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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二十年代，晚秋。 〔天津，一幢三进出的四合院。 〔蛐蛐四爷家客厅，桌上放一硕大蛐蛐罐。一身手艺人短打扮的蛐蛐把式常爷，伏身听罐。蚰蛐童子嘎三端铜盆拿手巾在一旁伺候着，几个丫环垂手恭立等待吩咐。 〔客厅内闻寂无声。 管 家 （急匆匆进来，边走边喊）四爷，四爷怎么还不回来！（望内室后，欲下，电话铃响）喂喂，是，是余四爷家……您是……啊，筱老板哪……不行不行，这是四爷点的，我们老太太最爱听您唱了，今儿的堂会您不来怎么行哪……嗷嗷…… 〔大门外仆人喊：“四爷回来了！” 管 家 四爷回来了，我跟他商量商量。 〔放电话，四爷进门，管家开灯，众人垂头低呼：四爷！ 〔急匆匆走上一位二十五六的年轻人。他穿着一件纺绸大褂，千层底儿布鞋，头戴鸭绒礼帽，身后还跟着两个随从，一随从夹黑色皮包——四爷得胜归来。 众 人 给四爷请安！ 四 爷 常爷，“大将军”怎么样了？ 嘎 三 没动静。 常 爷 （四爷随手要打开盖）别动！两个钟头了，它就是憋着一声不叫。 四 爷 好大的脾气呀。 嘎 三 要不，人家怎么叫“常胜大将军”呐。 四 爷 官大脾气长呗！ 常 爷 得给它败败火，洗个澡。 管 家 四爷，客人都到齐了，堂会就等您开锣了。 四 爷 知道了。 常 爷 我当了半辈子蛐蛐把式，就没见过这么艮的虫。你说哪个蛐蛐赢了不得扇呼着翅膀叫两声，显摆显摆呀？ 嘎 三 嗨，人家倒好，下到圈子里一声不吭，咬赢了一声不吭，得胜回朝到了家里，你老人家总得放下架子欢实欢实呗？不价，还是一声不吭！ 四 爷 赢是赢了，就是没赢痛快。 常 爷 （插话）嘛叫痛快，还想把人家脑袋拧下来？ 四 爷 拧下来它也不痛快！（对管家）筱淑芳来了吗？ 管 家 正想跟四爷商量呢，筱老板刚才来电话，说劝业场高家今晚也有堂会，事先订好的。 四 爷 告诉她，唱完了再来！ 管 家 我也这么说的，筱老板怕误了咱们的事。 四 爷 你准是开价低了。 〔常爷、嘎三把“大将军”放一旁，下。 管 家 不低，她这两年刚唱红，十块八块大洋足打发了。 四 爷 给她二十、三十、五十，随她要。她要是拧着劲儿愣不来，你问问她，一个他妈臭唱玩艺儿的，在天津卫的地面儿上，她还想不想混了！ 〔余母在丫环搀扶下上。 余 母 四儿，跟谁说话呢，这么难听！ 四 爷 娘！ 管 家 老太太！ 四 爷 娘。（恭敬地到余母面前） 余 母 人家一个唱曲儿的，混口饭吃不容易，你这么说话，不是欺负人吗？（对管家）老周，筱淑芳要是订出去了，改日再说吧。 管 家 是。（欲下） 四 爷 等等。娘，您不知道，这里边有事。 余 母 有嘛事？不就是唱堂会吗？换一个人不就结了！ 四 爷 一时也跟您说不清楚，等她一来，您就全明白了！ 余 母 就是依你，也得客气点，大小人家也是个角儿啊！ 管 家 老太太，这事交给我了，马上就去办。（管家下，丫环上） 丫 环 四爷，三太爷到了！ 四 爷 余三元来了？娘，您给他下了帖子了？ 余 母 没呀。 四 爷 这老梆子！就说我不在。（丫环欲下） 余 母 把他请到这儿来。 〔丫环应声下。 四 爷 娘，您忘了，当初在余家花园，这老东西…… 余 母 你忙，我见见他。 〔四爷下。走上两个勾胸驼背的白胡子老头，两老者站定回身，冲门外喊：“三叔，您老走好！”