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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奇宰相王皋(一)

 墨香笙樵 2017-10-24

 轻裘缓带,羊镇东之风流也;纶巾羽扇,武乡侯之优游也。之人也,兼而有之。其出屯,济险而乐,志於林邱者欤?有识之者,曰,是盖香山雒社之亚,而赤松黄石之俦。

 

——宋·范成大

 

 

 

密林含余清,远峰隐半规。

元丰三年,广南宾州,王巩贬所巢穴。

从窗洞斜射进巢穴内的一镂微光照在一张青年苍白的脸庞上。此刻,病中青年王时呆滞的目光乞望着正对门洞端坐着的父亲王巩。宾州盐酒税监王巩默默然从眼梢处窥视了次子一眼,轻轻叹了口气,对坐在竹凳上做针线的歌儿宇文柔奴说:“柔奴,再唱上一曲吧。”

面容娟丽的柔奴轻声应着:“哎,老爷,奴这就唱,不知老爷欲听奴唱那一支曲子?”

王巩又对巢穴一角病榻上的次子窥了一眼:“唱欢快些许的曲子吧。”

柔奴放下手中的针线,挺起大肚子,一手扶着身边竹台子一角,一手撑着腰,稍显疲惫地慢慢站立起来“老爷,奴唱‘荷叶铺水面’可好?”

王巩微微点头将身子在竹凳上靠一靠舒服,微闭双目,一手轻轻在竹凳扶手上打着拍子。

柔奴清清嗓子,轻启朱唇唱了起来。

才郎到此处时,奴家正生怜念心。雪若晴,君家定着出庙门。谁知先世,已曾结定。仔困穷,何时免得日系萦?

唱罢,低声说:“老爷,难得今日放晴,老爷何不去户外透透气。”

王巩答非所问,调侃着:“这如何是欢快曲子?本老爷要罚柔奴。不然,柔奴再为老爷唱一曲。”

柔奴紧销愁眉,低声应道:“是,老爷,可柔奴实在唱不出欢快的曲子。柔奴任老爷责罚。”她稍稍窥视了病榻上的二公子,沉沉地叹了口气,哀哀地说:“老爷,二公子如此躺着,终究不是事儿。老爷得想想法子,救救二公子才是,老爷,柔奴若能帮什么忙,老爷只管吩咐就是了。老爷。”

王巩强抑着内心的伤痛,缓缓说:“柔奴好好护着腹中之胎儿,便是帮了老爷的忙。至于时儿的病,老爷自信会有高明之人前来替他切脉症治的。”

柔奴喜出望外:“老爷,当真请了高人?可是日前托人送去岭方的乃封信?”

王巩微微点头:“唔,按理说也该到了。”

巢穴外传来一阵阵淌着水的脚步声。柔奴一手扶住腰,欣喜地:“老爷,可是救命活菩萨来了?”

王巩喜道:“看将你乐的,去迎迎。”

柔奴:“是,老爷,柔奴这就前去迎这位救命菩萨。”话音未落,一个青年后生已经踏进巢穴,柔奴见来人身背药篓,惊喜地:“老爷,果然是郎中来了,阿弥陀佛。这回二公子有救了。”

青年郎中向王巩寒喧数语,却却背上的药篓,快步来到病榻前,对躺着的病人仔细观望,把手又静静地切脉之后,以浓重的宾州口音的官话,柔声说:“二公子,可否起身走两步?”

病榻上的青年王时顺从地撑起身来,双脚下榻极尽气力,扶着榻沿欲站立起来,竟然未能站直,却向后一仰倒在了病榻上。

柔奴惊叫起来:“二公子,二公子不碍事吧?”

青年王时对柔奴望望,微微摇摇头,顽强地重新挣扎着再次扶着榻沿站立起来,不料又重重地跌倒了,额上拌下如雨虚汗。

柔奴向一旁的王巩哀哀地说:“老爷,老爷,这便如何是好?”

王巩默默闭上双眼,片刻,他又恢复了神情,摆一摆手,示意柔奴悉听郎中的说法。

青年郎中将青年王时慢慢扶回榻上躺好,直立起身来,上前招呼王巩向巢穴洞门走去,跨出门,郑重地对王巩说:“相公,贵公子得的可是宾州时疾。宾州之地,无大江以泄水气,皆水漫处下湿之地。加之二公子本质赢弱,更比旁人症重些。小医暂且开一方,服药三日,方可见其成败。相公意下如何?”

