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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孟頫,“爆款”亚洲700年,真实力拼“三观”

 明远小筑 2017-10-28
书法喵 2017-10-23

公元1453年(明景泰4年),朝鲜王朝发生了一次政变,首阳大君李瑈(世宗)从他尚未成年的侄子手里抢到王位,篡权后的李瑈迅速将几位弟、侄流放并相继赐死,其中被赐死的三弟,叫做李瑢(1418-1453)。

李瑢,韩国影视剧照

李瑢死年仅35岁,这个年纪对于一般人而言,尚处于书风成熟阶段,但其功力之深,不仅出使朝鲜的明臣倪谦(1415—1479)会求请,中国皇室直到清康熙23年(1694年)还有敕求其书迹的记录,18世纪北京最见多识广的鉴定家翁方纲在见其一件绢本后甚至发出“旷四百年无此人”之叹。

这是一个12岁就学习赵孟頫(1254—1322)的思密达。

李瑢29岁书《题梦游桃园图》

就在李瑢死后的第365年,日本文政元年(1818年),大雪纷飞,一位名叫鹈殿广生的书家再次见到了赵孟頫的《大学》。这是件让他“耿耿梦寐”了14年的书作,他的这次重获观摩,是受收藏者也即其藩主之命进行摹刻,他无比温热地感到这个“运刀勒石”之役实乃“文苑之至幸”。

赵孟頫《大学》拓本

鹈殿广生的这份感想是他用一手工稳的赵体小楷题记于《大学》卷末上的,不仅如此,主持和参与摹刻工作的松平太玄和立原万,以及藤田贞正也都是以一手赵家面目出现在题记上。

其中,藤田在题记中引明人王世贞评赵孟頫——“上下五百年,纵横一万里,举无其敌”之语再赞赵书,无疑令“500年”和“10000里”有了更新一层内涵。

藤田贞正跋赵孟頫《大学》

12岁的朝鲜少年和19世纪初的东洋文人为赵孟頫倾倒,这实际只是赵氏书风在过去数百年的时间里击穿民族、地域和国界隔阂的两个微小事实。

赵孟頫在东北亚煊赫的影响力,还是在他活着的时候就已发生。

如今能看到高丽王朝(918—1392)时代的写经,有巨大的数量是以赵体写就,那些金银泥写下的灿烂辉煌字迹,甚至只是出自无名的书手。

《莲经卷七》,至元6年(1340年),高丽时代,佐贺(日本)

元朝泰定五年(公元1328年)从中国解缆还国的日本僧人雪村友梅(1290—1346)如今有一件诗轴传世,其惊绝的赵氏风韵,正是来自赵孟頫本人的亲炙。

雪村友梅《梅花詩》,北方文化博物館,新泻(日本)

在东亚,无论是元末明初人对赵孟頫的“仿造式”学习;还是16、17世纪的陆深、董其昌、傅山辈各种层次的“非赵式”学习;还是到18世纪曾国藩们明确提出的“合柳赵为一”的“基因编辑”式学习;又到21世纪所谓的“视觉图像”式学习,这中间,是数以亿万为计的学习人口参与其中,那是数不清的大脑驱动着数不清的手和笔,因一个叫做赵孟頫的旗帜,从北京、平壤到东京,从黄河到大同江和富士山,700年不舍昼夜的进化历程。

历史用了7个世纪的时间对赵孟頫予以审查认定,这是一个闪耀世界700年的“宗师”。但是,历史并不轻易就向你透露,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2017年秋,北京保利拍卖公司宣布,秋拍将提供一件赵孟頫《心经》竞买(简称“保利本《心经》”)

保利本《心经》

保利本《心经》上的“神品”印。左:卷首位;右:卷尾位

据藏印可知,保利本《心经》为明代收藏家项元汴(1525—1590)旧藏。项元汴是16世纪中国最杰出的收藏家。有人据《故宫书画录》统计发现,其私人之力蓄藏过的藏品量竟达故宫半数之多,如今人们所见到诸如冯承素摹《兰亭》、欧阳询《梦奠帖》、米芾《苕溪诗》等等震古烁今之迹均系其旧物。

项氏彪炳几个世纪的收藏神话,根基是雄厚的财力,但思想和眼界,才是他与其他同样财力雄厚的藏家相别的核心竞争力。

管窥项元汴,其子项穆(约1550—1600)的《书法雅言》是一个不错的“孔”,这不仅仅因他是作者的父亲,更因作者的一些观点,我们他写下的题跋上就能找到原话。

《书法雅言》是一卷被《四库全书总目》评为“书家之圭臬”的书,全卷从17个“小标题”成文,但实际上只有了1个指导思想——中正与平和(中道)