稍顷，在丫环的搀扶下，八十多岁的余三元拄拐棍上。 余三元 好，好好，好哇，好哇——好，好好！ 余 母 三太爷，我这给您请安了。 余三元 好好。 丫 环 三太爷，您喝茶。 余三元 （耳背）我干嘛？（冲一老者）你看她说的！ 一老者 可天津卫都嚷嚷动了！大报小报，连话匣子都播咱老四的新闻…… 另老者 （抢说）把北京的蚰蛐给打败了，你说我三叔他能不来吗？ 余三元 想当初，袁大总统封老四他爹为常威大将军，那是我带着人到府上挂的灯送的匾。想当初…… 余 母 三太爷，她是让您喝茶。 余三元 哦，你瞧我这耳朵。 余 母 您坐，都坐吧。 —老者 报纸上说老四养了一万多条蛐蛐…… 另老者 （抢话讨好）蛐蛐把式不算，光伺候蛐蛐的童子就一百多位呀！ 余三元 比他爹强。 一老者 他爹不过是个常威大将军…… 另老者 （抢话）老四是蛐蛐会里的状元郎啦！ 〔一老者不满。 余 母 他怎么能跟老爷比呢。 余三元 他爹领兵打仗，那是乱世出的英雄。 一老者 北伐成功了，眼下是太平年…… 另老者（又抢话）要想跟老四一样的出人头第可就不易啦！ 〔一老者生气走开。 余三元 人家还说，咱们家的蛐蛐在城里一叫唤，连南门外拉胶皮的都听着震耳朵呢。（电话铃响，吓一跳）哟，这儿还有蛐蛐呀？ 〔丫环接电话。 另老者 三叔…… 一老者（抢上）这叫电话！（说完得意走开） 余 母 三太爷，到前院听戏去吧！ 余三元 我还有件要紧的事跟你说呢。 余 母 那您就说吧。 余三元 （欲说，回头对二老者）你们俩先去！ —老者 三叔，那我们就走啦！ 余三元 走，走吧。（见二老者下，凑近余母要说，又快速绕屋子四周看了一圈儿，神秘地）余家花园的大奶奶咽气了！ 余 母 （笑）我当什么事呢。 余三元 知道啦？ 余 母 两个月前，就知道了。 余三元 哎呦，知道了还不来找我？ 余 母 找您干吗？ 余三元 这么多年，我不信你就没一点想法？ 余 母 什么想法？ 余三元 那余大帅十一房太太都在余家花园里养着，偏偏把你这十二房赶出来，连家谱都不让上，难道你…… 余 母 （触动）上不上家谱我不在乎。 余三元 不对，那是名分呀！说句难听的话，不上家谱，余家坟地里就没你的穴儿，那老四也不能算余家的正根儿呀！ 余 母 怎么提起这个来了？ 余三元 大奶奶一死，就没人挡着你们了。再说咱老四出息啦，给咱余氏家族露脸啦，要再不上家谱…… 余 母 咳，他不过是闲着没事，养几个蛐蚰玩玩罢了。. 余三元 玩跟玩可不一样，可天津卫玩蛐蛐的成千上万，哪个玩到咱老四这个份上？你瞧余家花园他那仨哥哥，狗食！老大抽，老二赌，老三成天擦脂抹粉唱戏儿，那也叫玩？那么一大份家产给糟践成嘛样儿了！大奶奶也是让他们气死的！ 余 母 三太爷，大少爷他们富裕的时候，您不也是常来常往吗？ 余三元 （尴尬地）是是……是啊！不过他们做事也够缺德的，就说对你们…… 余 母 您是余氏家族的老族长，当初您要是替我们说句好话，大少爷他们也不至于把我们娘儿俩扫地出门呀。 余三元 这……是呢，想当初…… 余 母 这也不能全怨您。 余三元 是，是是是。 余 母 天津卫就是一块气人有，笑人无，墙倒众人推，破鼓乱人捶的倒霉地界儿，干几件缺德事，也显不出嘛来。 余三元 （听出话中带刺）是啊是啊。你忙着……我也到前头坐坐……（欲下） 余 母 三太爷，您这件大褂是在估衣街买的旧货吧？ 余三元 （站住）是啊，这大褂是上不了台面…… 余 母 今天来的爷都是有头有脸的，穿这身过去，您说把您了往哪摆？ 余三元 不要紧，我跟他们俩找个旮旯坐一块儿就行。 