王巩:“去岁郡守蒋国博蒋大人说说起过此地这等时疾,尝吩咐乡民为王某之巢穴以木为筐、竹编了这许多竹壁,原以为万无一失,谁想还是防不胜防矣。”

远处隐隐传来阵阵箫鼓声。

王巩不由自主,嘴里念念有词:“民杂素冠,虚市所集。黑白相半,正是箫鼓不分忧乐事,衣冠难辨吉凶人。可见我王巩必然终老于此,享受此箫鼓矣。”忽而,他情绪急变,颤声说道:“不,要设法活下去,活下去,柔奴。”

柔奴正对外面越来越响的箫鼓声十分惊恐,她双目痴痴地盯着王巩:“老爷,何事?”

王巩:“搬家。”

柔奴大惊:“搬家?老爷,就此居处,还是乡民们帮着筑起来的。难不成还要扰民吗?老爷,究属欲搬向何处?”

王巩:“搬向崖高处。”

柔奴颤声问:“何时?”

王巩斩钉截铁地说“立时!”

青年郎中哝哝地说:“相公说得极是,搬迁至崖高处,或许可杜绝此种病源。小医这就去郡守大人处,替相公招些帮工来。”

王巩:“多谢郎中,王某已想到请何人帮忙了。故而不扰郡守大人也罢。不过如此一搬家——”

柔奴十分担忧:“老爷,如此一搬,这里老爷好不容易才开垦出来的熟地,抛却不成?”

王巩调侃首:“不妨,不妨,这一搬,农事较为辛苦,不过,王某体健,正好活络活筋骨。柔奴觉得苦嘛?”

柔奴微微一笑:“只要老爷不觉辛劳,柔奴便不觉得苦。”

王巩满意地点点头:“唔,这才是王某的好柔奴,”他回头对病榻上的次子望望“时儿,这可都是为了我儿的身体着想。你柔姨也跟着受苦了。”

病榻上的青年王时礼貌地欠一欠身,对着比自己还小几岁的柔奴,嘴里哝哝说道:“谢谢爹爹,谢谢柔姨。时儿这相有礼了。”

柔奴着急地扑上前去,阻止王奇起身:“二公子,快不要如此,既然柔奴成了老爷身边的人,一家人就该相互帮衬,说不得谢字的。二公子只需好好将息,待筑好新居,二公子还要上山呢。”

青年王时顺从地:“是,柔姨说极是。时儿一定听从爹爹与柔姨的话,好好将息,养精蓄神,方有气力上得山去。”

柔奴深情地将青年王时拦入怀中,颤声说:“好公子,二公子果然明白事理。”

 

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

半山腰孤零零,一处巢穴内。

柔奴守着青年王时,边作针线边低低地唱着:

江北秋阴一半开,晚云含雨却低回,

青山缭绕疑无路,忽见千帆隐映来。

青年王时的脸上显露出怨恨,他欠起身来,“柔姨,唱的可是王介甫的《江上》?”

柔奴停下手里的针线,柔声说:“二公子果然聪慧,奴唱的是王介甫之诗。”

青年王时纷纷然:“王介甫将我家害至如此,柔姨为何还唱他的诗?”说着竟不住地气喘起来。

柔奴一惊:“二公子先莫着急。听柔姨慢慢给二公子解释,柔姨原本也以为,老爷此次贬官宾州,是受王介甫之害,从此再不想介甫诗。可日前老爷忽然唱起了王介甫的诗,柔姨亦如二公子之问,请教老爷。”

青年王时狐疑地:“爹爹怎么说?”

柔奴正色说:“老爷说‘所谓公义不亏于上,私行不失于下’王介甫做到了。老爷还说,莫说现今王介甫已被小人所迫,罢相归田,早已远离京师,乌台诗案与王介甫何干?再说即使为介石所治罪,然政见与文才不可混为一谈。”

青年王时听得出神,若有所思,:“爹爹还曾说什么?”

柔奴说:“老爷还说,王介甫之文才,皇朝无人能及。且让柔姨尚需多学王介甫之诗。”

青年王时半信半疑:“如此说,爹爹此次贬官不怨王介甫?”

柔奴:“正是,老爷是这么说的,老爷还说即便苏子瞻,对介甫亦无半句微词。”

青年王时:“当真。”

柔奴:“二公子,怎么起来了。快躺下,快躺下。”

青年王时尴尬地说:“柔姨,时儿腹中饥饿。”

柔奴一阵心酸,和泪劝慰:“二公子忍一忍吧,待老爷回来,便有充饥之物了。”

身穿农夫短衫短裤的王巩拖着疲惫的脚步跨进门来:“柔奴,快,帮老爷打些水来,洗洗这一身的臭汗。”

柔奴挺着越来越大的肚子,欣喜地迎了上来,伸手接过老爷手中的农具,“老爷,奴这就去打水。”她略略望了望病榻上的王时,悄悄问:“老爷,可有裹腹之物?”

