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本】人间童话 杨小雪 〔中国〕

人间童话
　　杨小雪
　　
　　　　吃花的人
　　
人物
　　　女人
　　　花
地点
　　　女人的家
　　
　　　　【钥匙开门声，女人进门。她面容疲惫，头发湿漉漉的，手里提着购物袋。她穿着别扭的衬衫和裙子，明显不搭配。她把购物袋里的东西依次拿出来。突然花从卧室里冲出来，穿着睡衣，头发蓬乱，在她冲出来的同时有花盆摔碎的声音。
　　女人　这又是怎么了？
　　花　　隔壁的虎刺梅掉下去了。
　　女人　真遗憾。隔壁阿姨应该好好管管她的孙子，那孩子总是闯祸。
　　花　　不是那孩子干的。
　　女人　谁知道呢？也许是阿姨擦玻璃的时候碰掉了。
　　花　　我不这么认为。
　　女人　是吗？你可真是一盆有思想的花。
　　花　　我认为那盆虎刺梅想翻窗子回家，不小心失足掉下去了。
　　女人　哦，很精彩的猜想。你能回到桌子上吗？我需要你安静一会儿。
　　花　　当然。你还好吧？
　　女人　有问题吗？
　　花　　今天你看起来不太一样。你换了衣服，跟你出门时的衣服不一样了，你还洗了头发。
　　女人　哼，你知道的可真多。
　　花　　有柠檬水吗？
　　女人　你不能在晚上喝柠檬水。
　　花　　你想知道邻居的虎刺梅是怎么掉下去的吗？
　　女人　不想。
　　花　　哦……事实上，我很想告诉你他是怎么掉下去的。
　　女人　我对这个不感兴趣。
　　花　　你这么说我有点伤心。我超级聪明，可是没人愿意跟我说话。
　　女人　我有很多工作要做，我不想听一株聪明过头的夹竹桃分析一盆虎刺梅的死因。
　　花　　可是自从你回来你什么都没做，除了把你买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再一样一样放进去。
　　女人　哦，是这样吗？我……
　　花　　我看见你买了柠檬水，我很想喝一小杯，就一小杯……
　　女人　（倒了一杯柠檬水给她）我想安静一会儿。
　　花　　但是为什么你买了这么多酒？你以前从来不喝酒的。
　　女人　你知道为什么我要养一盆夹竹桃而不是一只猫吗？因为植物不会叫也不会思考。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是一株爱唠叨并且胡思乱想的夹竹桃！
　　花　　我只是好奇……
　　女人　请你安静！否则我就收回柠檬水。（她坐下，静默了一会儿）
　　花　　（喝掉柠檬水）我依然觉得你有点……忧郁。非常明显……能跟我说说吗？现在你可以收回我的柠檬水。
　　女人　忧郁？不……邻居的虎刺梅是怎么掉下去的？
　　花　　我认为他想从你卧室的窗台爬到隔壁阿姨的窗台，结果一脚踩空就掉下去了。
　　女人　为什么他会在我的窗台上？
　　花　　最近他总是喜欢趁你不在遛过来。
　　女人　哈！一盆喜欢偷偷爬到我窗台上来的虎刺梅！
　　花　　在你跟你的未婚夫去挑选戒指的时候。
　　女人　你要我相信一盆虎刺梅会爬墙过来，就像小伙子从姑娘的窗子进去偷情？
　　花　　完全正确。
　　女人　那么接下来你就会说那个他私会的姑娘就是你了？
　　花　　这就是我想说的。
　　女人　谢谢你，花，你说我今天有点忧郁，没错我是有点忧郁，谢谢你给我讲了这么个可爱的笑话。
　　花　　不，我是认真的。当然，没人会把一株夹竹桃的话当真。
　　女人　全世界都在恋爱！连我的夹竹桃都在跟隔壁的虎刺梅恋爱！
　　花　　我非常爱他！
　　女人　一株植物，居然高谈阔论着爱情！
　　花　　请你相信我，并且把我送给邻居吧！
　　女人　这太荒唐了。我不会随便把我的东西送给别人。
　　花　　以爱情的名义……
　　女人　可那盆虎刺梅已经摔下去了，摔得粉身碎骨。
　　花　　但是隔壁还有一盆含羞草。
　　女人　你不会也爱上了那盆含羞草吧？
　　花　　我爱上他了！
　　女人　水性杨花！
　　花　　我是花啊！不让我水性杨花我还能干嘛？而且我是有毒的夹竹桃。
　　女人　可是那盆虎刺梅刚刚从我的窗台掉下去！
　　花　　他是花啊！花盆不就是用来往楼下摔的吗？
　　女人　你就没有一点同情心吗？
　　花　　拜托！我们这些花早晚都会死掉，我们会因为浇水不够而渴死，会被摘走变成干尸，会生病而死，也会被任性的姑娘扔下去……就像人也早晚会因为各种原因死掉一样。
　　女人　可是我们有同情心……
　　花　　那是因为你们活的太久啦，所以你们不知道应该在有限的时间里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谁知道我哪天会摔下去？
　　女人　这算什么理论！花和人的逻辑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你可以不用再争论了，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会把你送给别人的。你是属于我的。
　　花　　什么东西是属于你的呢？在自欺欺人这一点上，人类真是登峰造极了。
　　女人　难道你不是属于我的吗？我从市场上买到你，给你浇水，把你放在阳光底下……
　　花　　可我依然不属于你，我属于泥土，空气，阳光，我是属于自然的。
　　女人　我的花，我的工作，我的未婚夫，我的生活，这一切都不是属于我的……这让我感到恐惧。
　　花　　你怎么了？
　　女人　没什么，我只是有点……
　　花　　你非常悲伤！我想这是一种病，现代人的通病，不知道为什么的忧郁，我在网上查过，这叫忧郁症。
　　女人　网络把人变傻了，却把花变聪明了！
　　花　　是的，超级聪明，因为每天呆在房间里很无聊。今天我读完了整本匈牙利语字典，这是我学会的第九门语言了，可是总没有人跟我说话。我还顺便读了本《费曼物理学讲义》，是本挺好玩的书，如果你有时间也可以读读。
　　女人　很好，读点书可以让你更加充实。
　　花　　即使这样我也无法像你那样生活。当我看着你每天在电脑前面打字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因为我是绝对孤独的。
　　女人　是的，工作意味着社会关系，人们必须有点社会关系，否则会没有安全感。我憎恨这份工作，我每天在杂志上堆砌毫无意义的文字，而不是我想象中的发表观点……可我不能没有这份工作！
　　花　　你最近不是升职了么？
　　女人　可是看看我得做些什么！主编要求我用半本杂志的版面写关于《大地黑帮录》的内容！你看过那部电影吗？人人都说它是一部杰作，可我却觉得简直烂得一塌糊涂！我还得用半本杂志的版面采访和评论！
　　花　　我下载到了那部片子，简直就是一坨屎！我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说那部电影棒极了。
　　女人　我确实不能继续工作了。
　　花　　我就知道出了什么事，你不可能穿着这样一身不搭配的衣服从公司回来。我超级聪明。你辞职了？
　　女人　还没有，可我应该那么做。
　　花　　是的，你该那么做！
　　女人　我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花　　我能理解。
　　女人　你能理解一个没有工作的女人？
　　花　　当然，我是一株没有工作的花！生活是有点单调，但这没什么。大家都说女人不应该为了家庭而放弃事业，可是我想说这话的人并非是女权主义者，反而是那些无力支撑整个家庭的男人……
　　女人　家庭？
　　花　　你快结婚了，看，你可以不用再穿土气的职业套装，而能换上随便的衣服了。并且不会像我这样游手好闲，以后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挑选窗帘，做精致的点心，给你的孩子读睡前故事……
　　女人　我要结婚了……
　　花　　快给我讲讲你们是怎么挑选结婚戒指的？我想那一定非常幸福！我可从来都不会经历这样的事！
　　女人　哦……让我想想……
　　花　　哪里能买到结婚戒指？是像超市一样的货架上摆满了闪闪发光的戒指吗？
　　女人　不，那是个珠宝店。没有超市那么大，没有那么多的货架。那是水晶般的柜台，每一样珠宝都备受瞩目地占据一大片空间，一点都不像超市。
　　花　　是的，闪闪发光的小玩意们需要更多的空间安放它们的光芒。
　　女人　柜台前面有一排精致的高脚凳，它们都是透明的，女人们可以优雅地坐在上面挑选首饰。
　　花　　我相信你坐在那里一定非常地优雅！
　　女人　柜台上还摆着一只透明的花瓶，里面有长着绿色大叶子的水生植物。
　　花　　我多希望自己是珠宝店柜台上的一盆夹竹桃。
　　女人　我也希望自己是一盆植物，什么植物都好。
　　花　　别开玩笑了，然后呢？你从那些美丽的小东西当中挑中了一个吗？
　　女人　没有……它们都很漂亮，我不知道应该选哪个好。