余 母 来人啊！（丫环上）领着三太爷到柜上支点钱，买件新大褂！（丫环应声）要是来得及，您就回来。 余三元 要是来不及呢，我就不回来了。好，我走，把他们叫上，跟我走！（仆人下） 余 母 搀着三太爷，别摔着。 〔二老者上。 —老者 三叔。怎么走哇？ 另老者 还没吃饭呢！ 余三元 不吃了。 ―老者 不在这吃，哪找饭辙去？ 余三元 把你们借的大褂都还了，到我家吃贴饽饽熬小鱼！ 〔两老者无语。 余三元 走！（又回）十二的，你早晚有求着我的时候！哼！（与二老者下） 〔管家上。 管 家 老太太，这余三元干吗来了？看，我又多嘴了，他可是拿白钱吃大户的老混混儿，整个一个臭要饭的！ 余 母 他是吃着人还骂着人。说着说着他就骂起大少爷他们来了，我最见不得这种过河拆桥的小人了！ 管 家 这老梆子要是觍着脸再来，我把他轰出去！ 余 母 别太得罪他了。 管 家 是！老太太，筱老板来了。 余 母 （高兴地）快请过来，让我见见！ 管 家 拉弦的我已经打发到前院喝茶了，筱老板就在门口候着呢。 余 母 哎呦，还不快请进来！ 〔管家引领筱淑芳一小翠上，她二十五六岁，身穿艳丽旗袍。 管 家 这就是我们老太太。 小 翠 （侧面相对）给夫人请安了！ 余 母 （端详着，似曾相识）没想到曲儿唱得好，人模样也这么俊！ 小 翠 夫人过奖了。 余 母 坐，坐吧。老在话匣子里听你唱，嗓子又甜又脆，还挂着点水音儿呢。在哪个园子里唱呢？你是半路出家的吧？ 小 翠 夫人真是行家，我二十多岁才开蒙。 余 母 那就更不易了。（认出） 小 翠 夫人，点个曲吧！（递折子）拣您最爱听的。 余 母 （沉思中）随便唱点什么…… 小 翠 好。 余 母 （对管家）你们下去备着吧！ 管 家 是。（下） 小 翠 夫人，我也告辞了！（起身） 余 母 忙嘛了，咱娘儿俩唠唠。 小 翠 这…… 余 母 筱老板，你怎么总扭着脸不看我？ 小 翠 我是一个卖艺的，头一次到您家，心里有点怯。 余 母 不对吧，你们这种人什么高门坎没迈过，什么场面没见过？我这家算什么！筱老板，你认识我吗？ 小 翠 不……不认识。 余 母 我怎么看你眼熟哇？ 小 翠 夫人玩笑了。您没到园子里去过，我也没来府上伺候过您。怎么能眼熟呢，您记错了吧？ 余 母 你在余家花园，伺候过大少爷！ 小 翠 这…… 余 母 说话也是八九年前的事了，老爷死了以后，大少爷从群英后的窑子里接回一个叫小翠的姑娘，收了偏房。就在接她的那年冬天，大少爷把我们娘儿俩赶出家门了！ 小 翠 这事您可问不着我。 余 母 是你看中了我住的那个小跨院，不住进去你就不进余家的门。他们兄弟几个这才编法造模的赶走我们…… 小 翠 那时候我不知道您就住在那里头。 余 母 你也亏了心了，你看我们娘儿俩没有根基的好欺负，别人的你要得下来吗？！是啊，在余家花园，你的名分比我高，底气比我足哇。真是风水轮流转，你怎么也没想到大少爷又把你给卖了！ 小 翠 （泪）我…… 〔管家匆匆上。 管 家 筱老板，该您上场了！ 小 翠 告诉拉弦的，这个堂会我不唱了！ 管 家 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 小 翠 说不唱就不唱！ 〔欲走，四爷上。 四 爷 既然来了，不唱就不好了吧？ 管 家 是呢，都报场啦。 小 翠 报了，也不唱！ 四 爷 我们这小门小户的留不住你，可前院的爷儿们在地面上可都是有一号的。你一个他妈臭唱玩艺儿的，得罪的起吗？咱们这么办，你到前面随便点一位爷儿，只要他点头，我就不让你唱了，行吗？！ 