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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记忆》:“你如此精于此道!”

 昵称44969444 2017-10-28

《消失,记忆》:“你如此精于此道!”

黄梵 《 中华读书报 》( 2017年10月25日   11 版)(发表时有删节)
《消失,记忆》:“你如此精于此道!”
《消失,记忆》,赵四著,作家出版社出版,30.00元

“你如此精于此道!”

                         ——简谈赵四新书《消失,记忆》

 

                                 黄梵

 

印象中,这是赵四的第二本诗集,但以这样面目出现的诗集,我还是第一次接触到。她选择用“中、英、法、西四语小辑”,作为新书开篇。对于我们这些天天受制汉语的人,一辑有着四种语版的诗,意味着我们不能只耽于汉语自得其乐的美,还要接受外语们对虚有其表的审视,甚至排斥,由此可见赵四的自信。书中《自你中取诗》一诗,其实泄露了她自信的师承,副标题是“给我的诗歌老师T.S”,T.S指斯洛文尼亚诗人托马斯·萨拉蒙。萨拉蒙曾在《民歌》中写道:“每个真正的诗人都是野兽”(高兴译)。我想这样的“老师”,不止给她勇气,更把自由、解放升格为她的信条。这信条令她对天空的自由也有迟疑,“你仍有漫天的饥饿永远不能被填满?!”(《飞之雕像 ——与托马斯·萨拉蒙及天空的对话》)。要防止文明僵化,诗人需要否定常规思维,这就需要加强思辨和言说,如此重任,激励她在诗歌与思辨之间,建立起中国女性罕有的情分。甚至她为这样的思辨色彩,感到了骄傲,即唐晓渡先生评价她时所说的“率真任性”、“饶舌和主意大”。“主意大”到,她写了一首《强力诗人颂》,她用隐喻期许自己“我是冰棍”,“我不想变成冰激凌”。这是竭力跨越性别的一种强力女权,她要抛弃女性受纳的冰激凌的甜蜜形象,而成为力量的挚友。

如果只有点燃强力的思辨与言说,而无打动我们的诗作,那么前者的蛊惑力也会大大减弱。但我翻开新书,一读之下竟中了魔。我认为“四语小辑”中的《清空》,是一首杰作。“秋天/一声长啸,带着狐狸面具,蹲在树上/坐在河沿,看着感恩节/下午,管理红绿灯的星星/提前下班”,“一场浩大的秋风,盛况,盛况/空前,失语的大师/在秋天的空旷仓库里, 华丽转身清理唱腔”。记得多年前,我读过赵四一些她自称为习作的诗作,那时我颇诧异于她思辨的成熟,与诗作的“夹生”。这首诗让我再次诧异,诧异她飞跃般的进展,我十分好奇她如何像她描绘的秋天那样,“华丽转身”并“清理”了过去的夹生“唱腔”?“四语小辑”中的《恋舞》,或许透露了一点秘密,“那些疲惫的脸也是我的脸,/那些无望的心也是我的心,/那些挣扎的人也挣扎在我的体内,/这个漏洞百出的世界也是我不得不披挂的衣衫,”看来是悲悯让她把身段下降至人间,这样,那高翔的思辨现形时,就更容易找到动人的现实意象,“一堵火墙阴湿地燃烧, 冒着/苦涩的白烟坍塌, 埋下, 埋下永恒叹息”(《叹息——为大屠杀死难者》),“我愿在你的怀中脱水枯萎”(《乘》),“针尖上的小朵, 刀俎上跑, 一小朵/微小如被施法的尘埃,”(《小朵》)。诗人真的诞生了!诗人诞生是指,哪怕现实意象在观念中隐得再深,或观念在现实意象中隐得再深,她都能一把揪出。有了这样一双能同时看见观念和意象的慧眼,她写出与她诗学相吻合的诗作,也就不足为奇。当然,单纯的思想或观念,并不会自己成为诗歌,诗人需要通过擦亮那些动人的意象,来为诗歌负责。只有当诗歌首先成为诗歌,思想或观念才能产生魔力。意象和观念在她脑中,曾处于彼此遥远的两极,但在新书中,它俩合二为一,既能彰显诗人的理念、意志,又透过新鲜迷人的意象,来孕育我们的情感触动,和令我们自甘深陷的诗意、力量与美。在新书主辑“消失,记忆”中,这样的佳作真是不胜枚举。