　　花　　那么后来你们是怎么挑选的？
　　女人　我的未婚夫选择了一枚戒指，他觉得很漂亮。
　　花　　你也觉得很漂亮吗？
　　女人　当然，它们都很漂亮。
　　花　　所以你们买了那枚戒指，戴在手上，然后亲吻对方！哦，这真是太美了，在那些钻石光芒的闪耀中亲吻对方，然后你们很快就会结婚了！
　　女人　我们很快就要结婚了……
　　花　　然后你就不用再熬夜完成主编交给你的任务了。
　　女人　是的，我不用再熬夜写稿子了，我甚至不用再见到主编了！她身上有一股大蒜味，却总觉得自己喷了高级香水！
　　花　　你可以花点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
　　女人　我想学习编织帽子，在博客里写点自己的观点，还有我喜欢读书……
　　花　　你尽管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用再费力气赚钱了。
　　女人　是的！我只需要挑选窗帘，做精致的点心，给孩子读睡前故事。
　　花　　你们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你们给他一个好听的名字并且祝福他。
　　女人　这一切都那么美好，让我想狂喊高呼，生活！
　　花　　能让我看看你的戒指吗？
　　女人　什么戒指？
　　花　　你刚刚买的戒指啊。
　　女人　刚刚……等一下。
　　花　　怎么了？
　　女人　我……暂时还不想说关于戒指的事。
　　花　　我明白，我不能随随便便地看高贵的戒指。我们说到哪儿了……你们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你们给他一个好听的名字并且祝福他。
　　女人　这一切都那么美好，让我想狂喊高呼，生活！
　　花　　你会拥有更多的花！
　　女人　是的！我也喜欢养植物，可我现在实在太忙了。如果我闲下来，一定会养更多的花。
　　花　　（点燃一支烟）然后你就会把我送给邻居阿姨了。
　　女人　不，我需要你。
　　花　　哈！你会有一个男人的陪伴，你不是孤独的……
　　女人　可我依然孤独！
　　花　　我就知道，你不会结婚的。
　　女人　我会结婚的！
　　花　　你们刚才根本就没有买戒指。
　　女人　可是刚才我已经说过了买戒指的事。
　　花　　是我说的，你根本不敢提怎样戴上戒指。而且你一直都没解释你的衣服跟头发是怎么回事。我超级聪明。
　　女人　好吧，后来我们没买。
　　花　　发生了什么？你们走到水晶般的柜台前……
　　女人　我坐上精致的透明凳子……
　　花　　柜台上还摆着一只透明的花瓶。
　　女人　里面有长着绿色大叶子的水生植物。
　　花　　然后他挑了一枚很漂亮的戒指，你却没有买？
　　女人　我没有买。
　　花　　那你做了什么？
　　女人　我抄起那个花瓶，往他的脑袋上狠狠地砸过去！
　　花　　什么？
　　女人　那些绿色大叶子飞出来，到处都是水。我的衣服弄湿了。
　　花　　你的未婚夫怎么样了？
　　女人　血从他的头上渗出来，然后他满头都是血！
　　花　　我的天啊！
　　女人　他晃了晃就倒下去了，然后他死了。
　　花　　你杀了他？
　　女人　是的！
　　花　　你会被抓起来的！
　　女人　所以我换了衣服，这样他们就不知道是我干的了。
　　花　　可是珠宝店的老板和那里的顾客都知道！
　　女人　哦，对了，所以我顺便把他们都杀了。
　　花　　可是总会有人问你，你的未婚夫到哪儿去了？
　　女人　我再也不会去上班了，以后我哪儿也不去，谁都不会找到我。
　　花　　你竟然会做这样的事！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干？
　　女人　因为我憎恨我的未婚夫！
　　花　　憎恨！除了在童话和电影里，我几乎没听说过这样的词。
　　女人　没错，我恨他。
　　花　　为什么你会恨他？那可是你要结婚的人！
　　女人　但是我恨他！
　　花　　你跟他有血海深仇，你跟他在一起其实是试图谋杀他？
　　女人　不，他不是我的仇人。
　　花　　他最近爱上了别的女人？
　　女人　看起来他只爱我。
　　花　　他是个美国间谍，而你是政府的秘密情报员？
　　女人　他是建筑师，我是杂志社编辑。
　　花　　他究竟做了什么让你恨他甚至杀死他？
　　女人　他什么都没做，就跟平常一样，他的笑容很温柔，他挑中了一枚戒指，戴在手指上。
　　花　　我不明白。
　　女人　我也不明白！很多事情我都不明白！可是如果换种说法你一定会觉得这天经地义。比如我憎恨我的工作，不是因为工作是我的仇人、工作爱上了别人或者这份工作是反间谍，仅仅是因为它无聊并且无聊的没有止境，所以我憎恨它。
　　花　　嗯，我经常看到人们在博客上说憎恨自己的工作。可是说到人……
　　女人　说到人一切就完全不同了是吗？是的，如果你憎恨一个人，那么他可能谋杀了你的父亲，抢劫了你一个月的工资或者是发动了战争……绝不可能以为一个人无聊就憎恨他，这是应有的礼貌。可为什么不能呢？抛开礼貌这码事不说，为什么我就不能因为要与一个无聊的人共度余生而憎恨这个人呢？从理论上来讲我可以！我可以憎恨珠宝店的老板，因为他为了卖出一枚戒指而称赞我倾国倾城，这实在令我恶心。事实上我是在这座城市里永远不会被人发现的一只蚂蚁，我因此而憎恨珠宝店的老板！我憎恨我所有的同事们，因为她们每个人都有一个丈夫或者男朋友，每次听到她们的谈话我就觉得我必须得恋爱！我恋爱了，她们如愿以偿，然后她们又邪恶而愚蠢地告诉我，我的男朋友是多么优秀，让我觉得我必须得结婚。我因此而憎恨她们！我可以憎恨这个城市，即使我住在这城市的一小块土地上——确切地说是悬在45米高半空中的一个水泥盒子里，很多人甚至连这么一小块空间都没有，但我依然憎恨这个城市，因为我每天必须看见的人群而憎恨它，因为我必须呼吸的污浊空气而憎恨它！我甚至可以憎恨这个世界，我有太多的理由憎恨它不是吗？如果我可以的话我就用硫磺铺满整个地球然后点燃它！
　　花　　世界末日！
　　女人　我可以那么做是不是？我是说……我有理由那么做！如果这种仇恨成立的话，就算我毁灭整个世界都只是一次复仇，而每次复仇，必尽心尽力。所以我杀了他！
　　花　　你杀了他！
　　女人　我需要喝点东西。
　　花　　柠檬水？
　　女人　我要喝点酒。
　　花　　（倒一杯酒给女人）我可以再来点柠檬水吗？
　　女人　当然可以。你觉得怎么样？
　　花　　味道很浓，感觉就像新鲜的柠檬。是我喜欢的那种。
　　女人　我是说这件事。
　　花　　什么事？
　　女人　我杀了我的未婚夫。
　　花　　干得漂亮。
　　女人　你真的这么认为？
　　花　　我是花啊！你该不会相信一盆花的见解吧？
　　女人　但是你超级聪明！说实话，你怎么认为的？
　　花　　干得漂亮。
　　女人　你能说得详细点吗？
　　花　　干得非常漂亮。
　　女人　就这些？我做了自己喜欢的事，这件事干得漂亮！但这是对的事吗？如果你是我，你会这么做吗？
　　花　　如果我是你，我会这么做的。但我只是一盆花，我什么都做不了。
　　女人　但我是有手有脚的人，我可以做点什么！
　　花　　这多么令我羡慕。你创造了一个非常漂亮的悲剧。
　　女人　哦，谢谢，我喜欢“悲剧”这个词。
　　花　　是的，现在这个词非常罕见。但是你的行为确实配得上这个词。你让我震撼！你让我感觉到你前所未有的美——毁灭的美感！
　　女人　谢谢！这感觉真是太好了。
　　花　　是呀，我感觉也很棒。但是我想知道，你会怎么跟你的父母说这件事。
　　女人　告诉他们我不会结婚了。
　　花　　他们不会相信的。
　　女人　那又怎样，反正已经没有人跟我结婚了。
　　花　　如果他们追问你原因，你会告诉他们事实吗？
　　女人　当然不会，他们会吓坏的！别担心，他们在很远的老家，什么都不知道。
　　花　　可是如果他们到这里来呢？
　　女人　他们不会来的，如果我不结婚，大老远的要坐三十个小时的火车，他们来干什么呢？
　　花　　但是他们已经在路上了。
　　女人　他们不会在路上的……等一下，你刚才说什么？
　　花　　他们已经在路上了。这句话我没用“如果”开头。
　　女人　你怎么知道？
　　花　　今天早上你走之后他们的电话留言。
　　女人　这不可能！他们为什么不打我的手机……我关机了……是的，这可怎么办……留言说什么？
　　花　　没什么，非常简单地告诉你他们在路上了，来帮你准备婚礼。
　　女人　不！我已经跟他们说过不要来得这么早。
　　花　　听起来他们好像完全没把你的话当回事，他们非常高兴。
　　女人　为什么他们从来都没有听过我说话！从来没有，好像我一直是一只令人无法听懂的小麻雀！
　　花　　这真奇怪，说实话，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我绝对不能忍受。
