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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活坟,采阳寿,都是为了“续命”啊 | 有故事的人

 残云伴鹤归 2017-10-23

图片来源于网络


『隔院一阵不起眼的呻吟传入我的耳中,像是猫儿微弱的低唤。起初我没在意,但那声音不断的起伏,最终我确定,那是人在叫唤。


新郎的老父亲迅速过来将我拉回座位,我问他那小房子里是有人吗?老父亲打哈哈着说,是娃他舅奶,有病的,别管,过来多喝两盅。』


“风花雪月平凡事,笑看奇闻说炎凉,悲欢离合观世相,百态人生话沧桑……”今天的故事悲哀又荒诞,在那些远离都市文明的边境乡土,总有些如魔幻现实般的真实故事,时不时上演着......


>>> 人人都有故事

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1016个作品

作者: 七焱

原标题:《续命》

01

我堂妹初中没念完就混了社会,后来谈了个男朋友,今年刚过20岁就结了婚。男方家在省最北端和内蒙古交界的一个村子,是黄土高原上一个偏僻的角落。今年八月底,我们一家亲戚租了个大巴车,走了近十个小时的高速去那里参加了婚礼。


男方的老家太贫瘠了,整个村子不超过三十户人家,孤独地拢聚在一片苍凉的黄土高坡之间,村里每户房子都围着一人高的土围墙,只有少半的房子是砖砌,大部分村民还住在简单原始的土坯房里。


男方的房子里虽然新刷了白亮的石灰,但仍能窥见年久失修的窘态,亲戚们从进村起就脸色难看起来,及至进了院子更是一语不发。尽管一院子热热闹闹摆了七八桌宴席,又是鞭炮又是繁琐的礼节,却掩饰不了这场婚宴的落寞。


我当时坐在挨近院墙的一张桌上,无聊地正吃着酒席时,隔院一阵不起眼的呻吟传入我的耳中,像是猫儿微弱的低唤。起初我没在意,但那声音不断的起伏,最终我确定,那是人在叫唤。


院墙不高,我在宴席即将散去的时候站过去,仰头望见了隔壁院子,这是更为穷陋的一家子,荒凉得有一种洁净感。那呻吟就是从对面一间坍了半个屋角的土坯房里传出,房子的木板门锁着,木板的间隙里面一片黢黑。


新郎的老父亲迅速过来将我拉回座位,我问他那小房子里是有人吗?老父亲打哈哈着说,是娃他舅奶,有病的,别管,过来多喝两盅。


宴席散后夜幕就要降临了,我们准备次日回去,晚上就被安排分别住在两家亲戚的屋子里,我住的那家正好是隔壁。


随着我们几人进院子,嘈杂的声响忽然让那间小屋里的声音兴奋,叫声忽然就变大了,呜哩哇啦不知喊些什么。我们亲戚几人不约而同地问是怎么回事,主人简单地说了声老人有病呢,就把我们引进了各个厦屋。


我和主人家的两个儿子榆榆和槐槐睡一间屋子,那不断发出的古怪声音让我有些紧张,我问大儿子榆榆:


“你们家老人得的什么病啊?”


小伙子用手摸摸鼻子,转头看看旁边已经睡着的五岁的弟弟,半晌才冒出两个字:


“没病。”


我不禁把身子从被窝里探出来:“没病?那怎么把老人锁在屋子里?”


槐槐把被子往上扯了扯,遮住了鼻子和嘴,从里面发出嗡嗡的回答:


“给槐槐续命呢。”


我浑身抖了一下,马上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个不可告人的事件。

02

晚上入睡前,在我的追问下,从榆榆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得知了以下大概情况:


他们这家之前本来还有一个儿子,是老大,名叫杨杨,杨杨出生后不到一年就死掉了,两口子又生了第二胎,就是榆榆,一家人宝贝疙瘩一样养到四五岁,忽然发现有羊角风的毛病,后来越来越严重,带到市里看过,但根治不了。


两口子有些担心,为防止意外又准备生第三胎。他们村这地方,用他们自己的话说,是鬼都难来的山沟沟,所以不仅没人来管计划生育,家里亲戚也都赞成再生一个。就这样,又有了槐槐。


连着生了三个男孩,本来在农村算是得祖宗洪福的大喜事,但最终全家人却陷入了深深的悲哀之中,第三个儿子槐槐刚出生半年就有了羊角风的症状。



所有人都知道,儿子们发病的根本原因是爷爷,爷爷也是羊角风病人,虽然孩子父亲从没发过病,但隔代遗传给了孙子们。祖上的洪福就变成了对后代的咒语。


在倾家荡产和诸多外债高垒之后,一家人就放弃了医学治疗。但这并不意味着做父母的听天由命,他们不希望两个儿子的命途再有什么意外,仍然可以为了儿子们的健康成长付出一切努力。


榆榆讲,他记得非常清楚,有一年冬天爸爸和妈妈冒着高原凛冽的风雪出门了两天,告诉他北上过内蒙了,回来之后就把奶奶关进了小屋子。


我心中带着惊恐问道:“之后再没有让奶奶出来过吗?”