《火柴人》通过把火柴人格化,触开了一扇当代咏物诗的门扉,这种唐宋繁盛的诗体,近年在现代汉诗中也有燎原之势,我因也探索多年,特别能意会《火柴人》的个中三昧。当代咏物诗已不只是诗人的自况,或借物喻志,它其实是要实现以一当百,以小见大的宏阔概括,以此取代过去北岛时代各种象征的所作所为。象征已死,是死于时代的变迁,即人们已不信任大词概括的宏阔。咏物诗的复活,则恰逢其时。对大词的精疲力竭,令人们转向细微之事,但经历了多年的琐碎之后,人们又不甘一直囿于狭隘和逼仄。一旦意识到,哪怕再细小的物象,都能与世界进行全息的同构,比如一根朴素的火柴,也能容得下取之不竭的宏阔概括,那么把整个世界或宇宙注入物象的诗意描述,其迷人和惊艳,则是那些象征大词无法比肩的。物象的千姿百态,令原来居于大词中的宏阔概括,不再单调、刻板和无趣。“一小把火的作为/各燎各的荒原,各点各的星辰,直到/成为风中残烛,”、“没有任何一株白桦树被忘却/没有任何一匹骑着野马的风被删除”、 “你是被万物指向的磷火一点/也是包含万物的一根直立线条”(《火柴人》)一旦开启把世界和历史注入物象的新“咏物”探索,诗人便会忍不住去寻找各种物象,通过极富想象力的诗意,从中辨认出同构的世界与历史。我只想回家深躺/ 像躺在无波的海底/像煤层中躺了千年的莲子/像地底深处躺着的从未受过惊扰的病毒”(《墓志铭》),“你是你自己的护佑者/你是你自己的宝贝/是你自己的久病之蚌/是你自己的蚌中珍珠”(《蚌病成珠》),“同时留下大片空白,终结之后的空旷之地/坚不可摧”(《静物》),收藏着老英雄坟墓的/明黄的山, 石头,线条/一体的陡峭和孤绝的象征/解体成了/一朵朵向日葵的黄色激情火焰”(《美术史》)组诗《浮世绘》中,诗人更索性借助狼、鼠、青蛙、蚯蚓、大气层、水货等物象,来揽括是非颠倒、理智崩塌的人世,几个亲过的屁股/撅在敲过的边鼓旁/提醒耻辱”(《蚯蚓》)。面对取之不竭的物象,诗人没有人为把物象分成三六九等,哪怕再“肮脏”的物象,诸如鼠、蚯蚓等,照样可以担起揭示世界整体的诗意重任。当然,读者的宽厚,时常要靠诗人在内心去伪造,否则诗人就不可能写出“肮脏”的物象。我曾因写出《苍蝇》,惹恼过一些读者。由此便能体会,赵四强调的强力,对于中国诗人之作用,那真是用来护佑创造的勇气之源。

大致来说,赵四新书中有一大半,都是如下可以用想象之眼“看见”的美妙意象,“盐的指头丢了/盐的胳膊没了/盐的肚子瘪了/盐喘了口气/很小的气泡/吹进暗中一段忧伤/香水在空中翻了个身/落进水里/一丝丝腥咸”(《晦冥时刻》),我甚至诧异,即使在第四辑“二00五年至二00九年未结集诗录存”中,即可能被诗人归为习作的作品中,仍有像组诗《逐字》这样的成熟之作,成熟于意象与思想的水乳交融,毫无油水分离之嫌,地面长出眼睛/一条狗走来/陌生凝视陌生”(《洞》)。当然,这一辑还收录了诸如《贝·布托与死亡》、《悼亡诗为叶汝琏先生而作》等篇幅较长的诗,不管我们是否把它们称为长诗,都充分展现了赵四早年的野心。这野心似乎在新书主辑中受到了部分克制,只在《珀耳修斯的职业或石头的记忆》等中,有少许流露。读完新书,我得到一个整体印象,即赵四在短诗中充分展现了成熟的诗才,而在篇幅较长的诗中,赵四则充分展现了渊博的才学,和丰富的游历。通过《失踪》一诗,诗人还传递出对未知和神秘的敬畏,“被困的水/渗进沙中/不再回归大海/忘却波光粼粼”、“可怕的是,可怕的是/你如此精于此道!”这种诧异之中的隐秘渴望,是否并不亚于美国女诗人普拉斯的渴望?——“死亡是一门艺术,我要做得更好!”

 

(诗集《消失,记忆》,赵四著,作家出版社2016年出版,定价3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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