余 母 给我在当不间儿摆把椅子，我听去！ 管 家 是啊，大伙儿都等您上场呢，别让我坐蜡呀！快点吧，我的祖奶奶！ 〔小翠无奈，含泪下。 四 爷 娘，怎么样，我请的这个角儿对心思吧？ 余 母 （叹口气）也就你知道娘心里窝的这一口气，当初要不是为了你，娘寻死的心都行哇…… 四 爷 这就跟斗蛐蛐一样，头两口谁吃亏谁占便宜，那不算嘛，要得就是最后那一下！ 〔嘎三端水上。 余 母 嘎三，大将军怎么样啦？ 嘎 三 师傅说它要是老不叫，就得憋出病来！ 四 爷 那怎么办？ 嘎 三 先用荷叶水给它洗个澡，再换个盆儿。 四 爷 换盆儿？ 余 母 我这儿给它预备好了。（见丫环从架上拿盆）这是老爷从南边打仗带回来的战利品，是大宋年间的七宝烧，我看只有咱大将军配使它。 〔常爷拿一盆上。 常 爷 老太太，您这个盆儿是好，对蛐蛐来说，就像皇宫里的金銮殿，富贵，气派！可您瞧这个，我打前年就埋在后院了，把烧制的火性都埋没了，融透了地气。大将军在这里呆着，就跟住在荒郊野外，青山绿水当中一样，打心眼儿里舒坦，比金銮殿美多啦！ 余 母 （笑）好，听你的。 〔管家上。 管 家 老太太，座儿给您摆好了，请吧！ 余 母 老四，小翠这孩子让人卖来卖去的，也够苦的，唱完了，赏钱可别亏了她。 〔四爷应声，嘎三一开盖儿，大将军呜叫，常爷顿感不对劲儿。 余 母 哎呦，可叫了！真爱人儿！ 四 爷 盖儿一打开，新鲜气儿进去了，它美呗！ 〔余母笑下。 嘎 三 叫的真好听！跟一般的蛐蛐就是不一样，声儿都特别！（下过罗儿，欲搭） 常 爷 别动，这声儿不对呀！ 四 爷 怎么了？ 常 爷 把盖儿盖上，先别换了。嘎三，把它抱到后院，放在树下阴凉地，派人轮流守着它，不准打开看，明白了吗？把我的躺椅也搬过去！ 〔嘎三应声下。 四 爷 常爷，怎么回事？ 常 爷 它这是躁叫。天躁有雨，人躁有灾，虫躁，就是有祸了！（下） 四 爷 有祸？ 〔门外有人嚷嚷。管家：“您几位别往里闯，我给通禀一声儿！”三少爷：“通禀嘛，把四儿叫出来，告诉他，仨哥哥都来了！”二少爷：“我们有话说！” 四 爷 他们来干嘛？（沉吟片刻，下） 〔管家拦不住，三位少爷推搡着上。 管 家 您了别喊，前头还有客呢！ 三少爷 爷儿们的嗓门是天生的！老四，老四—— 管 家 三位爷先坐着，我请四爷去。 三少爷 （娘儿们腔）请嘛请嘛请嘛，你告诉他，仨哥哥都来了，让他麻利点！ 〔管家下，三人张望。 二少爷 大哥，你瞧见了吗，这小子阔了！这你妈房子这你妈门这你妈窗户，跟咱老宅是你妈一模一样啊！ 三少爷 我说一进门就看着眼熟呢，连家具摆设都跟咱家客厅分毫不差。 二少爷 大哥，你说他这是干吗？ 大少爷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他无非是想借咱们老爷的威风给自己抬抬点儿，装装门面呗！其实不过是几张烂纸糊的一个破风筝，在天上飘呀飘呀，只要把底下的那根线一剪（唱单弦）它就玩儿了完…… 〔幕后传来小翠演唱，大少爷细听，脸沉下。 二少爷 我看也是，这小子是贼胆不大，贼心不小，心里一直跟咱较着劲呢！ 三少爷 他是老妈坐飞机抖起来了！没听说嘛，他雇的那个蛐蛐把式，十个手指头就戴了八个金嘎子，外号八嘎子……我怎么听着，这唱大鼓的也耳熟呢！ 二少爷 你有病！ 三少爷 你才有病呢！ 二少爷 今儿带你来是抬举你，要不你算哪棵葱。 三少爷 我算哪根葱？你不就会掷骰子，推牌九嘛！意国地的回力球场你去过吗？