王巩兴奋地说:“有,有,在那背篓里装着呢。”

柔奴急急地拿起背篓,翻了个底朝天,见到的竟是一堆野草和数十粒枸杞子,无限失望:“这——”

王巩却侃侃而论:“切莫看贱了这些枸杞子,用来煮汤,营养极佳。”

柔奴焦虑地:“老爷可有裹腹之物,二公子饿坏了,一天都未嵌牙缝。”

王巩变戏法似地从短衫大襟内摸出几个果子来:“来来,快去给时儿,这可是本地特产,谓肉梅,味酸带甜,尽可填腹的。还有这枸杞,柔奴快拿去厨下,老爷正等着作下酒菜呢。”

柔奴苦笑着,强装笑脸:“是老爷,柔奴将果子送于二公子即刻就去替老爷作下酒菜。”边朝王时的病榻走去边哝哝着“这苏子瞻酿制的密酒,果然好,一罐蜜酒竟然冬不变甜,夏不变酸,更何况尽饮不干。”说着,暗自发笑。

王巩捏着酒碗,自得其乐:“柔奴又在调侃老爷。看老爷如何罚你。”

说着他举杯凑在柔奴鼻子下:“柔奴,你闻闻,这哪里是酒,分别是琼浆玉液耶,老爷那里舍得饮,只需闻上一闻足矣。”

柔奴凄然一笑:“何时老爷将饮酒之习改为闻酒了,只是苦煞了下尸虫。”说着,向洞外灶头走去。

王巩:“唉,越发的不成体统了,柔奴也说起此等粗俗之言语。罚,罚柔奴唱一曲,柔奴,柔奴。”

青年王时苦笑着:“爹爹,莫喊了,恐怕柔奴正在为爹爹作下酒菜呢。”说着迟迟疑疑起来“爹爹”。

王巩正陶醉在蜜酒的香气之中,忽然听见儿子的唤呼,头也未回,只问:“何事?”

青年王时忍着饥饿,有气无力地:“爹爹,可否亦让孩儿闻一闻此仙酒?”

王巩满脸正色:“小孩子家,如何闻得酒味。”

青年王时尽力地咽口水,可嘴里的口水已干涸了,憋了许久,方才憋出两个字来。“我饿——”再无下文。

王巩似乎觉得有些不对,朝次子的病榻望去,儿子歪倒在榻沿上,脸色铁青,他这才真正着急起来“时儿,时儿”他放下酒杯,三步并作两步扑到次子的病榻前,老泪纵横,颤声大喊:“时儿、时儿你醒醒,醒醒呀,爹这就拿蜜酒让时儿闻,这就去拿。”嘴里这儿说着,却两腿总也挪不开步,急得他大喊大叫起来“柔奴、柔奴,快、快……”

柔奴闻声急步进洞来:“老爷,出了何事?竟急成这般,可是要去请郎中?”

王巩指着竹台,语无伦次地:“酒、蜜酒,快,快递过来。”

柔奴莫名地应着:“是,老爷,奴替老爷拿来。”

王巩将柔奴手中的酒碗抢到手中,颤抖着勉强将酒碗凑到次子面前:“时儿、时儿,爹将仙酒拿来了,时儿闻,时儿闻闻。”

青年王时微微睁开双眼,对自己的父亲报以一个灿烂的笑,重又慢慢合上了双眼。

王巩长啸一声,将次子紧紧抱在怀中,欲哭无泪,肠皆寸寸断。

柔奴呆立在王巩身边,哝哝着:“不会,不会的,不会的,老爷莫弄痛了二公子,”她上前尽力掰开老爷的双臂,王巩怀中的青年王时已经变成青黄色的脸上凝固着一个永恒的笑,几颗青色的肉梅滚落在地上。

 

降生贬所

 

风霜何事偏伤物,天地无情亦爱人。

元丰四年二月初二丑时,王巩居住的巢穴内。一阵嘶哑的婴儿啼哭声,划破漫长的夜空。

王巩将包好的婴儿轻轻放在虚弱的宇文柔奴身边,直起腰来时,全身通透是汗,他笑着自言自语。“堂堂宗正寺丞迁为隐婆了。”

柔奴微弱的声音:“老爷此话错矣,农夫迁隐婆才对。”

王巩自得其乐:“老爷我这两年之中升之快耶,京官迁囚犯,又农夫迁隐婆。”

柔奴低低地:“老爷,何时再升迁。”她眯起眼睛细细端祥着身边襁袍中用自己内衣改制的婴儿衫中的儿子,精瘦乌紫,额上更添出几道皱纹,冲出的额头下方,一双显得特别大特别圆的眼睛似在聆听父母说话,”老爷,人们都说新生儿三朝开眼,老爷的儿子怎的落地便瞪着眼睛呢?”