　　女人　这当然让人无法忍受，可奇怪的是我忍受了二十年！
　　花　　二十年！那是我奶奶的奶奶的奶奶还活着的时候！
　　女人　是的！我说“我吃饱了'，他们一定会继续把菜放在我的碗里；我说“我不喜欢音乐，我想学游泳”，他们却把我送去上钢琴课；我说“我讨厌粉红色”，他们却把我的房间漆成粉红色，还搭配了粉红色的被子和枕头。好像他们有选择性失聪的毛病！而这一切，我竟然统统接受了！
　　花　　所以你必须像他们要求的那样结婚了？
　　女人　我以为只要离开他们，生活在遥远的地方，我就可以自己做主了。可现在我觉得这不现实，我依然在按照他们希望的样子生活，他们在电话里说我该结婚了，我就鬼使神差地真的找了个人结婚！更加可悲的是，我压根儿不知道给自己做什么样的主！一旦我静下来想想自己到底要什么，脑子里就一片空白！
　　花　　可是你已经决定做一个独立的人！从今天开始。想想你刚才说的话吧，你杀了人，生活整个都不一样了，你必须同旧生活决裂！
　　女人　我多希望是这样！改头换面，在死亡的面前狂喊高呼！
　　花　　但这不是事实，你刚才说的是谎话。
　　女人　你怎么知道？
　　花　　因为我超级聪明。你头发上的水不是溅上去的，而是一大盆水从头上浇下来，所以你头发的纹理被拉直了。你的手是干净的，你没有杀过任何人。
　　女人　不能算假话，我没必要对你撒谎，我刚才只是真的很想那么说，就像一种不能阻挡的欲望！
　　花　　那么事实到底是什么？
　　女人　我们去了珠宝店。
　　花　　水晶般的柜台，透明的凳子，闪着光的首饰，然后呢？
　　女人　柜台上有一个透明的玻璃花瓶……
　　花　　里面长着大叶子的水生植物。然后呢？他挑了一个戒指吗？
　　女人　是的，他挑了一个戒指。
　　花　　你做了什么？
　　女人　我抄起柜台上的花瓶，用花瓶底部砸了他的头。
　　花　　他怎么样了？
　　女人　但我忘记了这是一个装着水的花瓶，花瓶里的水全都洒在我的头上，那些绿色的大叶子也盖在我的头发上和肩膀上，我浑身湿漉漉的冷得要命，而且那样子一定可笑极了！
　　花　　哈！那真是非常时髦的打扮。
　　女人　他的头上被撞出了一个小洞，看起来就好像一只苍蝇趴在那儿。他站在那儿，眼睛瞪得大大的，像个木头人。
　　花　　他没死？哦，当然，一只花瓶是不能砸死人的。
　　女人　有那么一段时间，谁都没动，珠宝店里所有的人都没动，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个人看起来都像哈哈镜里被扭曲了的影子。突然，他回过神来，伸出一只手拉住我……
　　花　　谢天谢地，那个可怜的人还活着。
　　女人　他好得很。可是被他一拉，我提着电脑的手松了，我的电脑掉了下去，里面装着即将出版的杂志中我负责那部分的所有内容，但是我的电脑摔坏了。
　　花　　那是你升职以来的第一个任务！
　　女人　是的！我没办法去跟主编解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花　　那就别解释了，既然你没杀任何人，你可以光明正大地辞掉那份工作，也可以理直气壮地拒绝结婚。你不是已经做好准备改变生活了吗？
　　女人　可那只是些愚蠢的幻想。我怎么能辞职呢？我厌恶这工作可必须靠这个养活自己，我也不喜欢我的未婚夫，但他是多么爱我啊：我没有理由不跟他结婚！况且我的父母已经在路上……
　　花　　你刚才说你憎恨你的未婚夫！
　　女人　我多希望我憎恨他！我多希望我有足够的理由支持自己离开他！
　　花　　那么你究竟为什么突然要用花瓶砸他？
　　女人　因为他挑了一枚戒指并且试戴在手上。
　　花　　这算什么理由？
　　女人　你还记得吗？我们当时正坐在水晶般的柜台前，透明的高脚凳上，柜台里华丽的首饰和干净的大叶子水生植物……
　　花　　没错。
　　女人　然后他把钻石戒指戴在手上，伸出手，钻石在他的手指上闪光。
　　花　　这有什么不对头吗？
　　女人　很不对头。我看到他的指甲，很久没剪的指甲黑乎乎的，就那么不知廉耻地放在那个干干净净的闪着光的柜台上！我在看着他，珠宝店的老板也盯着他的指甲看，珠宝店里的人都在看着他，而他竟然毫无察觉地就那么让所有人看着！
　　花　　只是因为他的指甲？这有点……荒唐！
　　女人　可事情就是这样的！在此之前我是有点讨厌他，他这人有点无聊，长得也一般，没什么吸引人的。可是另一方面，他人很好，诚实又体贴，并且有一份很有前途的工作，最重要的是他深深地爱着我！就像我在用一架天平衡量他，两边是平衡的。可是当我看到他脏兮兮的指甲，厌恶他的那一端就好像突然增加了一根稻草，天平一下子就倾斜过去了。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委屈，好像周围的人都在回头看我，我突然十倍地讨厌他……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花　　你因为这个憎恨他？
　　女人　不，我不敢用这个词，它只能存在于我卑微的，不为人知的想象里。
　　花　　是的，这个词需要勇气。
　　女人　而我没有那种勇气。我得修好电脑，低三下四地跟主编解释然后连夜赶稿子——理论上我能这么做。然后我要向我的未婚夫道歉，并且继续容忍他的长指甲——理论上我也可以做到。这样在我父母到达的时候他们会看见，我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并且要结婚了，一切都跟他们设想的一样！哦，他们对我寄予了多少爱和希望啊！我不能让他们失望！
　　花　　这可真要命，我只要想想就会觉得浑身像脱了水一样，幸好我是一盆花。
　　女人　我总是在想，我懂得很多很多的道理，却难以判断这些道理的是非对错。照这么看来，一盆花比一个人幸福得多，因为不必判断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摘下花的一片叶子，吃掉）世界，或者什么都没有。
　　花　　嘿！我是有毒的！
　　女人　（继续吃花的叶子）我既不能与一切决裂，又不能放下自尊乞求怜悯。
　　花　　停下！这很危险！你会中毒的，这是致命的毒！
　　女人　（继续吃花）由于我们的卑微，生命只能是一场闹剧。唯有义无反顾地了断，才能让生命有意义。
　　花　　听我说，你还年轻，作为一个人来说。生活很辛苦这我知道我深深地同情你我会留下来陪着的请你不要这样……
　　女人　（继续吃花）就像一盆随时会被丢出窗外的花，死亡也是偶然。（她不动了）
　　花　　（静默一会儿）愿神明怜悯，了却她的孤独。
　　
　　　　吃鱼的人
　　
人物
　　　男人
　　　服务员
　　　鱼
地点
　　　一家小餐馆
　　
　　　　【男人坐在桌子旁边看菜单，他的头上贴着一个创可贴。鱼坐在另一张桌子上，他是一条胖乎乎的红色金鱼。女服务员坐在鱼的旁边吃简单的晚饭。
　　鱼　　　HBW考试又涨价了！每年都要涨一两百块钱，这简直跟抢钱一样！
　　服务员　HBW是什么？
　　鱼　　　不知道。今天上午我听到两个女孩说的，她们当时就坐在那张桌子上，我听得一清二楚。这个考试好像很重要，好像很多人都在考。
　　服务员　她们是那么说的？
　　鱼　　　是的，只要想出人头地，都得考一考。特别是那些家境不太好，又想有一番作为的年轻人。
　　服务员　这么厉害！到底是什么考试呢？
　　男　人　酸汤鱼头！
　　服务员　不好意思，我们没有鱼了。HBW会不会是……“汉语必修文法”？
　　鱼　　　也许是。
　　服务员　可是这有什么可考的呢？也许不是。汉堡王等级考试？狐步舞考试？花样滑冰王后考试？你觉得呢？
　　鱼　　　嘿嘿，我不知道。我只是一条金鱼而已，我根本不会思考。我每天无聊地坐在这儿听着人们讲着无聊的故事，聊以娱乐。可要是问我怎么想，你还是省省吧。
　　男　人　红烧黄花鱼！
　　服务员　不好意思，我们没有鱼。您可以试试我们这儿的干锅牛蛙，很好吃的。（对鱼）这真奇怪，我跟你一样，每天都待在这个餐馆里，可是我从来都没有听到过什么好玩的事。
　　鱼　　　因为你有工作嘛，你把精力都集中在了点菜、上菜、结账这些事情上。而我无所事事，唯一的乐趣就是听听人们在说些什么。
　　服务员　我整天在餐馆里忙忙碌碌的，直到要打烊的时候才能闲下来吃口晚饭。这算是什么生活？
　　鱼　　　可是起码你有点事做。我呢，整天只能在一个小小的鱼缸里游来游去，与世隔绝。这又算是什么生活？
　　服务员　我比你好不到哪儿去。只不过生活在一个大一点的鱼缸里而已，一样的孤身一人，与世隔绝。说实在的，每天这个时候听你说说那些好笑的事，是我一天中最快乐的一段时间了。
　　鱼　　　我也是！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有人听我说说话。你真是个好人，谁愿意听一只鱼絮絮叨叨呢！
　　男　人　干炸带鱼！