英国地的跑马场你买过彩票吗？法国舞女你搂过吗？你知道嘛叫天体舞吗？光屁溜儿的外国娘们你见过吗？別说打golf，就是给你一个telephone，（拿起电话）你都不知道打哪下手拨号！我算哪棵葱？送你两字——玩去！ 二少爷 你就是娶八个外国娘儿们，也是你妈小婆子养的！ 三少爷 （气急了）老二，我告诉你，我跟老四可不一样，我娘是咱爹八抬大轿娶过来的五太太，你也敢欺负我？ 二少爷 欺负你了，怎么样？ 三少爷 大哥你看他！ 大少爷 吵什么！没出息的玩艺儿，知道干嘛来了吗？ 三少爷 不就是来看蛐蛐吗！ 大少爷 一会儿，你少说话！ 三少爷 对，听你的，（掏出一粉手绢）到时候，我们都把嘴堵上还不行吗！ 〔四少爷换上一身讲究的新大褂，满面春风地走上，管家随后。 四 爷 （作揖）哎呦，这是哪阵风把仨哥哥都吹来了？！ 二少爷 西北风。啊……哈哈……（三人一起莫名其妙地大笑） 四爷 （赔笑）一定是有嘛事吧？ 三少爷 （脱口而出）有嘛事？闲白儿！（见大少爷瞪他一眼，一吐舌头，忙用手绢捂嘴）对，听您的，听您的！ 大少爷 老四，要说也没嘛大不了的事。报上说你那个蛐蛐冠名常胜大将军，这名字可不是随便叫的，玩蛐蛐得有规矩。你知道大哥也是个耍儿，养蛐蛐虽然没你那么精，也下过圈子，上过阵，蛐蛐经多少也懂那么一点。你知道常胜大将军是嘛变的吗？ 四 爷 哥哥考我？ 大少爷 不敢，论论。 二少爷 对，论论。 四 爷 兄弟才疏学浅，孤陋寡闻，说别的不行，要说这常胜大将军嘛，倒略知一二。 二少爷 他是嘛变的？ 四 爷 常胜大将军乃胡蜂所变。 二少爷 胡蜂？ 四 爷 形像蜜蜂，比蜜蜂体大，色如黄蜂，比黄蜂色重。胡蜂作恶一年，冬蛰未死，埋于土中，转年立秋，拱出地表，就变成了蛐蛐。 大少爷 为嘛变成蛐蛐呢？ 四 爷 这无从可考，全是千载难逢的稀罕。没稀罕不成世界，这才叫珍贵，要不几百年才出一只呢！ 大少爷 第一个大将军出在什么时候？ 四 爷 据蛐蛐谱所载，宋太祖开国称帝，山东鲁王进贡给赵匡胤一只，这是最早的记载，时在公元960年。到公元1250年南宋宰相贾似道得到一只，视为盖世奇珍。再过五百年清圣祖康熙爷在位时…… 大少爷 （打断）我问你，那贾似道拿嘛食喂大将军？ 四 爷 活食。 大少爷 什么活食？ 四 爷 蜘蛛。 大少爷 什么蜘蛛？ 四 爷 六条腿的水蜘蛛！ 大少爷 蜘蛛吃嘛？ 四 爷 蚊子。 大少爷 蚊子呢？ 四 爷 吸血。 大少爷 谁的血？ 四 爷 人的血。 大少爷 什么人的血？ 四 爷 宫女的血！ 三少爷 哎呦，哎呦，那多痒痒得慌呀！ 四 爷 这贾似道人称蛐蛐宰相，每日以八位宫女的肉身喂蚊子吸血，以蚊子喂蜘蛛，拿活蜘蛛再喂蛐蛐。只养得那常胜大将军头方如斗，阔项驼背，脚长腿壮，脖子上还堆着一层绒绒的黑砂毛。翅膀有血筋相伴，一对虎牙，双须探海；形似金钢，色如红花。放在阳光下细看，竟是通体的血红色！珍品，上品，上上品！果然是人中的刘邦、项羽；野兽中的狮子、老虎！大哥，您说这样的蛐蛐它能不叫常胜大将军吗？ 二少爷 （像在戏院子似的叫）好哇！ 三少爷 大哥，这种蛐蛐能叫常胜大将军吗？ 大少爷 行，还真是那么回事儿，拿来让大哥看看！ 四 爷 看看？ 大少爷 还舍不得？ 二少爷 拿出来让咱爷儿们也见识见识，开开眼！ 四 爷 （似乎感觉到什么）你们是为这个来的？那咱也把话挑明了吧，哥哥们提出别的事都好商量，唯独这看常胜大将军，三个字——办不到！ 二少爷 不给面儿？ 四 爷 不是我不给面儿。 三少爷 还怕我们把它吃了？ 