不管你今天动用多少知识储备以及多么精巧的逻辑来攻击“中正平和”,一个重要的事实是,这个孔夫子等人标举的始于尧舜时代的教义,乃是中国乃至汉字国家主流社会数千年来的核心价值观,这个“魂魄”一般的事物附着在汉字书写上,用项穆的话来说,就是“书统”。

孔子像。左:1974年,曲阜;右:2017年,国家博物馆

王羲之(约303—361年)并非一开始就称“圣”,南朝宋、齐两代间,他的声望甚至不如其子王献之,推羲之向书坛高位的人首先是梁武帝(464—549),而为其加冕圣冠的则是唐太宗(599—649),两位帝王为羲之倾倒的理由,几乎就像复读机一样一致,即王书有诸如“中规合矩”“肥瘦相和”“骨力相称”等等词汇描述的,“节于中和”的品质。这实际与项穆高举羲之的理由一致,相信又与《四库全书总目》奉《书法雅言》为圭臬的理由并无抵牾。

左:梁武帝,清人绘;右:唐太宗,清人绘

圣明的梁武、唐宗是说一不二的帝王,但这并不代表他们的权力无垠得没有边界,其实帝王的意志,能得到施行并且有成百上千年的流播,其根要还是人民因为实行这样的理念而获得足够的利益,并且在人口的代际更替里,没有人会因为坚持这样的理念而导致哪怕半丁点的利益受损。是群众利益而不是弱不禁风的帝王权力在驱动历史的车轮。

让1700余年来的学习者都获得足质足量的学习效益,这是“中正平和的王羲之“圣而不倒”的关键所在。

“于己能中正平和,于人可兼济天下”(孟子),中正平和就是书写和书写传播的“道心”,这是经上千年的历史检验过的围绕真实利益而锻造出的“三观”,历史以王羲之的案例清晰地显示,对这一“三观”实践有突出成就的书法家,其身后的学习者以亿万为计,否则不是小门户就是鳏寡孤独。事实上,没有那些源源不断涌入渴求效益的人口,任眼前山高的声价,终不过是“梦一场”。

赵孟頫的彪炳,确定是占据“中正平和”这一道统性制高点吗?

28岁时候,赵孟頫为他的一位朋友写下现藏上海博物馆的《杜少陵秋兴四首》卷,一位该卷曾经的收藏者在题跋中写到一句话,很有意思,他说,

赵书水准甚高,“虽不甚工书者,亦知其为佳也”

这无异于说“莫名就喜欢赵”。相信这并不是人们对于赵书的个别现象,这实际反映了赵字是一种“用户体验”极佳的字样。

“用户体验”针对汉字字样而言,是一个“让观众舒服”的问题,但是汉字是“我”写的,这必然也还是一个“让书者自己舒服”的问题。

是“别人舒服”重要,还是“自己舒服”重要?这是一个博弈,其最佳选择显然是“中庸”的,也即是让大家都舒服最重要,而这样的实现路径,即为书写者以足够低的成本创造足够高的用户体验。

赵孟頫的“中”正是如此。

在赵孟頫的时代,他直面的书法取向是泾渭分明的两种,一即“求之筋力轨度”的唐样,另则是“求之意气精神”的宋样,理论上来说,前者之过在“严谨”,后者之过在“纵肆”(项穆)。

其实唐样和宋样说的两种字体了,一是楷字,另是行草。严密方整的楷字因为端工易识显然有更多的受众,但它往往是以费手费时为代价的;而随意的行草省手也省时了,但引发的却是大面积用户流失的风险。

问题也在于,唐人“褚欧颜柳”,并不是赵孟頫的同时人,赵的同时人是他们的学习者,不可能有人跨代超越他的学习对象的,更多都是成绩挂科者,赵孟頫就被那些学颜真卿的给恶心到了,他曾吐槽那样的颜体“臃肿多肉”,简直是“无药可差”。至如宋人,我们甚至知道赵曾毫无保留地批评米芾“芒角刷掠”,缺乏涵养。

赵字是一种公认“扭转时弊”的产物,其本质是对唐宋人学晋后的偏差进行整合,并进而将二者的优势融为一炉的字样,这是一种“基因重组”式的大手笔。这种“爆款700年”的字样并不是谁的山寨体,而是一种在“晋人”框架下“合唐于宋”,寓严谨于纵肆,可称“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风貌的新型字体。所谓“新体”,其定义根据最直白的表述,就是这个“日书万字”的“楷书四大家之一”写的是什么体?必答以“行楷”而已。

