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鸿伏绘画作品 我写《板桥上的乡愁》 ◆刘鸿伏
1996年6月,《板桥上的乡愁》在当时影响很大的《随笔》杂志和《博览群书》杂志同时推出,尔后,这篇散文被不断地选入各种散文随笔选本,其中比较经典的如花城出版社2005年出版的全国十年随笔精选——《随笔佳作》(1995——2004年)等。更令人欣慰的是,文章自问世以来,在全国被广泛用于初、高中语文课外阅读与练习,并曾被选入人教版初中三年级语文课外读本。二十多年过去,在网络时代,这篇作品的影响不减反增,流传日益广泛。它是我创作的散文作品中颇受读者喜爱的作品之一。
其实,写这篇文章,完全出于一时的灵光乍现。在写它的时候,完全没有构思,笔随心动,心随情转,一气呵成,写完之后,几乎没有改一个字。当年的手稿还在,纸面干净如书法作品,正如我绝大部分作品的写作过程一样。但是,这不能说明我在写作它之前,就没有思想和情感的积累,或对于事物的观照,而纯粹是一时心血来潮。正好相反,这篇文章完成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被故乡田野里那座古老的木板桥所困扰,它的影像总是在我脑海中反复浮现,挥之不去。与此同时,我想起在中国南方广袤的乡野,几乎有村落、有人烟的地方,都有板桥,它们就那么安安安静地横斜在流水之上,连接起万家烟火,不管是过去、未来,不管风霜雨雪,虽然沧桑百历,却美丽安详,让人无端地起一种感动和怀想。在乡间,不管是木板桥还是石拱桥,它们都是乡愁与乡情的象征物。
刘鸿伏绘画作品
记得正是南方春雨迷蒙时节,我坐在书房,一个人读《板桥家书》,情绪里莫名的有了一种忧伤,或者说是惆怅。郑板桥的名字和他的家书,都让我想起了家乡和家乡的板桥。忽然就生出 “蓦然回首,身在异乡” 的感怀,头脑里跳出 “板桥上的乡愁”这几个字和乡野与板桥有关的种种意象。顺手抓起书桌上的纸笔,在一片空明的状态,一些漂亮的句子,连同意象,流水一样,落在纸上,没有一点阻碍,没有一点停顿,一直到写完最后一个标点符号。放下笔,浑身舒坦,心里充满了愉悦。
当我将写成的文章慢慢读过,觉得再无法改写一句或一个字,自己看它,居然是浑然天成的。
因此,我很快就把它复印了两份,想都没想就分别寄给了当时很火的两个刊物,一个是《随笔》 ,一个是《博览群书》 。没有想到的是,这两个刊物居然几乎同时很快刊发了这篇文章,连作者都没有来得及通知。当年不兴一稿两投的,这也算是一个小插曲。当然,这篇文章,后来多次被人原封不动地抄袭并被一些大刊转发,其中有一位还是很有名气的中学语文老师。这篇文章,因此就有了两个命运,一个是好的,它在不同的时期,为不同的中学孩子作为课外阅读与练习来使用、学习;一个是不太好的,那就是它老是被人抄袭或腰斩。这又是关于这篇文章的另一个小插曲。 刘鸿伏书法作品 原文欣赏 板桥上的乡愁 ◆刘鸿伏 郑板桥这名字很有意味。正如徐青藤、倪云林一类,让人遐想。郑板桥一生爱竹,他不取一个与竹有关的字或号,却独独钟情“板桥”,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在他的意识深处,“板桥”即是乡野或田园,板桥的田园情结与田园理想,包含了许多人生的意蕴或诗与哲学的意蕴。板桥做过官,官是小官,小官难做,何况板桥又是陶渊明一类人,见了官家的欺诈,也见了百姓的忧苦,在板桥的意识里就生了同一种对现实的逆反与逃避。心中向往的是那种渔樵互答、衰柳斜阳的田园的宁静悠远,那里才是他栖憩灵魂的所在。板桥在他许多书信里就反复表达过对于田园生活的设想与神往。
“板桥”两个字,不知为什么总让人起一种乡愁。
板桥上的乡愁。
郑板桥的田园情结是一种泛乡愁。而板桥上的乡愁却仿佛从很远的乡野或者一些怀乡的古书里悄然流来,有如月影箫声,让心轻轻颤栗。
即使乡愁的诗写得再好,分明不如一座板桥那么震撼心灵。旅途驻足时,蓦然望见板桥就那么静穆真切地横在逝波上,横在两岸纷纷飘落的野花或款款飞扬的雪花中,让人感动流泪,想起远处某片熟悉的田园。
板桥永远与流水连在一起。
板桥永远和匆匆来去的人生的影像连在一起;和一些断断续续的记忆连在一起;和一些鸟声、月色连在一起。它那么沉静地横在流水上和无边际的岁月之中,恍如一个梦的影像,充满忧伤的诗意。一个恒久的人生的场景,一种阔大的深远的文化遗存。如乡愁的象征物,流水上的板桥在炊烟中若隐若现,在古旧的书页里横斜又横斜。