四 爷 也不是。 大少爷 为嘛？ 四 爷 蛐蛐这玩艺儿生在开洼野地，性儿又是最娇嫩的。有一丝烟味、酒味、污秽之气，就失去了天分秉性，就毁了！所以这养蛐蛐的，不抽烟不喝酒不近女色，就这样，到开盆打罐，喂食换土的时候，大哥，不是还得漱口净手了吗？ 大少爷 说了半天还是不让看哪！ 三少爷 四儿，我看看怎么样？ 四 爷 您就更不行了。 三少爷 为嘛？ 四 爷 雪花膏、蛤蜊油的味儿它都受不了。你搽这一脸粉，直掉面儿，还不得把蛐蛐呛死！ 三少爷 你骂我！ 四 爷 三哥，我怎么敢骂您呢！ 三少爷 呸！我给你来个满天星！ 大少爷 行了，行了，四儿，今儿我们来看蛐蛐不过是图个新鲜，找个乐儿，你不给面儿，我们还不赏你这个脸呢！走！ 四 爷 别走哇！咱哥儿几个好不容易凑到一块儿，非得看蛐蛐？ 二少爷 看嘛？ 四 爷 听听堂会呀，哪儿不是找乐儿。 大少爷 （大怒）你小子够歹毒的！ 四 爷 大哥，这是什么话！ 大少爷 本来我打算不提这事，没意思。其实我一进门就听出来了，你请她唱堂会，这不是成心栽我吗？你！ 四 爷 这话是从哪说起呢？ 大少爷 你不知道她是谁？ 四 爷 知道，唱梅花调的筱淑芳。 三少爷 噢，是小翠，我说怎么听着耳熟呢！ 大少爷 别装蒜了！ 四 爷 装嘛蒜？她唱得好，老娘又爱听…… 二少爷 谁老娘？十二姨太，给我老娘端洗脚水的陪房丫环。 四 爷 （火了）二哥，你说话客气点儿，这可是在我的公馆！ 二少爷 在你的公馆怎么样？ 四 爷 不许你放屁！ 二少爷 反了你的！敢骂我，我揍你！（冲上来） 四 爷 （顶上去，脸对脸，犹如斗蛐蛐）你敢！ 〔二人依然脸对脸峙立，幕后的大鼓正唱到节骨眼儿上，常爷，嘎三，众童子上。 常 爷 怎么回事？ 二少爷 要打群架？ 四 爷 你们别动，下到圈子里，咱就上戥子下签子，搭须子亮牙口，一个对一个！ 三少爷 （劝架〕哎，君子动口不动手。老四，老二练过武术，有手劲着哪！ 二少爷 （顶不住退下来，解嘲地）今儿我没功夫陪你，赶明儿咱找个好地界，你说是玩刀，玩拳，要大腿，还是要胳膊，我要是眨巴眼就不是人揍的！明儿见！（说完，走了） 三少爷 二哥，别撤呀，还没咬怎么就“捅”了！ 四 爷 大哥，您得多包涵，兄弟在哥哥眼前放肆了，不过，二哥说那话可够呛人肺管子的！ 大少爷 老四，今儿我算没白来，行，行，你是文武昆乱不挡，要嘛有嘛呀！不过我得给你提个醒儿，咱中国这块地界，它不比小日本，也不比大老美，不是有钱嘛都能办得到的。就说今儿你请来的客人吧，有一个够份的嘛？别看你大哥这两年走背字，那余家花园有点小动静，不用请，那市长议长屁颠儿屁颠儿上门来。这叫嘛，你懂吗？哎，在天津这块地界混，你呀，还毛嫩！（下） 三少爷 老四，老二不是玩艺儿，你也别得罪大哥呀！ 四 爷 三哥，您说他们干吗来了？ 三少爷 说是来看蛐蛐。 四 爷 不对吧，这么多年不来往，怎么一下想起看蛐蛐来了？ 三少爷 这么说吧，你得留点神，穷急生疯，说不定逮着哪儿，咬你一口！ 四 爷 嗯…… 三少爷 三哥对你不错吧？ 四 爷 那还用说，咱俩从小一块儿玩嘛。 三少爷 过几天三哥打算置办几套行头，请几个角傍着，在北洋大戏院唱一出《贵妃醉酒》。 四 爷 三哥，您整天跟外国人打交道，怎么喜欢京剧？ 三少爷 你外行了。外国人顶喜欢听京剧了，你三哥把身段一使，小嗓子那么一亮，（唱） 杨玉环今宵如梦里……噫，那些大鼻子们，不管是老爷们，还是老娘们，连眼珠儿都不带转的！ 四 爷 行，你到柜上支二百。 三少爷 再添俩数！ 