其实,没有比对王羲之的推崇和终身临习,更能说明赵氏中和的“三观”和底色。

王羲之《七月帖》,台北故宫博物院,疑为赵孟頫临

仅是一个《兰亭》,就是赵孟頫无法讲尽的话题,他在见到羲之的《七月帖》曾说,“圆转如珠,瘦不露筋,肥不没骨,可云尽善尽美者矣”——面对王羲之,我们不知道赵究竟发出过多少浩叹。

羲之极具典雅冲和的书法风貌,无疑是赵一生保守的信条以及精进的目标。世人皆知赵孟頫在元代的“复古”之举,但往往模糊了他复的是哪一门调子的“古”,作为一位虔诚的羲之教徒,他复的当然是与中正平和有关的一切古。

一位学者曾举王羲之帖并非他眼中的“中正平和”驳斥项穆的“书统”之论,称其如同一个可笑的“卫道士”,实际上,这正是他是一个学者,而项穆是书法家和鉴定家的根本原因。

字的中正平和,并不是一个靠眼挑剔下就可了断的话题,当然也不会是个张口一喊就立地成佛的咒语,赵孟頫的信徒会认为,这是个“修炼问题”。

2013年,筑波大学(日本)的陈建志博士完成了他的《趙孟頫の書法における時期区分の研究》。根据这一研究提供的一份大型赵氏遗书名录,可知今秋保利本《心经》是赵孟頫存世两件《心经》之一,而另一件,即流布多时的乾隆旧藏本——《为中峰和尚书》。

左:保利本《心经》;右:辽宁博物馆《心经》

保利本《心经》为“日林上人”书,行笔轻快,而乾隆旧藏本为“老师”书,行笔恭谨持重,两本《心经》并观,可谓一动一静,米芾曾评欧阳询书法“庄若对越(祭祀天地),俊如跳掷”,今可移赞这对赵氏《心经》双壁。

保利本《心经》无书写年款,若与《三希堂法帖》中的《纨扇赋》并观,可察其书写时间相近。《纨扇赋》书于1305年,时赵孟頫51岁。

【想】字反映了随年龄加增,赵书的字貌形象在产生明显变化,这样的变化我们还可以展示得更为精致一些。

【独(獨)】字,看【横目】部

(点击放大)

上图可以望见,随着年纪的增长,【独】字【横目】部的“眼神”从“懵松”,一路变化到“英发”。

实际上,自保利本《心经》开始,“英发”就固定成了赵氏往后【横目】部的基础神态。

从“懵松”到“英发”,是一段关于修剪自己的精进过程,这个过程同时也是“结字因时相传”这句赵氏名言在自身上的明确反映。

赵另有句名言曰“用笔千古不易”,实际上“用笔”并非一些人的理解的是“笔划”那么简单。

还以【独】喻。

【横目】醒亮,包含下右图黄色箭头斜拉的操作

但是斜拉打破了习惯性的平衡,致使下接的笔划形成下图红色箭头强大的俯冲之势,这在强急牵拉的走笔中,天然形成一个极突兀的黄色“反馈”。这一红一黄“超速”式操控,显然已令整字急躁不安了。

保利本《心经》的【独】字至少是调整了下图右红色箭头的进笔节奏和方向,这使得黄色两点的距离明显收缩,这一温和处置使得白点标示位的效果立即婉畅劲捷,整字也彻底焕然一新。

这个简单的演示过程,即是一个在动态变化的形势里,适时以中正平和的“三观”矫正自己的过程。年纪在变,习惯在变,但是“不激不厉,风规自远”作为信条和准绳不变,于是推而广之,所谓“千古不变”的“用笔”,真实意思即“中正平和地‘用笔’,这是千古不易的至理!”

对的,“用笔千古不易”,表述的是一种“千古不易”的“三观”。这是一个来自道心深处的回响,当然最终也半成了一面无人解释明了的“灯谜”。

这个灯谜无人来解有多重原因,最重要的在于,“中道”本身是个和“道德君子”有关的词汇,在传统的眼中,以宋裔身份仕元的赵孟頫并不被世俗世界认为道德的人,于是赵氏的中正与平和,一经温和、柔媚等的词汇予以描述,便立即同他的“气节有亏”联系在了一起。对一个不道的人怎可以使用道的评价?这是叙事上的难言之隐。

但是,一个“差评”到爆的人和他的字体,却在亚洲市场上创造了持续700年且至今不歇的“销冠”记录,这本身反证了道统强悍的加持能力。

对赵孟頫“气节”时时留心割席的人,项穆是一位,但是已知项家收藏的赵孟頫至少就有67件,我们不知道这个数字是否已经计算了保利本《心经》,但不管怎样,“赵孟頫”是项家庞大的收藏体系里确定收量最多的一位。于是我们发现,世界上最聪睿和富有的人家,他们对事情的真实看法,有时是看行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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