“没有。”


“爷爷呢?他的病怎么样了?”


“爷爷早就死了,刚开始把奶奶关进去的时候她还成天喊叫爷爷名字呢,后来就不喊了。”


“那什么是续命?你爸妈想什么办法续命呢?”


榆榆把头又往被窝里钻了钻,扔出一句“我也不知道”就闭上眼了。


那天夜里我是听着窗外奶奶的呻吟,一直到深更半夜才睡着的,早上起床后声音就消失了,不知道老太太什么时候睡去的。那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所有人仍然欢快地沉浸在婚礼过后的熟络和寒暄中,我不时朝那间小屋望去,心中还缠着那么多的谜团。


离开那个院落的时候,我注意到榆榆的妈妈端了一小碗饭,迅速将小屋的门板一揭,塞进去后又匆匆跑过来给我们送行了。


我们回省城时,男方家另一个长辈亲戚搭我们的车去延安,路上坐在疾驰的车内,我犹豫几次想再次询问关于小屋老太太的故事,没想到我伯父先问了,看来我们家几个人都对夜里传来老人的叫声感到奇怪。

03

这位亲戚讲的内容和榆榆的说法大致相同,但是榆榆的父母去了内蒙干了些什么,当他讲出来时,惊讶得我们一车人静静的说不出话来。


由于他们那里与内蒙接壤,属于地广人稀气候恶劣的高原环境,农民主要以牧牛牧羊为主,游牧生活使他们常常过到内蒙一带活动,有时候就碰上了流浪的达斡尔族萨满信徒,这些人类似于我们内陆农村红白喜事上做法事的神汉神婆,专门在高原一些偏僻村落干一些算命、驱祸祈福的把戏挣点糊口钱。


榆榆的父母在求医无望的情况下,想到了这些神汉,为了给两个儿子祛除病根,他们抱着坚定的信念去了准格尔旗的一个小镇,等待开集的时候碰见几个达斡尔人。这个计划也得到了家里其他亲戚的支持,他们这片土地对萨满教还是非常敬畏的。


在准格尔的小村庄里,这些流浪的达斡尔人虽然不常见,但是很好辨认的,他们往往三五一群集体出行,无论冬夏都带着狐皮帽子,胸前挂着两道彩色布条,常常能在一些集市的角落上看见他们就地摆出的弄神摊位。


榆榆的父母比较幸运,因为快到年关了,到了一个镇子后连续碰见两拨达斡尔神汉,他们对其中一拨诉说了不幸的遭遇后,那几个人便带着他们上了一家酒馆,一边吃喝一边给两人出主意。


达斡尔人得知了他们家的具体情况后,说先得敬献了萨满神,智慧才能通灵到他们的脑中,给出解决方法。在交了两百块钱后,那帮人说,要想两个儿子病好,只能用采阳寿的方法给他们续命。


“怎么采阳寿?怎么续命?”两人对此充满疑问。


那帮神汉给他们解释,儿子们的病灾是由于老人的多寿把他们的福运吸走了,只有让家里的老人缩短寿命才能把儿子们的健康还回来。



具体该怎么做?虽然两人瞪大了眼询问,但从他们惊恐的眼神里看出,他们似乎知道了答案。达斡尔人狡猾地并没有给出明确指引,全都低下了头默默喝酒。


榆榆的父母又给他们塞了两百块钱,其中一人才在一张印着古怪符号的红布上画了幅图画,塞进一个布包里交给二人,说是萨满神的另一套神谕,让拿回家了看。


夫妻俩在回来的路上充满了痛苦,他们决定了一条:绝对不能拿老母亲的命去换儿子们的健康,这样太残忍,自己下半辈子会在后悔中度过的,而且也违法,人命的事,政府不可能不管。但两个儿子可怜的遭遇又让他们陷入更深的悲哀之中。