四 爷 好，好！ 三少爷 （笑）老四，到时候，三哥请你去听戏！（飞吻）知道这叫什么吗？飞吻！（唱着下） 〔常爷上。 常 爷 四爷，大先生玩过蛐蛐？ 四 爷 自打那回输了六百块大洋，拿小翠顶了债，就洗手不干，光抽大烟了。 常 爷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四爷，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万一这节骨眼上有人跟大将军叫阵，还麻烦了。 四 爷 大将军怎么样啦？ 常 爷 就是气性太大！ 四 爷 常爷，这就叫英雄气短嘛。它再凶，再英雄，也不过是个百日虫，秋风一刮，树叶一落，它的气数也就尽了…… 常 爷 四爷，这也没什么可难过的。咱们养了那么多年蛐蛐，能遇上个大将军也是咱们的造化呀！四爷，这大将军的后事，可就拜托您了。 四 爷 我娘想到咱前头了。前几天就派管家老周到佟楼余家坟茔旁边，给大将军看了坟地。离我爹那个坟头不远，有花有草，有树有水的，还不错。等大将军归了天，咱给它立碑出殡，请道士念经超度。我娘从自己贴己钱里拿出二两金子，给它打了一个小金棺。（拿出来示看，一个金光闪闪的小棺材） 常 爷 （感动）我……我替大将军先谢谢老太太了！ 四 爷 常爷！ 另一管家上。 另一管家 四爷，等着您开锣呢！ 四 爷 常爷，我应酬一下就回来。（同另一管家下） 〔管家上。 管 家 常爷，门口有人要见四爷。 常 爷 干嘛？ 管 家 下战表。 常 爷 下战表？ 管 家 给咱大将军下战表。 常 爷 噢？ 管 家 我说他了，你这不是犯豆子吗，敢给大将军下战表？你打算输多少钱，往桌上一放，走人，没你的事了！咳噫！这小子还不服！（递片子）见不见？ 常 爷 不见还行，封局之前，谁下战表都得接。请四爷！（见管家下，看片子）杨来春？这家伙又冒出来了！ 〔四爷，管家上。 四 爷 常爷，我说这里边有事吧？那哥儿仨刚走，这战表就下来了。他们哥儿仨是来探路卧底的。哼，归齐这蛐蛐没给他们看。 常 爷 （摇头）真叫他们看了也许就不敢来了！ 四 爷 噢？ 常 爷 那哥儿仨是外行，就是让他们看，也看不出什么来。你要是不让他看，内行人就能猜出大将军有毛病了。要不，他敢下战表吗？ 四 爷 老周，呆会儿把那个人领这儿来。 管 家 是。（下） 四 爷 常爷，这么说，他们背后有高人？（看片子）这个人怎么没听说过呢？ 常 爷 杨柳青一个卖菜的，外号杨梆子，大少爷的小翠就输给他了。 四 爷 他的主意？ 常 爷 他没那么大的道行。 四 爷 谁呀？ 常 爷 杨大牙，杨梆子他爹！ 四 爷 噢，听说过。杨大牙是蛐蛐行里的老把式，在庆王府干过。他左手下芡子，手上有把子功夫，以前在天津卫坐头把交椅。 常 爷 自打我出道调理出几条猛虫，跟他杀了几个回合，他就没占上一点便宜。老爷子窝了一口气，瘫在炕上弹弦子了。 四 爷 我明白了，他们是联手对付咱哪！那哥仨拿钱下赌，冲着我；杨梆子拿蛐蛐下战表，是冲着你。 常 爷 这等于是杀父之仇啊！ 四 爷 战表还不能不接。 常 爷 不能不接。 四 爷 可咱那大将军…… 常 爷 痩死的骆驼比马大，凭咱大将军的余威，它也不是个儿。 四 爷 接表？ 常 爷 接！ 四 爷 请客！（下） 〔管家引杨来春上，他三十多岁，衣着寒酸，机警异常，瘸子。 常 爷 （抱拳）杨爷。 杨来春 （抱拳）常爷，您这是寒碜我，您跟我爹是同辈儿，是我师傅。在下杨来春给您请安。