王巩兴奋地:“柔奴也不问问这是谁家的琢玉郎,有其父,必有其子,错不了的。”

柔奴嬉笑起来:“琢玉郎,苏子瞻称老爷琢玉郎,这小子会是琢玉郎否?”

王巩:“宇文柔奴的儿子自然会长成人见人爱的琢玉郎的。柔奴何时变得不自信起来。”

柔奴甜甜地笑道:“自信,奴自信,只要跟着老爷,奴便自信,真的,老爷。”

王巩盯着柔奴身边襁袍中的小生命细细地看着:“柔奴,你那里是为老爷生了个儿子,冲他小脸上的这些许皱纹,分明是老爷的兄长。”

柔奴一阵心悸:“老爷,这儿子能——”

王巩不自信地:“也许——”

柔奴只觉得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起:“老爷,老爷,老爷……”

王巩疲惫的身体斜倒在榻边地上,全然没了声息。

柔奴哭喊起来:“老爷、老爷,这是怎么了,老爷,老爷可不作兴撇下柔奴母子,老爷——”她挣扎着坐了起来,扑倒在王巩身边,颤抖地伸手摸向丈夫的额头,一种莫名的悲喜之情袭来。“老爷,竟烧成这般,老爷,为柔奴母子,苦了老爷了,柔奴这就侍候老爷,老爷可千万要挺住了。”她拖着虚弱不堪的身体,一路扶着穴壁,从老爷的书箧中取出个蜜酒罐子来,颤巍巍又摸回丈夫身边,费尽气力拔出酒罐塞子,凑向丈夫的鼻子“老爷、老爷,快醒醒,这可是苏子瞻好不容易托人捎来的仙酒,老爷快喝,喝了就会好的。”忽然,她手一松,酒罐里所剩无几的蜜酒尽数酒在王巩的胸前,柔奴这一急非同不可,她哀哀地“老爷,奴又犯罪了,老爷,奴该死,怎的连个酒罐出拿不住呢,老爷。”

王巩在浓郁的蜜酒香气熏陶下,竟然睁开了双目,见身边的柔奴如此的哀伤,他又不忘调侃起来:“柔奴、好柔奴,老爷刚才做了个好梦。柔奴可知老爷梦到了什么?”

柔奴见老爷醒了,惊喜地:“老爷,吓煞奴了,梦。老爷只是作了个梦吗?怎的老爷的额上如此烫手。”

王巩欠起身体,“不妨、不妨,乃是老爷累的,可知作隐婆并不容易。”

柔奴见老爷竟没事人一般,将信将疑:“老爷,当真只是累的?老爷,奴欲知适才老爷作的梦境。”

王巩勉强会直身体,“柔奴真想听,难道柔奴欲为老爷圆梦不成?”

柔奴嫣然一笑,“柔奴不会圆梦,只是好奇,老爷就给柔奴说说吧。”

王巩一手撑地,一手挽在柔奴的削肩上,侃侃而谈起来:“好,老爷给柔奴说说,刚才呀,一阵风向老爷吹来,老爷自觉身轻如燕,飘呀飘呀,直飘到了黄州上空才着地,一片好大的园场,一边种着蔬果,一边养了无数箱蜜蜂,老爷正在纳闷,这户人家养这些蜂作甚,忽然间听见子瞻的声音,走近去方知一位老道正在与子瞻说话。一排数个瓮中全都是酿好的蜜酒,老爷开了其中一瓮,只见瓮中的蜜酒颜色金黄,晶莹清澈,醇醪可口。子瞻对我说,定国,这可是道家的琼浆玉液呀,定国敞开肚子喝个够。免得回到家中只闻酒香,舍不得喝酒。

柔奴:“老爷当真喝了?”

王巩狡诈地一笑:“喝了,喝得如此畅快,当时子瞻还写了一首《蜜酒歌》呢。”

柔奴:“《蜜酒歌》不就是前回来人送蜜酒时一起送来的那首吗?奴记得的‘真珠为浆玉为醴,六月田夫汗流此,不如春瓮自生香,蜂为耕耘花作米’老爷,可对?”

王巩兴奋地:“对,对,就是此歌,柔奴不信,不信柔奴闻闻老爷这一身的蜜酒香气便信了。”

柔奴苦笑笑:“老爷、老爷这是在哄柔奴呢,柔奴明白老爷的心。莫说了,莫说了。”

巢穴门外有人在问:“敢问王定国可住此?”

王巩听见有人直呼自己的字号,知道来人并无恶意,他慢慢从地上撑了起来,摇晃着向洞门迎去:“在下正是王巩,敢问——”

洞外站着两个人,均身穿便服,一位是本地父母官蒋国博,王巩是认识的,另一个是比蒋国博年纪略长些的斯文人,可见刚才问话的便是蒋国博。

王巩见父母官登门,双手一揖到底:“王巩见过蒋大人,这位如何称谓?”