刘鸿伏绘画作品 于是想起故乡的某处也有这么一座老旧的木板桥。在田垄和村舍之间它存在了许多年月。夏夜有人坐在上面乘凉,听桥下的水声,看头顶上的月亮;春天来了,油菜花遍地金黄,那板桥上停满蜜蜂和红色的晴蜓,年轻的女人走过去,身上必落满了菜花和蜜蜂,板桥和女人就让心酥酥麻麻地感动。恨不得自己就是女人脚下的板桥,女人身上的蜜蜂了。冬天里的板桥最美,雪花覆盖在桥面上,上面印着黑犬梅花形的脚痕或雀鸟的爪印,雀鸟的爪印如“个”字,斜斜地写出野趣。
但板桥却是送别的所在,正如古诗里的长亭和短亭。板桥是一种很特别的从乡野长出来的文化,是属于古典和田园的美好事物。想起温庭筠“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句子,体味到一种凄迷的离情与远游的萧索艰辛,苍凉的心绪仿佛深秋的风掠过胸臆。月光和铺霜的板桥是两件伤情之物,旧时的读书人总是把它们认作乡愁的根源,发出最深切的人生感喟。今人为红尘所累,板桥或月光已失去了原有的意蕴,大抵无动于衷,就是我写这个题目,未免显得迂阔和陈腐,却不知正是失去了对于板桥与月色这类田园景观的意趣,失去了血脉里一份古典的文化情结,今人才显出心中的空落和人生的了无趣味。说读书,说诗酒,说月色里的板桥,仿佛都是离红尘很远的东西,离红尘很远的东西却往往让我们真切地感动,让心中充满温情。
身居闹市,板桥离我们很遥远。遥远的事物便总让人怀念。板桥是一种意念,它离人生很远却离梦境很近。那是来自古老田园的诱惑和召唤,把都市和乡野连结起来,把古典和现代连结起来,把人生的失意和得意连结起来,甚至生老病死、爱怨悲欢。那是遥远的关于生命的梦痕,那是你偶尔的一声喟叹,流水上的板桥,雪里的板桥,横在我们看不见的远方。在独饮时,在惆怅落寞时,在读一本前人的笔记时,你会忽然想起它,在很远的地方它充满悠远而又迷人的情意。
马致远的小令几乎凡读过书的都会背诵:“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许多人都说写得好,说好在以景抒情,尤其“小桥流水人家”六字,几乎便成为写江南田园景观的绝唱。根据我的经验,这首小令其实写尽了一种阔大苍茫的无望的乡愁。身在旅途,天色向晚,正欲驻足,蓦然见眼前板桥横溪上,桥边是陌生的不知姓名的某个人家。心中陡然生出不知身在何处的痛切伤感,想起故乡正隔万水千山,难免茫然惶惑,惆怅莫名。对了斜阳下孑然身影,伫立桥上,真要“双袖龙钟泪阑干”了。
马致远的小令是绝响,是关于板桥上的乡愁的绝响。
乡愁是中国文化最深厚也是最动人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说是中国文化的根。倘若没有乡愁,就构建不出中国的人文,至少是一种残缺的人文。而板桥,作为文化人(尤其是旧式乡村才子)乡愁最典型的象征物,它的意义远远超过了这种象征意味的本身。它是乡愁,同样是一种久远的具有不衰魅力的文化。许多时候甚至是一种生命的召唤。文化的背景总是充满诱惑力的田园,城市或众生的背景也是田园。多少年来,我们置身喧器的都市,忙碌于生计烦忧于得失,城市仿佛美丽陷阱也仿佛一座冲不出去的围城,把我们的肉体和灵魂与田园文化分隔开来,我们的情感和血脉里流淌的已是与文化相去甚远的东西。我们一直失去了那种“泛乡愁”的意识,失去了根的意识,失去了对于文化的热衷。遗忘了那种滋补身心的宁静悠远,遗忘了不该遗忘的一切。我们遗忘了郑板桥,郑板桥是从名利场冲出去的智者,而我们只记住了他的“难得糊涂”。我们进入不了郑板桥的境界,却很轻易地背叛了我们自己创造并曾钟情的文化。这是不是也算一种悲哀?
马致远、温庭筠、郑板桥,已在这个星球上消失了许多年,但他们却把板桥上的乡愁留在了我们的书本和血脉里;田园已遥不可及,板桥又在哪里呢?钢筋水泥的罅隙间产生的另一种乡愁,正如一阵微风,在城市的上空悄然掠过。
怀念是一种情感,更多的时候是一种智慧;板桥是一种氛围,更是一种逝去。 刘鸿伏绘画作品 刘鸿伏,湖南安化人,中国当代作家,收藏鉴赏家、书法家、古文化学者。代表作有《绝妙人生》《雅奏》《遥远的绝响》《时光里独行》《刘鸿伏砚话》《父老乡亲哪里去了》《古玩随笔》《文物古董传奇》。其《父亲》等五篇散文选入中学语文课文。他是当代以优美的随笔文体写作文物古董第一人,对当代古砚收藏市场和砚文化的研究弘扬作出了重要贡献。 转载请注明来源:微信公众众号“墨韵潇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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