（差点摔倒）没事，没事…… 〔四爷上。 四 爷 （抱拳）杨爷。 杨来春 （抱拳）爷爷爷！ 四 爷 上茶！坐，坐。（丫环上茶）杨爷大驾光临敝府，不知有何见教？ 杨来春 不敢。在下杨来春想设局下圈子，陪四爷玩玩。 四 爷 好哇，咱一块儿乐呵乐呵。是一局定乾坤哪，还是三局两胜，看您方便。 杨来春 我这儿有个帖子，请四爷过目。 四 爷 （接过，念）不才杨来春愿以一员朱砂虎与余之诚大人之常胜大将军一战而决雌雄，并以黄金四十两布局一注。为此，三天后，在天后宫大街一山堂恭候，望屈尊光临，万勿推辞。 杨来春 见笑，见笑。 四 爷 这时辰选的好，三天后正是一山堂封局的日子，这一封局，今年的战事就算了啦，虫王的名号也就有主了。这地份也选的好哇，一山堂，一山不留二虎。 杨来春 四爷圣明！ 四 爷 三天后一山堂见。 杨来春 一山堂。 四 爷 一言为定。 杨来春 在下告辞了。 四 爷 我就不留您了！ 杨来春 您甭客气！ 四 爷 送客！ 杨来春 常爷，后会有期！ 常 爷 慢走。 〔管家引杨来春欲下，幕后嘎三惊呼：“师傅，师傅——”上。 哩 三 师傅，不好了，那大将军…… 常 爷 （截住）喊嘛，没看见有客人吗？（故意的）你怎么把黑虎头拿来了？快把大将军拿来！ 〔嘎三迟疑片刻下，杨来春暗笑。 杨来春 （试探地）四爷…… 四 爷 杨爷，您跟我那仨哥是一码事吗？ 杨来春 这是嘛意思？ 四 爷 要是一码事，咱们还得说道说道。 杨来春 说嘛？ 四 爷 你们要是赢了，您的，单算，我给双份！ 杨来春 要是输了呢？ 四 爷 把你赢来的媳妇，那个唱梅花大鼓的小翠给我搭上。 杨来春 （笑）四爷也喜欢那小娘儿们？好，就这么着。 常 爷 杨爷，慢走。 杨来春 请留步！（得意下） 〔嘎三上。 嘎 三 （哭腔）四爷，您快看看吧，那大将军突然绕着盆边“出出”乱转，跟疯子赛的一会儿也不停啊！（众人看罐）又转起来了！ 常 爷 （一拍大腿）崴了，要爆罐！ 四 爷 爆罐？ 常 爷 真是怕嘛来嘛！ 嘎 三 看，又转了，又转起来了？！ 常 爷 它这是撞笼啊！ 四 爷 常爷，怎么办？再不想办法，它就得撞死！ 常 爷 这…… 嘎 三 （哭了）您得救救它呀，师傅、师傅，求求您啦！ 常 爷 要想治住它这种狂躁，还得以恶治恶，以毒攻毒！ 四 爷 怎么治法？ 常 爷 除非还有一只虫，冷不妨狠狠咬它一口，杀杀它的威风，败败它的火气，要不…… 四 爷 别的好说，这可不好办。它那么横，哪个虫敢靠前呀？ 常 爷 我寻思了，咱后院那一万多条蛐蛐，哪个也用不上。 四 爷 难道咱就完了？ 嗶 三 （走过来）师傅，我这儿有一只，不知道行不行？ 常 爷 你有一只？ 嘎 三 您还记得吗？上个月四爷用三十块现大洋买了一只混世魔王，为了让您调理大将军。 常 爷 不是让大将军咬掉一条腿让我给扔了吗！ 嘎 三 我看成色不错，又给逮回来了。您不常说，缺须子的瞎蛐蛐，少大腿的单条虎，不咬便罢，真咬起来就下毒手，有狠劲！ 常 爷 （兴奋）好小子。真有心眼，快拿来让我看看。 嘎 三 这儿呢！（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罐） 〔常爷开罐观看，四爷也过来。 四 爷 行吗？ 常 爷 有门儿！ 〔切光。 ——幕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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