这位斯文人上前一揖,自报家门:“在下乃前任邕州知州陶弼,见过定国公。”忽然陶弼嗅着鼻子,“好香的酒气,难道定国公正在设宴?”

王巩尴尬地:“两位大人,请里面坐。实不相瞒,此酒香乃是去岁苏子瞻托人从黄州捎来的蜜酒,王某舍不得饮,适才小妾为救王巩之命悉数泼洒在王某身上了。”

蒋国博一眼看见竹榻上的襁袍,欣喜地问道:“定国何时又添丁了,也不前来告知蒋某,蒋某方可前来计碗喜酒喝呀。”

王巩:“回大人话,小儿乃适才丑时刚来世,王某来不及向大人通报,不想大人竟捷足先登,贺喜来了。”

蒋国博惊异地:“丑时,何处请来的接生婆?”

王巩见柔奴端着水前来,冲着自己笑,信口便说:“贱内不准请隐婆,王某只得充当了一回。”

陶弼:“定国公,充当隐婆,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蒋国博坐定之后,见王巩精神恍惚,关切地问:“接生辛苦否?”

王巩:“尚可、尚可。”

蒋国博:“可蒋某觉得定国似疲惫之极,可是病了?”

王巩拍拍自己的胸脯:“那里那里,王某壮实得很。”

柔奴再也忍不住,和泪说道:“老爷确是病了,适才晕了过去,故而奴情急之中才泼了酒罐的。大人,大人救救老爷,奴求求大人。”柔奴在两位大人面前双膝跪下,哀哀地哭了起来。

蒋国博又气又恼:“王定国不可信,不可信,病成这样竟然还想隐瞒本官,稍停停本官就让人送药上山来。”

陶弼细细端祥着王巩的脸气:“定国公恐怕是饥饿加之劳累所致,非药石可及。范郡若真欲为定国公治病,不如先弄些吃的来。”

范国博:“好,本官这就去让人送些食粮上山。”

陶弼十分风趣:“范郡守不妨再稍带些酒来,可见定国公的余酒都用在救命之途上了。”

范国博:“酒是有,可比不得定国的蜜酒佳,不知定国可能将就些。”

王巩似已经见到了酒香:“好,好,不论好歹,有酒便好,诗酒、诗酒缺一不可。”

柔奴将新生婴儿抱在怀里,迟疑着走向两位大人,两位大人,不知近邻可有哺乳的妇人,奴这小儿,小儿不知可否存活下来。”

陶弼望着这位体质赢弱的女子,侧隐之心油然而起:“夫人莫急,稍停停陶某吩咐家人给小少爷牵两头奶羊过来,想必也够小少爷裹腹的了,”

柔奴双膝跪下,喜泪满面,叩头不止:“谢大人,奴谢谢大人。奴亦替小儿谢过大人,恩若救急,一芥千金,今生奴无以回报,来生定当为大人——”

陶弼拦住柔奴的下文,风趣地说:“不、不、不,夫人,陶某等不得夫人来生相报,但愿稍停停夫人酒足饭饱之时,劳夫人轻启朱唇可好?”

柔奴:“是,奴听陶大人的,一切如大人之愿。”

陶弼:“这就好,这就好,夫人静候佳音便了。”

果然,无多时辰,巢穴内一应俱全,王巩喝了几口酒精神倍增,又侃侃而论起来:“王某素闻陶大人与大明山百岁诗翁韦前辈唱和甚多,不知日后陶大人可为王某引见乃仙翁?王某记得韦仙翁和陶大人的《思柳亭韵》烩炙人口:白云暧暧结姻缘,半夜莫邪舞醉仙。吾百年来得书记,罗洪溪畔浴沂年。妙极,妙极。”

陶弼谦和地说:“乃还是陶某当年赴邕州任,经过柳州时,所作的《思柳亭》。”

王巩嘴里念念有词:

罗池刺史寡尘缘,画戟墙头筑望仙。

黄鹤与谁同一去,碧桃无主又千年。

王巩自得其乐,“陶大人另有一诗,《柑子堂》亦极佳。”说着又哝哝唱了起来:

子厚才名甲有堂,滴官分得荔枝乡。

罗池水尽黄柑死,独有空碑在画堂。

陶弼转移了话题,他从家人手中接过一瓦罐,郑重其事的绕过竹台,亲手送到王巩面前,恭恭敬敬双手捧上。“定国公,此乃韦仙翁所酿桂酒,专门用来抵御瘴毒,听说定国公素有练气之习,练气后并饮此桂酒,最好不过,定国公自中原来到此瘴气迷漫之地,能挺过这两年实属不易,若能饮以此酒,定能保定国公无灾无病。”