　　服务员　对不起，先生，我们没有鱼。今天所有的鱼都卖光了！（对鱼）今天大家还说了些什么？
　　鱼　　　那部电影。
　　服务员　什么电影？
　　鱼　　　最近最火的电影《大地黑帮录》，所有人都在谈论这部电影。
　　服务员　是吗？这是部好电影吗？
　　鱼　　　你居然不知道？据说是我们国家迄今为止投资最大的一部电影了！是3D的！所有人都去电影院看了这部电影！
　　男　人　醋熘鱼片！
　　服务员　没有！我们什么鱼都没有！（对鱼）你记得他问过几次了吗？
　　鱼　　　这次之前有三次。
　　服务员　是不是我每次都说没有？
　　鱼　　　是的。
　　服务员　那么为什么他还一直要鱼呢？你觉得他是不是一个聋子？
　　鱼　　　很有可能。
　　服务员　这世界上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那电影讲的是什么故事呢？
　　鱼　　　故事发生在民国时期……
　　服务员　啊！我最喜欢民国的故事了。那时候的衣服、发型都很好看呢！讲的是黑帮的事儿吗？就像《上海滩》那样？
　　鱼　　　不，主角是几个年轻小伙子，他们原本都是学生，后来为了伸张正义，他们渐渐走到一起，结成了联盟。里面还包括恋爱故事，争权夺利，动作枪战，等等。
　　服务员　结局怎么样？
　　鱼　　　他们变成了真正的黑帮。
　　服务员　好像很好看的样子哎！谁演主角？
　　鱼　　　就是你最喜欢的那个帅哥啦！不仅是主角，连所有的配角也全部都是大明星哦！
　　服务员　这么厉害！一定很好看！
　　鱼　　　他们还说这电影用了最先进的技术，一流的布景和化妆，甚至还创立了一种全新的蒙太奇法则！
　　服务员　什么叫蒙太奇？
　　鱼　　　不知道，他们就是这么说的。
　　男　人　蒙太奇就是电影剪辑。
　　鱼　　　哦，原来就是剪辑啊。
　　服务员　原来他不是聋子！
　　鱼　　　也许他是个电影导演。嘿！先生，打扰一下，请问您是电影导演吗？
　　男　人　不，我是个建筑师。
　　鱼　　　您是建筑师？可您却知道什么是蒙太奇？这可太了不起了！我还以为您是电影导演呢！
　　男　人　我的未婚妻是电影杂志的编辑，也是个骨灰级影迷。小姐，也许您还记得我，我曾经带我的未婚妻来这儿吃过饭。
　　服务员　不好意思，我真是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鱼　　　我记得！两个月以前，您也是穿着这件衣服，一点儿都没变。我也记得您的未婚妻，她很漂亮。
　　男　人　我想吃一条鱼。
　　服务员　听我说，先生，我们这里真的什么鱼也没有，不管是带鱼、鲤鱼、鲫鱼、鳕鱼还是黄花鱼，全都卖光了。您听懂了吗？
　　男　人　这里不是还有一条鱼吗？
　　服务员　哪儿？
　　鱼　　　哪儿？
　　男　人　说你呢。
　　鱼　　　他说的是我？
　　服务员　是的，他说的是你。
　　鱼　　　（大笑）您疯了吧？
　　服务员　我实在不想对您失礼，但您……（大笑）真的疯了！
　　男　人　我必须得吃一条鱼。
　　鱼　　　说实话这是今天我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
　　服务员　我想今天晚上我一定会做好梦的！哈哈，这真是太有趣了！
　　鱼　　　时间不早了，你该早点回家了。
　　服务员　是的，下班时间快到了，我们该打烊了。
　　男　人　（大声喊）嘿！我要吃一条鱼！
　　服务员　不好意思，您可以去别的餐馆吃，我们这儿没有鱼，而且我们打烊了。
　　男　人　我是这里的顾客，而你居然敢嘲笑你的顾客！并且还要把顾客赶出去！我会投诉你的，我是认真的，我会那么做！
　　鱼　　　哦！他生气了！哈哈！他要投诉你！
　　服务员　投诉我？
　　男　人　老板在哪儿？我要告诉他！也许你明天就不用上班了。
　　鱼　　　先生，您生气的样子真可爱！您甚至发抖了！
　　服务员　闭嘴，别再说了。（对男人）对不起……我不该那么……没礼貌，请您不要投诉我。
　　男　人　你是个服务员，为顾客服务是你的责任。
　　服务员　是的，我知道。
　　男　人　而且，你总该记得我的。你难道不应该更加热情地招待回头客吗？当然了，过去了那么久，你不一定记得清。可那天这家餐馆里只有我们两位顾客，你还记得吗？你还为我们点上了两只蜡烛。
　　服务员　这样啊，可是实在对不起，我真的一点儿都记不起来了。
　　鱼　　　哦，我还记得。这位先生让你点上两只蜡烛，但是那天我们没有蜡烛，你去隔壁的杂货店买的。
　　男　人　是的，你们这家餐馆总是要什么没什么。给我倒一杯水。
　　服务员　好的，先生。
　　男　人　能在桌子上摆点花吗？
　　服务员　当然可以。
　　男　人　就摆上次我们在这儿吃饭的时候摆的那种花。
　　服务员　请问……是什么花？我不记得了……
　　男　人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花，是粉红色的。
　　鱼　　　是狐尾百合，绝对是。
　　服务员　哦，有的有的。我这就去拿。
　　男　人　还有蜡烛，今天你们有蜡烛吗？
　　服务员　有的！我们有蜡烛和欧式烛台。（她去拿花和蜡烛，并摆在男人的桌子上。）
　　男　人　啊！这一切就像回到了过去！多奇妙啊，我花几千块钱可以租一间公寓待上一个月，可以花两块钱在公交车上租一个座位待上半小时，也可以花几百块钱在不属于我的地方租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租一段浪漫。当一切都不再是从前的样子，只要一束花和一抹烛光，我又能租到一段回忆。
　　鱼　　　您说的我一点儿都不懂，可是我觉得您说的美极了。
　　服务员　好了，这些花和蜡烛合您的意吗？
　　男　人　非常好，谢谢你。现在，请你把那条鱼交给厨师，我要吃一条鱼。
　　服务员　我不能让你吃掉那条鱼。
　　男　人　顾客就是上帝。
　　鱼　　　上帝总是犯傻。
　　服务员　嘿，你不能对这位先生出言不逊，你会害我被炒掉的！
　　鱼　　　可你不能让我被炒掉啊！我是一条金鱼啊，金鱼不是用来吃的。你见过有人吃金鱼吗？
　　男　人　今天我必须得吃一条鱼。
　　服务员　可是没有人吃过金鱼，也许金鱼不能吃，也许您吃了之后会生病的。
　　男　人　就算是会生病我也得吃一条鱼。
　　服务员　求求您了，先生，请您放过那条可怜的鱼吧。他知道很多事情，比任何鱼知道的都多……
　　男　人　一条鱼知道很多事情有什么用呢！我们人类进化了几百万年才进化到食物链顶端，为的是吃到更多的食物，而不是让食物们知道很多事情。
　　鱼　　　我是一条金鱼！不是你的食物！我的宿命是在鱼缸里游来游去一直到死，我不能被人吃掉！这太可怕了！
　　服务员　是的！您看他多漂亮啊，您看他游动的姿态多灵活！您怎么能忍心吃掉他呢？这太残忍了，我认为动物有他们的权利，他们甚至比人类更聪明！我听说鱼的记忆只有三秒钟，可是您看这条鱼，他的记忆力比我好得多。他们假装忘却只是对于别人的愚蠢不屑一顾而已！
　　男　人　你的意思是说我很愚蠢？
　　服务员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男　人　你居然来教训我？哈哈，这真是太有意思了！
　　服务员　我没有……
　　男　人　我知道你们这种人！乡下来的小丫头，没读过什么书，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活在城市的小角落里……
　　服务员　我并非一无所知，我知道HBW考试涨价了，我知道那部电影……
　　男　人　哈！知道这些有什么用呢？你们到处都找不到工作，因为既没有文凭也没有技术，只能在餐馆里端端盘子，拿着少的可怜的工资，.住在跟别人合租的小公寓里，每天累得半死还要看所有人的脸色……
　　鱼　　　您不能这么侮辱人！这太恶毒了！
　　男　人　最要命的是烂透了的品位和该死的虚荣心！你们穿着花枝招展却廉价的衣服，顶着可笑的发型，山寨手机里塞满了低俗的流行歌曲。你们精心打扮却只能跟同样没什么地位也没什么钱的男生约会，因为有素质的男人只要看你们一眼就唯恐避之不及！
　　服务员　说够了没有？
　　男　人　我要吃一条鱼！
　　服务员　您听好了，您爱投诉就投诉去，爱告诉谁就告诉谁去，您要是有能耐把我们这个店砸了您就卯劲儿砸，您想操刀子捅人还是上大马路裸奔我都不拦着您。我，请，您，现在就给我滚出去，老娘不伺候了！滚！
　　鱼　　　干得漂亮！
　　服务员　哼！谁没素质？骂人不带脏字儿的就有素质了？我代表全体员工鄙视这种人。
　　鱼　　　不要理他，这货一看就是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
　　服务员　可不是，跟这种变态根本没有道理可讲。
　　鱼　　　你也别生气了，要不我再讲点好笑的事好不好？