回到家后,两口子看了布包里的画,犹豫了两天,就把老太太关起来了。


这位亲戚给我们说,那幅画的意思就是做一个封闭的活坟,除了给里面的人饭吃,其它就像对待逝去的人一样,不能理睬和照顾,也能达到采阳寿的效果。


后来村里有人对此怀疑过,但两口子爱子心切,坚信这样能让槐槐和榆榆健康起来。而且这种方法让他们的良心大大的安放了下来,就把老太太关到了现在。

04

在婚礼一个月后,堂妹和他丈夫回到了省城,在这边也办了一桌宴席,宴请了一次省城里的朋友,在堂妹的家里我碰到了这对小夫妻。我心里还念念不忘那个小黑屋的事情,便找机会问了问堂妹夫。


没想到堂妹夫一脸开心地说:“幸亏你们一大家子人去了趟我们家,我舅奶在你们走后就被请出来了。


原来村子由于偏僻闭塞,一年到头都没有外人到访,村里人对自己在小世界里的行为并不能完全正确看待。我们在那里住了一夜,好几人在听到小黑屋里的叫声后,虽然不明白原因,但都指责不能这样把老人关起来。


外面世界人的异议,以及本来就带着愧疚的良心,让榆榆的父母重新思考应不应该将老母亲关起来,而且三年多过去了,两个儿子并没有完全除病,他们怀疑,也许这就是个错误的做法。


听堂妹夫说,被关着的老太太,也就是他舅奶奶,命苦了一辈子,原本是外村的姑娘,到了找对象年龄,媒人给介绍了舅爷,但当时隐瞒了舅爷的羊儿疯病,直到两人结婚后才知道,可为时已晚,舅奶奶只能认了这桩婚姻。


舅奶奶为这家人生下两个舅舅和两个姨娘,四个儿女都是正常健康人,正当舅奶奶勤俭持家把生活过得顺溜的时候,舅爷在婚后第八年的一次犯病抽搐中,再也没醒过来。


和亲戚安葬了丈夫,舅奶奶就一个人带着四个孩子艰难生活,也没再改嫁,但家里的境况已一落千丈。一个女人当然无法承担这样的辛劳,最终几个孩子是吃着村里的百家饭长大的。



后来,舅奶奶把两个姨娘相继送嫁到了内蒙,因为她怕女儿们吃苦,内蒙那边男人对女人好,妇女在家里的地位高,不像我们这里,做媳妇是很辛苦的。但女儿们出嫁后就很少再回来,即便逢年过节也很少回娘家。大舅舅跟着几个内蒙人跑去外蒙古挖矿,一去多年,没有一点消息。最终只有小儿子守在老人旁边相依为命。


到老了,本以为可以在晚年享几天福,没想到命运又在孙子这里布下了暗坑,可怕的病症和一场荒唐的求神问卦,让老太太被关了几年黑屋。所以在刚被关起来时,老太太悲从心来,她不怨儿不怨女,只是大声呼唤着舅爷的名字悲啼。

05

“主要是我们那太穷了。”堂妹夫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说:“把老人关进屋里,在你们外人看来是大逆不道的事情,但是在我们那,为了娃娃好,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村里人就想得开。


他们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是不是违法,即便告诉他们违法了,他们也不在乎,那么个鬼地方的小村子,谁还知道法律是个啥。


 

我忽然想起那几个信萨满的达斡尔人,就问堂妹夫,那边的人都信这个吗?


“嗨!”堂妹夫做了一个非常不屑的手势,停了停又说:“这个问题嘛……还是因为穷。”


其实在他们年轻一辈,出来念书的、打工的,都知道那些神神鬼鬼是骗人的把戏,有时候有那些人打扮得花花绿绿来村上跳神,年轻人们就当表演节目在观赏了。


但老辈们囿于狭小而荒僻的村庄,有的人甚至一辈子没到过镇子以外的地方。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同时的极度贫瘠,让他们无法分辨世上的真假好坏,那些人装个神弄个鬼就让老辈们信得服服帖帖,还做了虔诚敬畏的信仰者。


“谁也不知道那些是不是真的达斡尔萨满信徒,据说几十年前还都是真的,能请来真的萨满。那时候萨满过来跳神能跳一个晚上。后来冒牌的越来越多,打扮得稀奇古怪,就为了到处骗村里的人钱财。”


堂妹夫谈了一口气又说:“其实最可怕的是,我有些长辈们明明能感觉出来那套玩意儿是骗人把戏,但他们就是不愿戳穿,情愿当做真的毕恭毕敬地信奉。


那么,老太太在黑屋子里的这三年苦日子,算是愚昧地白白牺牲掉了,我不无悲哀地这样想。




责编:万虚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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