王巩:“家藏《本草》中载:桂有小毒,而菌桂牡桂皆无毒,大略皆主温中,利肝腑气,杀三虫,轻身坚骨,养神发色,使常如童子,疗心腹,冷疾,为百药先,无所畏。”他接过瓦罐,拨去罐塞,贪婪地深闻一阵,“果然是好酒,王巩谢过陶大人。”

柔奴在一旁欣喜之极,和泪说道:“倘若老爷早两年得此仙酒,何至大病几死耶。”

陶弼又送上一帛:“夫人说得极是,只是定国公初来乍到时,相互不知习性。韦仙翁不敢冒然送酒,此乃韦仙翁酿制桂酒之秘方,陶某替韦仙翁一并送于定国公,万望妥然收好。广南地贫,然菌桂牡桂却处处皆是,定国公可依方细细揣摩,以度此劫难。但愿公能早日酿成桂酒,先以御瘴,且可长生。”

至此,王巩已是涕泪交加:“陶大人,范大人,大恩不言谢,两位大人之恩德岂是一谢可了的,王巩在此一拜,恭请两位大人受之。”这时,竹榻上的婴儿嘶哑地啼哭起来,王巩一抹脸上的泪水。“柔奴、柔奴。儿子在唤尔,不如先唱一曲,唱一曲以酬知音。”

 

野云万里无城郭,阴雨纷纷连宾州。

元丰七年,春。

王巩巢穴前平地上。

已经蓄了胡须的王巩,正在教儿子习武。

三龄童王皋认真地练功。

少奴柔奴正在筛选菌桂:“老爷,如何就采得这么些菌桂,酿出的酒才够老爷个把月饮用了。”

王巩喜滋滋地:“恐怕这回酿出的桂酒是饮用不完了。”

柔奴:“老爷此话怎讲?”

王巩招呼爱妾过来,贴着她耳朵说:“子瞻已量移至汝州,据说现已到筠州去看望子由了,你想,老爷我在此的时候还会长吗?”

柔奴喜出望外:“当真,老爷是听何人所说?范大人?还是陶大人?”

王巩微微摇头:“唔,天机不可泄露。”说着,柔情无限地将柔奴拦入怀中,如痴似醉:“柔奴得此等佳音,还不赶快谢谢老爷。”

柔奴半推半就:“老爷,儿子在跟前,羞不羞?要不,奴为老爷唱一曲吧。”她终于挣脱了丈夫的温柔。

王巩:“好,唱一曲,不过,需跟着皋儿的节拍唱。”

柔奴娇嗔地说:“老爷这可难煞奴了,那有曲随拳行的,自古只有拳跟曲打的。”

王巩咪笑着:“唔,柔奴与老爷,乃拳跟曲打,与皋儿就该曲随拳行。明白嘛?好好思量。”

柔奴兴奋地:“奴明白了。”奴这就为皋儿配曲。“她缓缓问向儿子走去,由低而高唱着: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

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王巩听柔奴如此唱,感慨万千:“柔奴,难得有你这么个知音,老爷此身足矣。”

幼小的王皋随母亲歌罢,飞快地跳着扑向父亲:“爹爹,何为知音?”

王巩慈爱地抚摸着儿子的头,柔声说道:“这知音嘛,二人同心,同声相应。即如刚才皋儿在打拳,你娘以歌为皋儿相配,你娘便是皋儿的知音。”

小王皋似懂非懂,小大人似的点点头:“孩儿明白了。”

柔奴忍不住笑出声。

小王皋狐疑地问:“娘,难道孩儿说错了?”

柔奴:“不,不,皋儿说得对,娘是觉着皋儿这么小年纪,已经懂得何为知音,娘开心,开心。”

小王皋骄傲地一昂头:“这可是爹爹教导有方。”

柔奴:“爹爹教导有方,难不成偷你爹爹的酒喝,也是爹爹教导有方不成?”

小王皋见母亲揭自己的短,一下子脸红到头颈,吞吞吐吐起来:“可是爹爹常让娘饮此酒,娘不肯喝,孩儿以为此酒有多么难喝,便试着喝了几口,爹爹不是说此酒好,可防疾强身嘛,为何小孩子就不能防病强身?”说着说着,竟理直气壮起来。

王巩在一旁听着觉得有趣:“柔奴,你听听,这小子偷喝仙酒还大有理在了。”

小王皋委屈地眼泪在大眼睛中打转:“孩儿以后不喝就是了,可孩儿还是不懂?”