　　服务员　就说说那电影吧。我们说到哪儿啦？
　　鱼　　　蒙太奇。
　　服务员　对了，蒙太奇就是电影剪辑。那这部电影有什么特别之处呢？
　　鱼　　　因为这电影是鸿篇巨制啊，是史诗一般的电影，里面人物那个多啊！场面那个大啊！但是电影时长有限，他们就发明了一种叫做“幻灯片剪辑法”的……
　　　　【呜咽声，服务员和鱼回头看男人。男人低着头抽泣着。
　　服务员　糟了，这是精神病发作了。
　　鱼　　　我们要不要报警啊？
　　服务员　我看还是直接叫救护车比较好。
　　鱼　　　这个时候医院下班了吧？
　　服务员　怎么可能呢，救护车是二十四小时都有的。
　　鱼　　　那救的都是快死了的人，我看他这样还能活一阵子，好像叫救护车太奢侈了吧。还是报警吧。
　　服务员　他又没干坏事，不能找警察抓他。
　　鱼　　　他骂你了。
　　服务员　没有证据啊，我又没录下来。
　　鱼　　　我算证据不？
　　服务员　不算。
　　鱼　　　哦。那总得有人把他弄出去吧？他这样待在这儿不走，我们也没法打烊。
　　服务员　说的是啊。到底是叫救护车还是叫警察呢？
　　鱼　　　叫警察吧，医院的人都冷冷的，态度不好，我有点害怕。
　　服务员　警察脾气大，还可能乱打人，我也有点怕。
　　鱼　　　那怎么办啊？
　　服务员　要不扔硬币吧。
　　鱼　　　那万一硬币立起来怎么办？
　　服务员　再扔一次啊。
　　鱼　　　这是个好办法，你有硬币吗？
　　服务员　没有。
　　鱼　　　收银柜里一定有。
　　服务员　但是我不能从收银柜里拿钱，这违反规定！
　　鱼　　　先生，您有硬币吗？我们需要扔硬币来决定把你交给医院还是警察！
　　男　人　所有的人都看不起我，不管我怎么努力，还是没人看得起我。我原以为他们看不起我是因为他们更加尊贵的身份，可是现在连服务员都鄙视我……
　　服务员　他这是怎么了？
　　鱼　　　看来你伤了他的心啊！
　　服务员　拜托，是他先侮辱我的！
　　鱼　　　可是你看他那副样子，简直是活不起了！
　　服务员　先生，你还好吗？
　　男　人　不，我一点都不好，我觉得人生没有意义。我还是死了算了。
　　鱼　　　别！您别这样，您活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想不开了。
　　服务员　可不是，活着多好啊！况且要死也别死在我们店里。
　　男　人　我不该说那种话，小姐，我道歉。
　　服务员　哦，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也骂回去了。只是您得知道，虽然我拿着少得可怜的工资，住在跟别人合租的小公寓里，每天累得要命，我跟您依然是平等的。
　　男　人　是的，人与人之间应该是平等的，我也希望是这样。可事实上没有人瞧得起我，即使那些彬彬有礼的人也是，不用欺骗自己，我知道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
　　鱼　　　这下我明白了，您一定是被别人欺负了，于是您必须得欺负低一等的人来证明自己是有地位的。
　　服务员　您这么做可真无聊。但是我得承认您说得对，虽然您粗鲁无礼，而有的客人彬彬有礼，但是我清楚得很，你们打心眼里都是看不起我的。啊！这就是社会！
　　男　人　我真傻，我还以为不管怎么样，总有一些人是尊敬我，喜爱我，并且依赖我的。可是连您都可以不屑一顾地把我从餐馆赶出去。
　　鱼　　　那完全是因为您的无理要求！
　　男　人　无理要求？如果李嘉诚在这家餐馆吃饭，你们一定会满足他的任何无理要求，因为他付得起！
　　服务员　我不会让任何人杀了那条鱼的。
　　男　人　得了吧，如果我付给你一千块钱，你还会不许我吃掉那条鱼吗？
　　服务员　我当然……您不会给我那么多钱的！
　　男　人　我当然不会，我付不起那么多。我买得起烛光却买不起晚餐，能拥有未婚妻却不能拥有爱情！
　　鱼　　　他在说什么？烛光？晚餐？未婚妻？爱情？
　　服务员　您是说一个女人背叛了您？
　　男　人　别用这么残忍的词！
　　鱼　　　所以说她确实背叛了您。
　　服务员　为什么会这样？
　　男　人　大致的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因为我不是什么出类拔萃的人才，也没有什么钱。我觉得自己实在没有什么招人喜欢的。
　　鱼　　　别这么说，您犯傻的时候挺可爱的。
　　男　人　我多么可怜啊！偏偏是在我们挑选结婚戒指的时候。当然了，原因我大概能猜得到。在那些闪闪发光的首饰当中，我挑了最便宜的一枚。
　　鱼　　　她就是因为这个要离开您？
　　男　人　要不然还能因为什么呢？就是在我挑选了那枚最便宜的戒指，戴在手上的时候……
　　服务员　她是怎么说的？
　　男　人　她什么也没说。
　　服务员　那你怎么能确定？
　　男　人　可是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吗？你肯定不能想象！
　　鱼　　　她做了什么？
　　男　人　她当着珠宝店里所有人的面，拿起一个花瓶砸在我头上！
　　服务员　哦！这太过分了！
　　鱼　　　天哪！她怎么能那么做！
　　男　人　你能想象得到当时我有多羞愧吗？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我！他们盯着我，莫名其妙地张大了眼睛！当时我眼前一片空白但我能感觉到周围所有人的目光！我甚至能感觉到那些并不存在的嘲笑和同情。可怜的人啊，只能买得起最便宜的戒指……
　　鱼　　　她这么做简直太奇怪了！
　　服务员　是的，为什么突然会……
　　男　人　哼，我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像她那样的女孩子，值得任何人拥有，也许她早就有好几个情人了，只是我不知道而已。老实说，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真正了解她。为了把她留住，我每次都带她去最好的餐馆吃饭。我们走在街上，不管她看到什么喜欢的东西我都慷慨出钱——好在她没有买名牌和奢侈品的习惯。可是面对珠宝店里那些戒指，我突然发现它们太贵了，我只能买得起最便宜的。
　　服务员　这个势利的女人！
　　男　人　以前她一定以为我非常有钱，这下她发现了！
　　服务员　您本来不应该装作有钱，如果一个女人爱的是您的钱，那她肯定不是真心爱您的。
　　男　人　我知道，可我不能控制……她是我深爱的女孩，我不能忍受被她蔑视！哦，可她确确实实地蔑视我，这是不可能改变的！
　　鱼　　　多么痴情的人啊！
　　服务员　您这样做不值得！您不该把她当作结婚的对象！
　　男　人　我明白，可我控制不住。我是那么爱她，她答应跟我结婚的那一天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一刻。就在这家餐馆，就在这张桌子上，摆着这样的烛光和这样的花，那时候她多美啊！
　　鱼　　　是的，我看见了，她非常漂亮，温柔，并且有点害羞。
　　服务员　您向她求婚了？
　　男　人　我们吃了鱼。
　　鱼　　　能不能别老提这茬。
　　男　人　然后我对她说，这花真美，就像你一样美。她微笑了，于是鼓起勇气对她说，亲爱的，嫁给我吧……
　　服务员　您可真浪漫！
　　鱼　　　哈哈！不是这样的！我记得当时的情景，不是您说的那样。
　　服务员　不是吗？
　　男　人　难道我会记不清楚吗？这可是铭记一生的事情！
　　鱼　　　我想您没记清楚，具体什么原因我不知道。可是那一天的情形是这样的：您的未婚妻说，这花真美。您说，是的，就像狗尾巴一样。她说，你居然能想出这么无聊的比喻来！我希望结婚以后能有点什么新鲜事，不然我会无聊死的。您说，什么？你愿意跟我结婚？她点了点头。
　　男　人　胡说。鱼只有三秒钟的记忆，怎么可能记得两个月前的事！
　　服务员　（对鱼）你安安静静地待在那儿好吗？别插嘴。（对男人）然后呢，她答应了您的求婚？
　　男　人　当然，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那时候我兴奋地简直要飞起来了！我想我终于找到了一个真正爱我的女孩。
　　服务员　是的，这多么感人啊！
　　男　人　还是当时的餐馆，当时的桌子，当时的烛光，当时的花。可是，当时的人已经不在了。
　　服务员　您这么说我都快哭了。
　　男　人　小姐，您愿意与我共进晚餐吗？
　　服务员　共进晚餐？您和我？
　　男　人　是的，我知道这有点唐突。您愿意行行好为我做这件事吗？
　　服务员　我……只是一个服务员。我不是您的未婚妻。
　　男　人　我知道，我不会把您当做我的未婚妻。可是您愿意帮助我纪念一段已经逝去的爱情吗？
　　服务员　啊！这太动人了！我从来没见过像您这样痴情而浪漫的男人！
