,有超人的存在自然会有超人的价值观,《佛本是道》所进行的尝试只是将这些可能性放大到极致。 ![]() ![]() ![]() ![]() “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如果真有仙人可做,李白对侠客和朝堂大概是没太大兴趣的。在现代社会,游侠精神不可挽回地没落,也是因为我们可以有更美丽的新世界。 “仙”对于中国文化的影响从来不在“侠”之下,同样也曾被高度文学化,成为一种审美的需求。更重要的是,仙承载的是对于人类未来生命状态的玄想,对于人生真正的表达是一步步走向超脱的理解,是对人的存在的一种终极思考。 修仙小说这种高度幻想的类型小说的流行,以及古老的仙文化的现代转生,实际上是技术和理念进步的结果。被各种科幻大片喂养长大的受众,很难再靠“飞檐走壁”满足想象,所谓“武功再高,一枪撂倒”。 相对于武侠小说所创造的古代世界,现代社会就像是一个科幻世界,只有更加神奇的修仙小说才能承载新的想象。甚至不只是想象,在最顶尖的思想家和科学家开始认真讨论21世纪是否会是人类“进化”和“不死”的世纪时,修仙小说不再仅是一个鬼神的世界,也是一个科幻的世界——如果能接受宇宙生命的概念,也就能接受神仙的存在,修道成仙这一中国人古老的幻想方式也就有了现代通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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