王巩:“好了,好了,看你这委屈的模样,喝,以后爹爹让你喝,可不能多喝,记住了。”

小王皋重又兴奋起来:“记住了,记住了,谢谢爹爹。娘,你听爹爹说能喝,小孩子能喝的酒,娘为何不愿喝?”

王巩开心地:“小傻瓜,你娘是舍不得喝,是让爹爹多饮一些。”

小王皋似乎真明白了:“那孩儿以后也少喝点,让爹爹多喝就是了。”说着,一跳一蹦地去玩了。

柔奴无限柔情地望着儿子幼小的背影:“小小年纪,也难为他如此明白事理。”

王巩:“依柔奴之言,似乎有人不明事理了?”

柔奴:“老爷,又找茬,奴不理老爷了。”

忽然,小王皋跳跃着过来,人未到声音先到:“爹爹,爹爹,有位大爷正在上山来,恐怕是来拜会爹爹的。”

王巩笑道:“哦,皋儿怎知是来拜会爹爹的呀。这小脑袋里还真装得不少哇。”

这时,陶弼气喘吁吁已经上山来了,老远就呼唤着:“定国公,定国公,好事,好事。”

王巩赶紧站立起来,迎了上去。“落难之人,有何好事,还烦劳陶大人亲自上山来。”

陶弼见王巩并不在乎的样子,装作生气,旋转身去,“既然定国公不欲知晓,就当陶某自作多情也罢。”

王巩:“慢,陶大人尚有一事未了,怎可说走就走。”

陶弼大感不解:“尚有一事未料,两只羊子也让定国公充当下酒菜了,还有何事未了的?”

王巩:“陶大人有所不知,王巩今日就还这两只羊子的情,柔奴。”

柔奴:“是,老爷。”

王巩:“内屋可方便进去?快去收拾收拾,稍停停陶大人可是要亲临指教。”

柔奴:“是,老爷,奴这就去收拾。”

陶弼被王巩弄得一头迷雾:“这——定国公葫芦里装的是何方仙药?”

王巩:“错,乃非药,是琼浆玉液。”

陶弼已经闻到阵阵酒香“莫不是定国公酿成桂酒了?真香。”他贪婪地吸着山风传过来的酒香,不由自主向巢穴走去。

 

寂寞柴门人不到,空林独与白去期。

大明山罗洪洞前。

仙风道骨的百岁余老诗翁,上林人韦景席地而坐。听见脚步声至,他不动声色。

陶弼上前一揖到底,恭恭敬敬地说:“先生,王定国携酿成的桂酒前来拜谢先生了。“

韦旻目不斜视:“定国送酒来?何故还带来顽童?岂非扰吾清静。”

陶弼慌忙解释:“先生,乃王定国公之幼子,此儿非同寻常。”

韦旻依然慢声慢气:“王介甫说得极好:寒之之日长而暴之之日短,植之之人寡而拔之之人多!如此鼓吹,虽日爱之,其实害之。谨防出仲永第二。”

陶弼:“是,先生说得极是,不过,此儿似悟性极高,王定国将此儿携带前来,意在让幼儿参悟先生之治学之道。并无丝毫鼓吹之义。”

韦旻:“这就好,其实老朽并无什么治学之道。”忽然,他举手招呼小王皋:“过来。”

小王皋款款上前,向韦旻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口齿清晰地说道:“王皋拜见公公。”

韦旻微笑道:“会上树否?”

小王皋对站立一边的父亲望望,见父亲点头首肯,他朗朗说道:“会。公公要取树上之枫叶否?”

韦旻微微摇头:“公公欲取枫叶上的野蚕。”

小王皋朝枫树顶端望了一望:“行,公公,皋儿这就为公公取去。”话音未落,他三脚两步就窜上枫树杆。

韦旻眯着一双老眼,望着枫树上飞快上去的小王皋频频点头:“唔,是块好料子。”

片刻,小王皋手里捧着三条蠢蠢欲动的褐色野蚕直立在韦旻面前:“公公,给。”他见韦旻正对着自己微笑,理直气壮地说:“公公,王皋并非仲永,家父绝不会是仲永之父。”

韦旻眯眯笑道:“喔,小王皋也知仲永的故事。”

小王皋频频点头:“是爹爹说给皋儿听的,王皋定引以为戒。”忽而,他浑身痒痒起来,随手将衣衫剥下,拎起衣领一抖,竟然掉下一条野蚕来,小王皋笑了,笑得那么开心。

韦旻:“小王皋,该打几分?”

小王皋眨眨大眼睛:“回公公的话,本该满分的,只是受此小虫愚弄。公公,皋儿认了,凭公公发落。”

韦旻由衷地欢喜起了眼睛的这个孩童:“好好,公公发落,发落。不如罚小王皋唱上一曲,如何?”