　　男　人　请您坐下来，让我最后一次地回忆起她吧！在这以后，我将把她从我的记忆中完全抹去！
　　服务员　我愿意！
　　男　人　亲爱的，我们在这儿吃晚饭吧。这是一家漂亮的餐馆，我们有鲜花和烛光，你看起来美极了。
　　服务员　呃……谢谢。
　　男　人　你想吃点什么呢？
　　服务员　呃……不用了，谢谢。我已经吃过一碗打卤面了。
　　男　人　既然这样，我来点菜好了。我要吃一条鱼。
　　鱼　　　哈！他们演的还挺像那么回事！
　　服务员　（紧张地站起来）哦，我们没有鱼……
　　男　人　可是亲爱的，我们真的需要吃一条鱼，因为鱼又好吃又营养。
　　服务员　是的，又好吃又营养。可是没有鱼了……
　　男　人　我相信他们还有一条鱼。亲爱的，我一定会让你吃到鱼的。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会付他们一千块钱来买他们最后一条鱼。
　　服务员　哦！他们还有最后一条鱼！看！多新鲜！
　　鱼　　　你们可以去当职业演员了！
　　男　人　既然这样，我们就吃这条鱼吧！
　　　　　　（服务生抓住鱼。）
　　鱼　　　嘿！你不是来真的吧？
　　服务员　拜托，这可是第一次有男人邀请我在这么好的餐馆吃饭！
　　鱼　　　那也不能把我给煮了呀！老板会骂你的！
　　服务员　明天我会再买一条金鱼的。
　　鱼　　　（对服务生）啊，你还想听听关于电影的事吗？或者我给你讲笑话，或者讲点感人的故事……
　　服务员　不好意思，这位先生想要吃一条鱼。
　　鱼　　　你们不能这样做！先生！您说没有人喜欢您，敬仰您。可是您还记得吗，我说过您很了不起，因为您知道蒙太奇是怎么一回事儿！我还说过您很可爱！您记得吗？
　　男　人　那又怎么样呢？你只是一条鱼而已。
　　鱼　　　先生，您完全疯了！（对服务员）你也疯了吗？你会听精神病人的疯话吗？
　　服务员　我会的。
　　鱼　　　也许他的生活是比你好那么一点，可他毫无魅力！这一点我看的一清二楚！只有毫无魅力的男人才会对餐馆的服务员颐指气使！毫无魅力的男人会寄希望于用钱捆住女人的心！毫无魅力的男人会在失恋后推说这是因为自己没有钱！毫无魅力的男人会整天想象着别人都瞧不起他！这是个可怜虫！
　　服务员　听着，现在你值一千块，没有鱼这么贵！你应该心满意足了。
　　鱼　　　我的价值用不着你们这些可怜的人类定位！我只是一条金鱼而已，每天孤孤单单地在鱼缸里游来游去直到死亡，我不比任何东西更高级，我可以被任何东西鄙视，没有人愿意听我说话！可这又能怎么样呢？蔑视，孤独，禁闭，这些都没有阻止我的快乐！而你们却挣扎着从相互索取中得到快乐！这简直是可怜……（鱼被拖进厨房）
　　男　人　我是多么爱她！我想象着我们可以站在天上看着整个地球，然后.我对她说，亲爱的，你看到这个世界了吗，在几十亿人拥挤喧嚣的世界上，不会有一个人比我更爱你，不会有一个人比我更加关心你，照顾你，不会有人像我这般忠诚而纯粹。这是多么疯狂而愚蠢的爱情！可是现在我知道了，爱情不是万能的，我们还需要一枚闪闪发光的钻戒，一种闪闪发光的，现实的生活。为什么我要挑那枚最便宜的戒指……
　　服务员　这是您的鱼。
　　男　人　谢谢，坐下来我们一起吃吧。
　　服务员　哦，你的指甲好长！
　　男　人　不好意思，我太忙了，都没有注意到修剪指甲。亲爱的，你很介意吗？
　　服务员　我觉得这很难看。
　　男　人　好在有品位的女人不会这么无聊地把目光集中在我的指甲上。
　　　　【男人把整条鱼吞进去，他呛住了，他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喉咙挣扎了两下，然后不动了。
　　服务员　亲爱的，你怎么了？你不要紧吧……先生！先生！您还没有付账！
　　
　　　　吃石榴的人
　　
人物
　　　父亲
　　　母亲
地点
　　　火车站
　　
　　　　【父亲坐在台阶上看一本杂志，母亲坐在他旁边，手里拿着一个石榴，她一边一粒一粒地吃石榴一边愣愣地看着来往行人。一枚硬币掉落的声音。
　　
　　母亲　那个女人的头发很漂亮，可惜那条皮革裙子糟糕透了。
　　父亲　法国总统大选……唔，前任总统是够讨厌的！
　　母亲　满大街都是穿短裙的！真难看！
　　父亲　又是地震和海底火山喷发，幸好没有造成死亡。
　　母亲　啊！那只小狗多漂亮！
　　父亲　两个年轻人骑自行车到莫斯科！哈！这太有意思了！
　　母亲　狗狗，狗狗，过来！看你多可爱呀！喂！你跑那么快做什么？别害怕……
　　父亲　他们穿过了西伯利亚吗？不，不可能，他们不会走那条路的。没错，他们不是从那边过去的。我知道西伯利亚是什么样子的……
　　母亲　别跑啊！小狗狗，乖乖，我有好吃的，过来嘛……嘿！嘿！
　　父亲　制作人声称《大地黑帮录》将成为最卖座国产片。（硬币掉落的声音）嘿！先生，您掉了一块钱！
　　母亲　这天气真是……
　　父亲　嗯，讲的是民国时期的故事……
　　母亲　哦，满大街的女人……
　　父亲　学生变黑帮，我觉得这故事纯粹是瞎扯。我不相信啊！
　　母亲　一架飞机飞过去了。（硬币掉落的声音）哦，又是五毛钱。好吧我知道那个人不会再要这五毛钱了，我先收起来。
　　父亲　这故事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我实在不理解！
　　母亲　第一个路口红灯，第二个路口绿灯，第三个路口我看不清。
　　父亲　票房已经过四亿？四亿应该是很多的钱，可到底是多少呢？我没有概念啊！
　　母亲　第一个路口红灯，第二个路口也变成了红灯，第三个路口我依然看不清。
　　父亲　制片人宣称此片将挑战十亿票房……哦，照这么看还差得远。（一阵沉默，硬币掉落的声音）这么多人都已经去看过了，怎么一点评论也没有呢？评论在哪儿？我一定是老眼昏花没看清楚。啊！电影！我想我已经有几十年没看电影了。我简直快要不相信电影院的存在了！（又一阵沉默）
　　母亲　那只小狗很可爱，你觉得呢？
　　父亲　我小时候的那些电影多好看啊！虽然老是只放那么几部电影，我看了一遍又一遍。为了一场电影走一个小时的路，多么美好的记忆！
　　母亲　喂！我在跟你说话呢！
　　父亲　是吗？你说什么？
　　母亲　你觉得那只小狗可爱吗？
　　父亲　哪一只？
　　母亲　刚刚跑过去的那只。
　　父亲　哦，刚刚有一只小狗跑过去了……
　　母亲　算了。反正你也没看到。（硬币掉落的声音）一块钱。
　　父亲　嗯。（继续低头看杂志）这电影到底怎么样呢？半本杂志都在说这部电影，可是一句也没提这电影到底好还是不好。
　　母亲　它浑身是棕色的卷毛，两只小耳朵耷拉着，还穿了一件嫩黄色的小坎肩！多可爱啊！
　　父亲　现在的电影院是什么样的呢？
　　母亲　但我还是喜欢猫，我总是说要养一只猫咪，可是到现在也没有养。唉，想想猫咪总有一天会死掉或者跑掉，我就不忍心养它了。
　　父亲　啧啧，我们小镇子里唯一的电影院已经关门十几年了，真想不到居然还有人在看电影！一部电影居然有十亿的票房！
　　母亲　我小时候是养过一只老猫来着，直到我结婚的时候那只猫还活着。我不记得它什么时候不见了。还有一条大黄狗。你还记得那条老狗吗？你第一次见我父母的时候那只狗冲你吼个没完！
　　父亲　真是难以想象！有那么多人愿意花钱去看这样一部电影，而我们那儿却连个电影院都没有。也许我们应该搬到城市里住。
　　母亲　哎！我在跟你说话！别再看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志了！
　　父亲　哦，你在跟我说话。我以为你在跟狗说话呢。
　　母亲　可不是，我在跟狗说话呢！
　　父亲　哈，省省吧，它听不懂的。
　　母亲　是的，我发现了。二十五年了，你从来都没听懂过我说话。这样的生活究竟有什么意义！
　　父亲　别什么都扯到我身上！如果无聊的话你可以读读杂志。我今天捡到了好几本，还有几张报纸。我发现在城市里生活真是便宜啊！什么都是不要钱的，看过的杂志被随手丢在座位上，硬币也乱丢，甚至还有一个小女孩弄丢了她的石榴！看看这些杂志吧！
　　母亲　不要。
　　父亲　这本《看世界》挺不错的。嗯……《听音乐》，这个我看不懂。这个是关于篮球的……我也看不懂……哦，还有这一本我不知道是关于什么的，里面只有女孩子的照片……
　　母亲　我不需要。（硬币掉落的声音）一毛？这个可怜的穷人。
　　父亲　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可是所有的报纸和杂志都有写到关于那部电影。连这份关于政治的报纸也是。
　　母亲　别再说什么电影了！我们能不能说点有用的？
　　父亲　所有的报纸和杂志都在说这部电影，这说明这电影很重要。
　　母亲　我觉得它一点都不重要！不管有没有这么个电影，我们的生活都没有一点改变！
　　父亲　但也许这个国家会有点改变。