小王皋为难地对父亲望望,王巩以眼神鼓励着自己的儿子,小王皋调皮地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珍珠牙:“公公,王皋可否随便唱两句。”

韦旻:“随便,如何个随便。”

小王皋:“回公公,王皋自幼从未认真学过唱曲,只是,只是听母亲唱曲,不如皋儿学唱那么两句,可,可,公公不可笑话王皋的。”

韦旻哈哈笑道:“不笑,不笑。”

小王皋嘟哝着:“公公已经笑了呢,公公,皋儿这就唱了,公公听着。”说罢,他象模象样地学着母亲唱曲时的姿态,轻启小嘴,衣衣呀呀唱了起来: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

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狐宾州。

韦旻听着,听着,有意无意地为小王皋拍着板,忽而觉得那里不对劲,自言自语起来:“分明是温庭筠的《梦江南》,如何竟改了词了。”

小王皋:“不会的,不会的,乃真是我母亲平时唱的。”

韦旻慈祥地:“小王皋还会唱何曲?”

小王皋见韦旻还要听曲,又高兴起来:“还会唱‘千万恨’。公公可想听?”

韦旻:“千万恨?小孩子家懂何‘千万恨’,好,不妨一并唱于公公听听。”

小王皋站直了身子,一括手,一举足都十分的老成,学着柔奴唱曲的样子唱了起来。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

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

摇曳碧云斜。

韦旻惊奇地哝哝:“怎么又是温八叉的《梦江南》耶。”听小王皋唱罢,他问:“小王皋还会唱何曲?将曲牌一一讲给公公听听。”

小王皋得意地:“我娘唱的曲可多了,只是有些曲子拗嘴,皋儿还未学会呢。皋儿还会唱‘更漏子’、‘菩萨’‘菩萨…’”,他一时想不起来,急得直搔头皮。

韦旻和蔼地:“可是‘菩萨蛮’?又是温八叉的词。”

小王皋:“正是,正是,公公怎知是温八叉填的词。其实,温八叉是绰号,本名是温庭筠。”

韦旻捋着银丝呵呵地笑:“这小脑袋里装的还真不少,小王皋,来,公公问你,平时读些什么书?”

小王皋神秘兮兮地说:“皋儿读的是爹爹的书。”

韦旻将信将疑地:“爹爹的书,是部什么样的书?”

小王皋陶醉在平时爹爹讲的故事之中,哝哝着:“皋儿只需练好功,爹爹就给皋儿讲书上的故事,日日如此,皋儿都记下了。”

韦旻兴趣十足:“都记下了,那你爹爹都给你讲了些什么故事,可能讲出来让公公听听。”

小王皋信心十足:“公公要听那个故事?皋儿就讲那故事,公公可好?”

韦旻:“嗬,公公想听的故事,小王皋可会讲吗?”

小王皋诡谲地:“那要看公公想听故事,还是想听诗余。”

韦旻:“刚才小王皋唱的曲子均为“江南梦”,不妨还吟‘江南’的诗句为好,爹爹可教小王皋了?”

小王皋眨眨大眼睛,一副与年龄十分不相符的老成相。“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江南二月春,东风转绿苹,人人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还有江南三月,犹有枝头千点雪。公公想听那一首?”

韦旻:“小王皋何时将诗只念两句呢?”

小王皋:“乃是皋儿让公公选的,公公想听那一首?”

韦旻试探着:“小王皋,可知你说的‘春风又绿江南岸’是何人的诗句?”

小王皋不加思考:“王介甫的《泊船瓜州》。”

韦旻大惊,将小王皋拦入怀中:“可知乃王介甫为何人?”韦翁成心在考小王皋,王巩听着十分高兴。

小王皋:“回公公的话,王介甫大名王安石,做过当朝宰相,如今罢相归田了,可诗写得好,爹爹说的。”

韦旻就此对王巩父子刮目相看,开玩笑地说:“定国,你那是养个儿子耶,分明是个小精怪,老朽极为喜欢,拿酒来。”

陶弼应声捧上刚才带上山来的酒瓮:“先生,就饮此定国先生配方酿的桂酒可好?”

韦旻:“好,不知定国在练何功?气色极佳。”

王巩自满地说:“让先生见笑,王巩练的是子瞻教的胎息法。颇为有效。”

韦旻:“苏子瞻如今何在?可好?”

王巩:“子瞻贬往黄州,除练胎息之法,欲练丹砂,日前信中说让王某帮他采买丹砂,吾已去桂州买回了上好的丹砂,就等着子瞻的弟子前来取去。”

小王皋过来凑在父亲耳边悄悄说:“爹爹,皋儿想娘了。”

王巩这才发觉日已偏西,匆匆告辞,父子俩与陶弼一起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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