　　母亲　这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得说点真正重要的事，迫在眉睫的事！
　　父亲　那么，什么事是迫在眉睫的呢？
　　母亲　当然是关于女儿的事！就算地球被一把火烧掉，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事还是我的女儿！（硬币掉落的声音）又是一块钱！
　　父亲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脑子里可是一直想着我们的女儿呢。
　　母亲　你才没有！你满脑子想着那个什么破电影！
　　父亲　我想的是那些电影报道是不是咱们女儿写的。
　　母亲　她干嘛要写电影报道？
　　父亲　因为她是做这个工作的。
　　母亲　什么？写文章的？
　　父亲　是的。
　　母亲　不！你根本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她不是写文章的，她把拍好的电影片段组合在一起。
　　父亲　那是剪辑。她是文字编辑，不是电影剪辑。
　　母亲　你记错了！她跟我说过的，她在电脑上用软件剪辑电影。
　　父亲　那是她上学时候的事啦！现在她在杂志社工作。
　　母亲　根本不是这样！
　　父亲　你完全没搞清楚状况！
　　母亲　你老糊涂了！
　　父亲　敢不敢打赌？（硬币掉落的声音）我跟你赌一块钱。
　　母亲　不，要是我赢了，我们就别在这儿等什么火车了，赶紧去买飞机票。
　　父亲　好，要是我赢了，一切还得听我的。
　　母亲　电话给我。
　　父亲　干什么？
　　母亲　打电话问她啊。
　　父亲　现在？
　　母亲　是的。
　　父亲　你去打公共电话吧。
　　母亲　你的手机呢？
　　父亲　在包里不好拿。打公共电话吧。
　　母亲　找出来啊，公共电话要多花两毛钱呢。
　　父亲　太烦啦！算了，算你赢好了。石榴好吃吗？
　　母亲　你的手机呢？
　　父亲　行了行了，你赢了，不要烦了。给我尝尝那个石榴。
　　母亲　你的手机怎么了？
　　父亲　还没完啦？我错了，你赢了，还不行吗？
　　母亲　你是不是把手机弄丢了？
　　父亲　我没弄丢……
　　母亲　那么把手机给我。
　　父亲　我现在不想拿出来。
　　母亲　你弄丢了！
　　父亲　怎么会……
　　母亲　我就知道！你知道你丢过几个手机吗？
　　父亲　唔……我是弄丢过一个……两个……
　　母亲　五个！我替你记得清清楚楚！（五个硬币掉落的声音）五个！
　　父亲　没有那么多……
　　母亲　去年夏天在火车上丢了一个，前年掉在餐馆里一个，大前年……
　　父亲　够了，反正我都丢了，你再说也找不回来了。
　　母亲　丢在哪儿了？
　　父亲　我不知道……
　　母亲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赚多少钱都会被你丢干净的！
　　父亲　别胡说，我们到底是攒了一笔钱的。
　　母亲　哦，是的！你可真有钱！丢了手机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父亲　你要我哭爹喊娘还是要我报警？那只是个两百块钱的手机！而且已经用过一年了！
　　母亲　哈！你一点都不在乎！两百块钱算什么呢？两百块！你知不知道每一分钱都是辛辛苦苦赚来的！
　　父亲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用自己赚的钱买自己的手机，丢了也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母亲　跟我没关系？那么我们干脆离婚算了！什么都跟我没关系！你从来都不让我知道你究竟赚了多少钱——当然，我自己有工作，不用靠你的钱，可是我们得为女儿攒钱……
　　父亲　我们已经攒了不少钱了。
　　母亲　还不够，我们不能让她结婚以后没有房子住！
　　父亲　她会有房子住的，过一两年，他们就能买得起自己的房子。
　　母亲　难道你不知道房价涨得多快吗？而且还不知道那个男人靠不靠得住，万一她被骗得人财两空，我们可得帮她！多么不负责任的父亲！我简直能看到女儿哭着来求我帮忙的样子。可是你呢，只知道找借口，藏着你的钱。我甚至怀疑这么多年来你是不是养着别的什么人！（一把硬币掉落的声音）
　　父亲　简直越来越不讲道理！
　　母亲　那你倒是说说，你的钱都到哪儿去了？
　　父亲　我每个月存多少钱你是知道的。
　　母亲　是的！可你不告诉我你的收入到底有多少。我们出租的那些房子，到底有多少收入，我从来都不知道啊！
　　父亲　这不用你管。
　　母亲　我就知道！你背地里偷偷攒着钱呢，至于花在哪个女人身上，我早晚会知道的！
　　父亲　够了！能不能别再说钱的事！
　　母亲　我要跟你离婚！
　　父亲　非常好！（硬币掉落的声音）
　　　　【父亲拿起石榴一粒一粒地吃，母亲胡乱地翻着杂志，一阵沉默。
　　母亲　我可怜的女儿，你有一个多么令人伤心的父亲啊！这位伟大的父亲根本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工作，不在乎你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也不关心你到底跟谁结婚。我的女儿啊，我是多么担心你。你就快要结婚了，可我连准女婿的面都没见过，虽然听起来这人不错，可谁能说得准呢？男人是一种危险的动物，你想象不到有多危险！一个女人应该赚自己的钱，男人是靠不住的，钱却是实实在在的。（硬币掉落的声音）
　　父亲　真是钻到钱眼儿里去了！
　　母亲　哼！没钱什么都干不成。
　　父亲　很多东西是金钱买不到的。你被金钱蒙蔽了双眼。
　　母亲　得了吧，年轻的时候我们可以谈谈理想和人生，可是过了大半辈子，却发现一切都得归到钱的问题上。
　　父亲　但现在这个问题钱就解决不了。
　　母亲　离婚？
　　父亲　不是，现在的问题是怎么联系咱们女儿。
　　母亲　我去打公共电话，你记得她的电话号码吗？
　　父亲　不记得，我存在手机里了。你记得吗？
　　母亲　我也不记得！天啊！我们联系不上她了！都怪你把手机丢了！我怎么会嫁给你这种没脑子的人！
　　父亲　怪我？你有脑子！居然把你的手机放在家里不带，就因为担心丢掉！
　　母亲　我从来没丢过手机。
　　父亲　可你如果把手机带在身边，现在我们就能打电话了。
　　母亲　可是……可是要不是你坚持转火车，我们早就到了。
　　父亲　这能怪我吗？我不知道铁路究竟出了什么问题，火车站就在我们家门口可我们竟然买不到直达的火车票！我们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转火车！也许接下来还要辗转几个城市呢！如果没有我，你早就走丢了。
　　母亲　他们到底把火车票都卖给了谁？真是令人难以忍受！
　　父亲　可不是！这太可恨了。
　　母亲　可是话说回来，如果当时我们就坐飞机，现在也不用落到这个地步！
　　父亲　还好意思说，当时是你说飞机票太贵了，死活不肯坐飞机。
　　母亲　飞机票确实很贵！
　　父亲　我们付得起。
　　母亲　我们是付得起，但没必要浪费钱……好吧，现在我们只能坐飞机了。
　　父亲　现在我不想坐飞机了，我觉得这样子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很有趣，简直就是……旅行！
　　母亲　女儿就要结婚了！可你却满脑子想着旅行？
　　父亲　还没有说准呢，我不知道我们干嘛要这么早到那儿去。
　　母亲　你就不想见见未来的女婿吗？
　　父亲　着什么急呢，反正早晚会见到的。我相信我女儿的眼光。
　　母亲　得了吧，她能有什么眼光！哦，不行，我不能再等了！
　　父亲　那你去坐飞机好了。反正你有钱。
　　母亲　那你呢？
　　父亲　我不着急。我可以慢慢坐火车过去的。
　　母亲　好吧，那我们就坐火车好了。如果我不看着你，你一定会把所有的钱都弄丢的。（硬币掉落的声音）哦，又是一块钱。
　　父亲　哦，你在乎吗？我觉得我们好像离婚了。
　　母亲　等我办完女儿的事，我们就离婚。出席婚礼的不能是离了婚的父亲和母亲。
　　父亲　嗯，你总算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
　　母亲　我一直很理智。
　　父亲　是吗？你可真理智！咱们俩大半辈子没出过远门，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你把钱用十几层口袋包起来不说，还非得穿最破的衣服……
　　母亲　可你难道不知道外面有多混乱吗？电视里不是经常有人被谋财害命吗？你根本不知道我这么做有多明智！你倒好，我们本来可以平平安安地待在旅馆里，你却非得跑出来，总算把手机弄丢了！
　　父亲　可是待在旅馆里多么无聊啊！我喜欢在来自不同地方的陌生人中间走来走去，看着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在角落里发现有趣的杂志，偶尔还能捡到别人丢掉的零钱。（硬币掉落的声音）看，一块钱。他们不会是把我们当成乞丐了吧？
　　母亲　他们会有这种同情心？只不过是不小心掉了钱而已。哼，能捡到钱，这是待在这儿唯一的好处。
　　父亲　守财奴！
　　母亲　老糊涂！
　　　　　（一阵沉默，母亲放下杂志，愣愣地看着来往行人。父亲放下石榴，石榴在两人中间。）
　　父亲　这石榴挺好吃的。
　　母亲　（吃掉一颗石榴）那个丢了石榴的小姑娘多像我们的女儿啊！像她小时候。
　　父亲　（吃掉一颗石榴）是啊，她穿的那条红裙子，我记得咱们的女儿小时候也有一条差不多的。
　　母亲　不一样，那条裙子是我做的，我清楚得很。
　　父亲　差不多嘛！她上小学的第一天就穿的那条红裙子，我送她上学的，我记得也清楚呢。
　　母亲　那时候她可乖了。
　　父亲　咱们女儿一直都很乖嘛！
　　母亲　不过我可记得她上小学那一年我们是吵过一次的，我那时候就说要跟你离婚，你还记得吗？
　　父亲　怎么不记得！我加班没来得及接孩子，她自己回的家，这是好事啊，你却非得胡搅蛮缠……
　　母亲　好事？想想我都后怕！她那么小，多危险啊！
　　父亲　可她总算平安回家了呀，你不至于骂我骂得那么难听吧！
　　母亲　不骂你，你这糊里糊涂的毛病能改吗？当然，后来你也一直都没改。
　　父亲　我这辈子也改不了。没办法啊！
　　母亲　所以当时我气得就想离婚。可是我一想，孩子那么小，离婚了她怎么办啊！
　　父亲　我也这么想的，所以那时候就没离婚。
　　母亲　还有一次是因为考试的事……
　　父亲　我记得！那是女儿五年级的时候。
　　母亲　她考完期末考试回家，说做错了一道题。
　　父亲　你非说是因为我早上给她吃了俩包子。这叫什么道理啊！
　　母亲　怎么不是？平时她都吃一个包子，那天突然吃了俩，考试的时候精力都集中在消化那俩包子上了，大脑供血不足才会做错题啊！你不仅不承认错误，还跟我吵！
　　父亲　你明明是胡说八道！
　　母亲　那时候我就想，干脆跟你离婚算了，可是想想孩子那么小……
　　父亲　我也是那么想的，所以就没离婚。结果后来咱们女儿说，那道题全班都错了，所以她还是全班第一名。咱们俩当时吵个什么劲儿啊！
　　母亲　那次是有点不值得。可是她上高中那回我可是认真的。
　　父亲　我也是认真的！
　　母亲　可我一想，别影响了孩子高考，所以那回就没跟你计较。
　　父亲　是我不跟你计较！我也是那么想的。我想等孩子上了大学再跟你算账。
　　母亲　她上大学的时候我又想，要不等她毕业了再说吧。
　　父亲　我也那么想的。
　　母亲　所以，我居然就这么跟你这个老糊涂过了二十五年！
　　父亲　我也很惊奇，居然能跟你这么个守财奴过了大半辈子！
　　母亲　哦：我之所以没有跟你离婚，完全是看在孩子的份上。
　　父亲　我也是。
　　母亲　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孩子！
　　父亲　过去我们是这样做的。
　　母亲　我们应该为自己共同的理想而奋斗，而这个理想，就是我们的孩子！这是一对夫妻最崇高的目标了！
　　父亲　在这一点上，我一直很不同意。
　　母亲　你不同意？你是一个多么不负责任的父亲！我们应该为了我们的孩子而维护这个家庭，教育她成长，为了她攒钱，把她嫁给一个靠得住的男人，以后我们还要攒钱给她买房子，照顾她的孩子……
　　父亲　我很不同意。当然，以前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现在我发现有些事情我们那么做完全没必要。
　　母亲　我不明白。
　　父亲　你还记得吗？你告诉咱们的女儿我们要到她那儿去的时候，她是怎么说？
　　母亲　她说……哦，我不记得她说什么了。当然是“好啊”、“太好了”、“什么时候到”之类的……
　　父亲　一点都不是！她说的是，不，你们千万不要来，不要来得那么早。
　　母亲　什么？她是那么说的？
　　父亲　语气里充满了烦躁不安。
　　母亲　这不可能！
　　父亲　她就是那么说的！我本来跟你想的一样，可是那句话就像寂静的午夜突然响起钟声一样，我感觉浑身都战栗了一下，然后，我明白了。
　　母亲　她不会那么说的，你一定是记错了！
　　父亲　那么为什么她会一直不接电话呢？
　　母亲　也许她在忙……
　　父亲　她总不会一忙一整天吧？
　　母亲　也许她遇到了什么麻烦……哦！天哪！也许有人闯进了她的住处，也许她被杀了！我们得去救她！
　　父亲　冷静！这种可能实在是微乎其微。
　　母亲　可这还是有可能的。
　　父亲　最大的可能性是，她压根儿不希望我们去，她故意不接电话。
　　母亲　什么？这个小没良心的！她怎么可以这么做！
　　父亲　她当然可以，因为她很生气。
　　母亲　她怎么可以生气？我还生气呢！
　　父亲　我们未经她的允许就到她那里去，这跟拿着一把枪闯进她的住处有什么区别吗？
　　母亲　当然是有区别的！
　　父亲　都是擅自侵入，有区别吗？
　　母亲　我们是她的父母！
　　父亲　我们有那个权力吗？
　　母亲　当然，我们创造了她！我们养育了她！
　　父亲　但她并不属于我们！
　　母亲　她不属于我们？
　　父亲　是的，她只属于她自己！
　　母亲　哦……她不属于我……
　　父亲　想想看吧，一个人要为了自己而活着，一个人只能属于自己，这是对每个人自己生命的责任。
　　母亲　多么可怕！她不属于我？她不需要我？我为她付出了一切啊！我给她做漂亮的小裙子，拼命地赚钱给她花，让她上最好的学校，帮助她选择最好的生活，甚至为了她跟你这个老糊涂一起生活了大半辈子！当我站在她面前的时候，我应该看到她有一份稳定的工作，那个要跟她结婚的人应当是文质彬彬的、可靠的，我会告诉她，什么都不要担心，如果买不起房子，我们会帮你，我们可以帮你照顾你的孩子。她该有多开心啊！我该有多开心啊！
　　父亲　可是她并不开心。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母亲　我不相信……不，你不能这么说。这正是我多少年来生活的意义啊，你不能就这么否定了！
　　父亲　可这是个事实，你必须接受！我们一直生活在一副重重的担子之下，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什么。
　　母亲　所有的事情都让我担心！
　　父亲　可一个人不应该这样过完一生！想想看，如果我们不再担心没有足够的钱……
　　母亲　我怎么能不担心？
　　父亲　你知道我们昨天捡到了多少钱吗？
　　母亲　我不知道。
　　父亲　我们捡了一百零六块！你能想象吗？我们什么都没做就捡了那么多钱！生活不像你想象的那么艰难！
　　母亲　可是我们得为我们的孩子攒钱……
　　父亲　她一点都不需要！她有自己的工作，她会为自己的生活而奋斗！
　　母亲　可是万一……
　　父亲　听着，我们不能为了万一而生活。
　　母亲　那么我们究竟为了什么而生活呢？突然间我不知道……
　　父亲　为了阳光，为了空气，为了自然给我们的生机，为了自由，为了更多的我们以前未曾见过的奇迹！
　　母亲　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
　　父亲　想想看吧，我们不是不远万里地投奔孩子，我们是在旅游！
　　母亲　旅游？我们没钱旅游啊……哦，如果不考虑给女儿攒钱，我们有好多钱！天啊！我们有那么多的钱！我们什么都没做就捡了一百零六块！她不要我们的钱，那我们用那些钱干什么呢？
　　父亲　我们去旅游啊！
　　母亲　啊！突然我觉得我的心在狂跳，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父亲　我们可以买一个照相机，拍下漂亮的风景。
　　母亲　或许我们可以住在高级酒店里。
　　父亲　当然，我们付得起。
　　母亲　我们可以去海边。啊！我这辈子都没见过大海！
　　父亲　还可以去草原，我们从来没见过草原！
　　母亲　这一切是多么美好！如果孩子知道，她会怎么说？
　　父亲　我不知道，但我确定她会很开心的。
　　母亲　是的，她会为我们而高兴的！如果有一天，她真的要结婚，她会带她深爱的人来见我们，是这样吗？
　　父亲　是的，这才是生活真正的样子。今天，一个小女孩把她的石榴给了我们，多么漂亮的石榴，光滑的红色外壳，里面一片片闪闪发光的果肉甜美多汁。多么美妙的偶遇！我们不必征服生活，也不必控制命运，在不经意之间，我们会收到奇迹般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